想来今天来的人一定比较多吧。要知道,平时张先生可是最严肃认真的,学生们在他面前绝不敢放肆,更不必说高声谈笑了,就连他自己唯一的儿子张华也是如此。因此,今天这样的气氛,不知道有多少人然后大家才壮得起这个胆子坚持出来的。
总之,当齐达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一群十来个的少年正在先生的院子里说笑,彼此揭底,其中有些齐达认识,有些却面生得很。
师母正端着一盆橘子出来招呼这些孩子们,看到齐达,又连忙放下手中的盆来接齐达他们手中的篮子。
“师母新年好!”齐达和二狗子同时向师母作了个揖。
“嗯,新年好。”师母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柳隐,顺便看了看他手中单独提着的鸡“这个小伙子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啊?”
“师母,他是我娘亲那边的表兄,最近才来的,他也想在先生这里拜个师,学习一下。”齐达面不改色的说着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对了,先生现下在哪里啊?”
“还能哪里,书房呗。”师母嗤笑一声,“他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碰到这种大场面,就跑到书房里躲起来。”说着话目光转到进了院子就一直躲在齐达身后的小又子身上,“这个是达伢子你毛弟吧,来,小家伙,给师娘抱抱。”
齐又警惕的转到齐又身后,紧紧巴着齐达大腿不放,一脸十足的戒备。
师母在身上掏了陶,掏出几片用帕子包着的糯米糕来,“来嘛,师娘给你糖吃。”
“糖”字触动了小家伙敏感的神经,齐又仰起头看齐达。
齐达想到待会儿还要去见先生,还要帮柳隐拜师,小家伙跟着好像也不太方便,于是点点头,“你可以先跟着师娘玩会儿,但是不许哭。”
得到了齐达首肯的小又子立刻咧开小嘴露出两排整齐的小乳牙,对着师母方向伸出手,“糖糖!”
齐达顿时觉得脸红不止,“师母,那,我们不打扰你了,我们先去看看先生。”
“去吧去吧!”师母爽朗的挥挥手,“小家伙放在这里就是。记得待会儿别走啊,师母给你们做手撕鸡吃!”
“嗯。”
进了天井,就觉得外面的谈笑声刹那间小了许多,难怪先生会躲到这后面来。到了先生书房前,齐达先上前敲门。
“哪个?”先生略微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先生,是我,齐达。我和齐凡来看看您。”齐凡是二狗子的大名。
“进来吧。”
齐达轻轻推开门,和二狗子一起走了进去。
“先生,学生齐达(齐凡)祝你新年身体安康,事事如意。”齐达和二狗子一起朝先生坐的地方作揖,并说着新年的吉祥话。给先生拜年这种事,“齐达”并不是第一次做。所以,一切按照记忆中做来,竟也自然无比。
“嗯,都好。”先生正襟坐在书桌后面点点头,“齐达,你家里的事情都好了吗?”
“有劳先生挂心,家里的事情现在都已经好了。”齐达恭敬的回答。
“好了就好,难得你们一年一次的来看我,大新年的我也不拘着你们了。外面的都是你们的师兄同学,你们年轻人出去一起玩吧。”先生嗯了一声,就出言赶人了。
“先生,我有一个表兄,也是个读书的。他现在暂居在我家,闲居无事,也想来咱们书院看看。”齐达赶紧提出自己的事情。
“哦,那,你叫他有空过来吧。”
“他就在外边。”
先生顿了一下,“你叫他进来。”
柳隐提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小公鸡走进来,先是鞠躬,“弟子柳隐见过先生。”这只是普通的见面礼,要先生收了他的束修——那只小公鸡,他才能对先生行大礼。
彷佛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有人接过了他手上的东西,然后便听到先生淡淡的回答,“嗯,十五过后,你就随着齐达一起来读书吧。书本什么的,比照着齐达的就是了。”
“是,弟子谢过先生。”柳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磕过头后,他就是这个山村小书院里的正式一员了。
14
从先生家里回来后,柳隐不再像刚来时候那样整天不出门不说话。他开始试着慢慢的适应这里的生活。
他开始试着在齐达干活的时候帮忙,虽然刚开始时总是帮倒忙,比如在递菜刀的时候把刀锋正对着齐达的手掌割了他的手,洗菜的时候把略微黄了一点的菜叶子都扔了以至于一大棵白菜只剩下一点点菜心,或者帮忙锄草然后一锄一株的把地里的菜给锄了,但是慢慢的,他也掌握了不少农活,开始可以一点一点的帮上齐达的忙了。
因为这里毕竟不是外面的城镇,村民们要每天都在地里刨食才不至饿肚子,不可能像外面城镇上的居民那样过年一直过到元宵去。在这里,过了初五,一切就都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村民们恢复了每天砍柴下地挑水种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板生活。
齐达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地在挖苕后就补种上了油菜,现在正是需要锄草的时候,因此每天都得花上大量时间在地里薅草,睡觉的时候手臂痛得都抬不起来。每天这个时候,柳隐就会一声不吭的给齐达拿捏手臂上的穴位,使得他第二天又能生龙活虎的继续操劳自己。
除此之外,柳隐还主动包揽下了家里打扫和喂鸡喂兔子的活计,并且在齐达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客串一下做一下饭。不过,他深知自己做饭不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
