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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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蓝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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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自个儿爬吧。”
  山腰有间香火鼎盛的名寺,旁边还连着一座景观雅致的花园,平日就有不少游客在此流连,只要花点香油钱,里头也有素粥、茶水供应,众人呼拥着进去休息了,把羊大任丢在后头。
  羊大任则是被西山的壮丽景色迷住。他自小一路读书到大,父母早逝,只靠姐姐一人独立支撑家计,环境不好,根本无暇玩乐。来到京城之后,处处皆风景,加上此刻心境轻松,生活无忧,自然有机会就要把握。所以即使友伴们都丢下他了,一个人还是信步继续沿着山路走下去。
  这么左绕右绕,居然绕到了名寺后头。山路渐渐转小,两旁有夹道浓荫,十分舒适。前头似乎有个花木围绕的小凉亭。
  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凉亭中的几个人影,这会儿远远看着,好眼熟。或者该说,好耳熟。
  “谁说的,我可都是用心唱——”这嗓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听过一次的人就不可能忘记。
  旁边的丫头们全笑闹起来。不在黄莺楼里,她们全都活泼多了。一群丽人不知道正在争执什么。羊大任的脚步缓了,终于,在大树旁停住。
  “小玉鬼扯!”
  “明明就是瞎唱!”
  “哪儿是瞎唱?别乱给我安罪名。”可不就是蓝小玉,她挺不服气地辩解着,“我可都是仔细选过献唱的曲子——”
  “你那日唱了‘霸王卸甲’!”
  “有什么不对吗?”她说得振振有辞,“这可是一套很难、很难的武曲呢,练成时,梅姐还说我指法大有精进了。”
  “来的可是兵部的纪将军哪!”丫头们又叫起来,一面还要笑,忙得很,“他离解甲归田还早得很,人家还要在仕途上多经营几年的,你居然唱楚霸王战败时的悲歌给他听!”
  “横竖他又听不懂。我唱完之后,将军还直夸奖,自称是我的知音呢!”蓝小玉甜美嗓音中透出了一丝丝不以为然。
  “你老是这样胡闹,总有一天遇上了听得懂的,看你怎么收场吧!”稍微年长一点的丫头虽然笑出了眼泪,还是边揩泪边劝戒。
  “不会的。”她有些懊丧地说,“要不是粗人,就是些草包来听歌。曲子练再多、练再精,也都没有人关心。充其量我也只是个歌伎,唱歌让老爷们助兴,好多喝两杯酒而已——”
  “别这么说,像那日官学的公子们也来过呀,他们可全是读书人呢。”
  “就是嘛,我看那羊公子就很不错!人斯文,长得也挺好的,看起来很饱学呢!我还听说,人家他是本榜的探花郎!”
  蓝小玉这时转了过来,羊大任正好可以清楚看见她小嘴微微鄙夷地撇着。
  “是吗?他有这么厉害?那难道是我认错人了,怎么堂堂一个探花,连我唱的是‘塞上曲’都听不出来?我唱完了,还夸说唱进他心坎儿里。真好笑,他可是出塞的昭君,正要和亲去的!”
  羊大任的耳根子慢慢辣起来,麻麻痒痒的感觉一路往脸上爬。
  被一群妙龄少女在背后谈论就够尴尬了,其中美如天仙的一个,还对他如此鄙夷。
  那日他确实不知她唱的是什么曲,只觉得她的嗓子宛转美妙,高昂低回处都触动他心弦,忍不住出口赞美;之后余音还硬生生绕梁了好几日,脑海中都是那旋律,挥之不去。没想到,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又愚鲁。
  在金陵还好,到了京城,放眼望去,连平民走卒都有种雍容之度,让他处处觉得自己蠢笨。虽然考中了人人称羡的进士,成绩还非常好,但那都只是他博学多闻、聪明绝项的姐夫认真教导之功,与他自己甚无关联。
  此时听蓝小玉这么一说,他那股自惭形秽的难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确实对琵琶,不,对所有丝竹乐曲都毫无所知。”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凉亭中说笑的众人闻声,都是大吃一惊,笑容全都瞬间消失了。蓝小玉刷地转身,赫然看见直立在树下的他。
  她杏眼圆睁,俏脸儿整个发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强迸出一句:“你为何鬼鬼崇崇偷听我们说话!”
  “小玉,不可无礼。”陪着他们一道来的嬷嬷连忙制止,一面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些姑娘没有恶意,只是年少无知,爱胡闹说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说的不错,我的无知确实亵渎了那么美妙的歌声。”羊大任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白净的脸再度涨红了,“以后我不会再随便上黄莺楼去闹笑话了,请小玉姑娘息怒。”
  说完,他还弯腰做了个揖,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众人急了,猛数落起蓝小玉来,“你胡闹也闹过头了,快跟羊公子赔不是!”