有时候,于氏会过来照看一下三个少年的生活,顺便给三个大小孩子洗洗衣服——这是齐达最大的苦恼之一。
干活之外,齐达还试着熟悉自己脑海里的知识,接受自己读书人的身份。给先生拜年使得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读书人了,因此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借着枞膏的光看上半个小时左右的书。刚开始的时候被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绕的很是头晕,可是凭着一股韧性,慢慢的,他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好好地看懂那些书了——虽然要是照着书上那些说出来还是有些难度。
遇到自己怎么也看不懂得东西的时候,齐达就问身边的柳隐。柳隐也不负他的期望,有问必有答,而且有理有据。而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柳隐也会顺势问一些有关农事的问题,譬如为什么齐达田里的油菜比别人矮一些,为什么兔子不吃带露水的草等等等等,齐达也都耐心的一一回答。在这样的互相问答中,两个人的关系快速升温,由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成后来的大大咧咧了。当然,熟了之后,齐达会逼着他洗衣服这一点是柳隐没有想到的。
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学习的,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闹元宵,话虽这样说,可是却不关平西村的山民们什么事。毕竟,劳动了一天的他们可没有什么心情走上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去柳坪看那劳什子灯会。他们过元宵的方式是拜祭祖先,然后给家里刚刚死去没多久的老人烧些东西。柳隐看着齐达把两小包分别写着齐父齐母名字的衣物烧化在地上,自己也去拿了许多柴禾烧了一堆熊熊大火,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那一堆柴禾燃烧成灰烬。
齐达难得的没有说他什么,只是陪着柳隐在外面站了许久,直到受不了的齐又催促“火火”三人才回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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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齐达他们就要去上学了。
十六这天早上,因为“明天就可以上学读书”而兴奋了一夜的齐达早早就起床了,顺便还把昨晚被他莫名的亢奋骚扰了半个晚上的柳隐硬是拉了起来分享他的喜悦。
忍无可忍的柳隐终于放弃了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把自己在齐达身上受到的气全部转到没有反抗能力的齐又身上去,强行摇醒睡得香喷喷的齐又,弄得小家伙哇哇大哭,然后将之扔到齐达身上,“喏,一报还一报。”
齐达这才回到现实中来,一边哄小家伙,一边指挥着柳隐生火淘米做饭——这个时候柳隐分外怀念齐达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为“少东家”的日子,齐达顺便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好像是有些太不稳重了,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啊!
然后是炒菜,鉴于柳隐不会炒菜还口味极刁的习性,齐达的厨艺最近大幅度提高,因为要在书院吃午饭,所以齐达稍微多炒了一些菜。
先给午饭装盒,为了饭盒端出去有面子,齐达把炒菜里大部分肉都装进去了——柳隐鄙视的眼光丝毫不能阻止他的面子工程,然后放了一些空心菜——这种菜最大的好处就是割了一茬又一茬,所以齐达很喜欢。
吃过了早饭,因为米饭剩得有点少,为防万一,齐达往饭篮子里放了几个蒸熟的苕,然后把饭篮子交给柳隐,自己背上书包,一手牵着齐又,就往书院出发了。拜年那天师母很是喜欢小家伙,说了上学的时候可以把齐又带到书院去,她乐意帮忙照顾。既然这样,齐达自然不打算再去麻烦本来就很忙碌的根生夫妇了,而且书院的话午休的时候自己还可以照顾一下小家伙。
到了书院,时间还早,齐达先去把小家伙交给师母,然后就去书堂坐好,拿出书本翻到自己比较熟悉的章节开始大声读书;柳隐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要先去拜见先生。在先生那得到免费给他的一套《四书》,及笔墨纸砚,被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了他的读书进度,然后就被放回到书堂与齐达一起放声读书,等待先生的到来。
上学的孩子断断续续的到来,然后加入早读的队伍,书堂里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大,当然其中也不乏偷偷讲话打闹吃东西等不和谐的声音,但是,总体上听起来还是挺精神的。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先生就腋下夹着本书手里拿着戒尺出场了。到了上首的书桌前坐好,先生用戒尺敲敲桌子,然后,因为先生的出现而越发宏亮的读书声就立刻停下来。
然后先生开始授课,翻到《四书…论语》中的某一段,先生带读一遍,然后学生跟读,之后学生自己朗读,先生听到不对的纠正,等大家读熟了后先生讲解意思,然后再让大家齐读一遍领略其中意味,然后开始讲解下一段。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先生才放大家休息,一群平均年龄在十二岁左右的孩子在先生走后欢呼着冲出了书堂,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按照平日里的交游状况聚在一起,或者打开饭盒开始吃午饭,或者一起去旁边杨大伯家的点菜吃饭。
过去的齐达因为家贫却又成绩优秀的原因,一向是这书院里穷孩子的头,吃饭时几个家里比较穷的孩子就会凑在一起围着齐达一起用饭。虽然齐达之前由于父亲的丧事离开半年,但是这个传统并没有改变。先生一离开,俊俊二狗子等几个家里状况比较差或者都是平西村的孩子就往齐达身边凑了过来,准备待会儿一起找个角落用饭。
不过,还没等他们走出书堂,张华就不甘不愿的过来传话了:先生请齐达和柳隐一起进去。
两人收起书包里的饭盒,然后随着张华进了张家的内院。
张家虽然由于书院的原因,占地面积比较大,但是张家本身自己住的地方还是比较窄的。过了书房,后面就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或者说是菜园更合适,因为里面种的都是些青菜萝卜葱蒜之类的,然后就是张家的正房厢房,以及厨房。
因为今天天气还不错的缘故,饭桌摆在了院子里的菜园边上,张先生一脸严肃的坐在桌旁,师母正在春红——村里过来帮佣的一个青年寡妇的帮助下把菜摆放到饭桌上,小齐又挺着小腰坐在先生旁边的椅子上,正辛苦的把着调羹吃师母特意给他做得青葱鸡蛋羹。
齐达秉承着前世的习惯上前准备帮忙,却被师母笑着劝了回去,倒是柳隐,一进来就在先生旁边坐下,这会儿已经跟先生说上话了。
柳隐正在问先生他可不可以参加今年的秋试。秋试也叫做乡试,在这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参加秋试的。要想参加,或者进县城参加一个资格考试,或者每个乡镇的书院的院长,一般也是那个书院唯一的先生推荐,一般一个先生一次可以推荐两个。
柳隐显然是不想去参加那个资格考试,所以话里颇有有求恳之意,先生慨然应允了。
除此之外,先生还推荐了齐达。因为过了秋试,得了秀才的身份,就可以不用交税。虽然齐达目前的情况过秋试有些危险,先生还是把他推了上去。
当然,这样也引起了张华的不满,仅有的两个名额都给了外人,张华也是打算今年参加秋试的,于是抱怨了几句,结果被张先生好一顿臭骂。因着这个,整顿饭张华都对齐达柳隐二人没有好脸色、
午饭过后,还有一会儿才上课,齐达就带着齐又在附近走走,大半天没见,小家伙粘齐达粘得厉害。
柳隐已经抱着张先生给齐达的《大魏律例》回到书堂里看书去了。他向来是最用功的,每天只要有时间都会看书。
书堂的后墙外是一个缓缓的山坡,午休时候后门是开着的,齐达抱着软软糯糯自说自话的说个不停的齐又,出了后门,准备上到后面的山坡上去坐会儿。
不想却听到门后面传来低低的哭泣。
齐达退回来,拉开门,是俊俊。
“你?”怎么了,后面这三个字齐达没有问出口,因为已经明白了,俊俊怀里抱着一个沾满泥土的苕,一面哭一面慢慢拈灰,可是灰尘太多,原本不小的苕除去上面沾泥的一层后只剩下拳头大小了。
“达子哥?”俊俊抬起通红的眼睛,抽泣着把手中还有些灰尘的苕三口两口的塞进嘴里,勉强咽下去,极力挤出一个还带着眼泪的笑,“你,你和又子出来玩啦,我,我要回去看书了。”
“等一下,”齐达拉住勾头准别离去的俊俊,“我饭盒里还有点冷饭,都是没吃过的,就在桌子下面,你拿了吃吧,肚子饿真的不好受。”
俊俊红着耳根背对着齐达不动。
“去吧,肚子饿怎么上得了下午的课,咱们之间。还计较这些做什么?”齐达想起前世送儿子上学时,有一个星期,家里实在没钱,借也借不到,后来儿子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后来谈起这件事儿子只是轻描淡写的跟同学借的钱,可是齐达分明记得第二个星期儿子回来的时候格外黑瘦。
“嗯。”俊俊挤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应答,然后勾着头快步离去了。
因为俊俊这一出,齐达也没了闲逛的心情。他抱着齐又在后墙下坐了差不多一个中午,直到快要上课,他才站起来,对着整个中午一直乖乖待在他腿上的齐又轻声道:“又子,哥哥会努力读书,做一个人上人,绝对不会让你将来连吃个饭都要看人脸色。”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懂,只是挥着小手认真的在齐达肩上拍了拍。
接下来的课,上的不再是上午的《四书》了。先生给大家讲的是算学——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这个比《四书》上面的孝悌礼义重要多了,许多山里人送孩子来也就是冲着这点来的。对于这些山里人家来说,学得了这些将来至少出去买买东西不会被人算计,学得好一些的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在城镇找到一个账房之类的差事,而诗书礼义之类的,先生硬要讲,可是学了真的没什么用处,毕竟,他们也不指望自己孩子能考上个什么秀才进士的。
在这个时候,齐达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齐达前世虽然没有真正上过学,但是他曾经做过许多小生意如卖菜卖水果什么的。这些小生意都是需要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