  蓝小玉也急了,顿足道:“没人要你别来,你不用这样——”
  但羊大任已经走远了。人高腿长,修长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荫的深处。
  “看吧!惹恼了一个探花郎,人家以后可是会飞黄腾达的!”嬷嬷板起脸教训道:“你老是这个爱胡闹的脾气,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幼稚!回头让兰姨好好教训你一顿,这次不能轻饶你了!”
  情况急转直下,秀美绝伦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仿佛被乌云笼罩。
  这回,真的糟糕,祸闯大了!
  第2章(1)
  羊大任确实懊恼了好些天。
  上京以来他没有住礼部给监生们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爷府。富丽堂皇的王爷府随便拨出后房一个套间给他,就已经够宽阔奢华了。更别说早晚都有人服侍,餐餐丰盛,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适。
  不过羊大任还是觉得局促。自然不是因为地方窄小的关系,而是,那种寄人篱下——即使是如此华丽的“篱”——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顾他的七王爷人并不好相处,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干什么愁眉苦脸的?”果然,早上去请安时,七王爷就皱紧虎眉,满脸不同意地瞪着羊大任,“看你这个窝囊样,要怎么去当官?人说像不像,三分样,你从头到脚这个寒酸气,当得了什么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温文回答。
  “是什么是?这般温吞,跟你那小家子气的姐姐一模一样。”七王爷对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洁一事,至今仍无法释怀,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数落个不休。
  换了是旁人,早就翻脸发怒了,但羊大任脾性还真像他姐姐,十分温和柔顺,总是垂手在一旁肃立,乖乖听训,从不顶撞。
  他越温顺,七王爷就看他越不顺眼。看得心烦死了,手挥了挥,“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读点书,到刑部多请教请教,要是明年吏部关试又没考过的话,连个芝麻绿豆官都当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丢脸丢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会认真研读的。”
  “真是,无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当官,可没那么容易——”
  七王爷还在嘀咕,羊大任已经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厅。
  他虽是进士,却也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分发出去当官;今年的春关没考过,得继续加强实际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关知识,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为了这个才留在京里,方便到刑部、官学、国子监等地进修。
  话虽如此,要在京城专心读书可真难,到处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鲜事物,太容易让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门到刑部的书阁去研读判例,读到下午,总会出来,沿着热闹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馆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馆也常有说书、卖唱的人,以前他也挺爱听的,不过最近这阵子他倒是不大听得进去,坐立不安,总是没听完就走了。
  一来是以前不觉,现在老会想起另一个天籁般的美音,寻常丝竹就入不了耳了。二来,则是容易联想到自己的无知给人在背后取笑,总是让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会辣辣的痒起来——
  “羊公子要走了吗?不多坐一会儿?”茶馆老板拎着汗巾擦汗,见他喝了茶就要走,诧异地走过来询问。
  “是,明日再来。”
  下了茶馆前的台阶,信步走过石板街道,清风过处,他的长衫下摆、腰带都翩翩飞扬。人虽年轻,却隐有大将之风,修长斯文,面容清俊,看惯了他经过的街坊邻居、店面老板们都出声招呼,他也一一微笑应答,毫无傲慢架子。
  “气质真好……”
  “是呀,又一点也不纨裤,真难得!”
  “长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后这些嘀咕谈论,羊大任自然没听见。他有些出神地漫步着,也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唤声细细,不注意听就会忽略,但还是钻进了羊大任耳中,还让他心头猛然一跳——
  这嗓子,他做梦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现在发起白日梦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脚步停住了,动弹不得。
  “羊公子请留步。”不是白日梦,那嗓音没消失,还靠近、清楚了些。
  回头一看,真是她。蓝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浅蓝衣裙,急步走了过来。附近是布庄、绸缎行、绣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还提着个小小布包,大概是来置新装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没有嬷嬷或丫头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对着他急步走过来。小脸上表情极慎重,丝毫没有前两次见面时那精灵调皮的笑意。
  “蓝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理直气壮地作答:“我是来等你的呀。我问了不少人,才问到你常会经过的路,特别找一天来堵你的,真给我堵到了。”
  这姑娘年稚,说起话不大修饰,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因为长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按着心口问:“蓝姑娘是特意在这儿等我?”
  蓝小玉用力点了点头,“是呀,我前次说话得罪了你,你生气了吧?为了这回事,我给兰姨、梅姐骂死了,事情过了几天,她们就骂了我几天,我耳朵都快给念得掉下来啦!”
  语带委屈,小嘴儿还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怜爱,谁能生她的气哪?
  “我不是气你,是有些惭愧。小玉姑娘的歌声如此优美,我有幸欣赏,却无法细鉴其深意,这是一种亵渎——”
  蓝小玉怔怔望着他诚恳的俊脸。
  “你说话,老是这么老气横秋又文诌诌的吗?”她说,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过她只是把手里的布包直直递出去,“喏,这个是给你的赔罪礼,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请探花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过。布包不大重,似乎是衣料之类的。“这是……什么东西?”
  “你上次挺喜欢的那条桌巾呀。我专程送到这边来给人洗过、重新染了颜色,现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脸上绕了绕,“等你不气了之后,下回……再来黄莺楼吧,我……我唱更好听的曲儿给你听,好吗?”
  那股陌生的、奇异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赶跑了这些天来的郁闷之气。羊大任像是给迷住了似的,顺着她的语意,点了点头。
  蓝小玉这才绽开了笑意,仰着的小脸被夕阳一映,更是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说好的,可不许赖皮。”说完,她转身就跑。稍远处一名刚踏出布庄的丫头正驻足等她,两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说着话,一面去远了。
  留下羊大任拎个深蓝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他怕一动了,这白日梦就要醒了——
  翌日,蓝小玉上梅姐的厢房去练嗓时,脸上的笑意啊,虽然尽力要遮掩,却是忍也忍不住。
  她脚步轻盈地一路走进小厅。这儿是梅姐一个人住的,安安静静的厅堂并不用来招呼客人,摆放了许多乐器。临窗立着一个书架,架上满满的全是各式抄谱、曲辞、乐集等等。蓝小玉熟门熟路地,径自去挑了几首今日要练的曲,在窗前翻阅着,一面还轻轻哼着小调儿。
  “心情很好吗,小玉?”隔着帘幕,她看不见梅姐,梅姐却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张玉雕般的精致脸蛋上,全是隐约笑意,跟前一阵子老是闷闷的模样,大异其趣啊!
  蓝小玉听见了,转身,一双眼眸闪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说:“当然开心了,来找梅姐,就是最开心的时刻呀。”
  “小鬼灵精,少拍马屁。”梅姐咳了两声,沙哑的嗓音里带点笑意。
  梅姐是个神秘的人物。蓝小玉从小就跟着她学唱、学琴,自有印象以来,梅姐的嗓音便如此沙哑粗嗄,有些刮耳朵。丫头们都传说,梅姐以前也有着黄莺般的美妙嗓音,只是遇上了薄幸情郎给伤透了心,哭坏了嗓子,才会成了现在这样。
  在黄莺楼教唱了这些年来,梅姐从不发脾气,就算姑娘们躲懒不练唱、不练琴,或是教到蠢笨如牛的庸才,她说话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虽说梅姐对谁都一视同仁,但大家都知道,她最疼小玉了。也难怪,小玉可是梅姐的爱徒,两人像有说不完的话,小玉有什么心事,都会对梅姐说。
  这会儿看蓝小玉眼神闪亮,笑意盈盈的模样,梅姐心里也有数了。
  小姑娘长大啦。也该是时候了,都要满十六?。
  “梅姐,我跟你说喔……”虽然自个儿起了头,却是未语先笑,蓝小玉掩住了小嘴,娇憨之态毕露。
  “说什么?要告诉梅姐你为何心情好吗?”梅姐温柔地问。帘幕后头一双饱含智慧的双眸闪了闪。
  梅姐总是隔在薄纱幕后,就算是最疼爱的蓝小玉,也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只以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示人。
  “没有啦,只不过,我靠自己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儿喔。”她洋洋得意地说着,“前两天被梅姐、被兰姨一直唠叨,说我不该欺负客人,还、还在背后随便批评;说我得罪了人家,以后一定会有麻烦——”
  “你这个孩子脾性,真该改改了,老是这么胡闹——”
  “我知道错了嘛。”蓝小玉撒娇,“我可是亲自去跟羊公子道了歉、赔了罪呢。”
  梅姐淡淡一笑,“哦?那位羊公子的反应如何?”
  说到这个,蓝小玉就有得讲了。她叽叽呱呱的说了起来,“虽说他是个进士、读书人,可我还真觉得自己遇上了个傻蛋哪。说起话来会打结也就算了,还老是看着我发呆,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文诌诌的让人听不大懂。不过脾气大概是好的,也没为难我,他还说一定会再来黄莺楼呢。梅姐,我可没气跑客人,也没留烂摊子给你们收,你跟兰姨可不能再数落我了。”
  客人不但没气跑,这听起来倒是给小玉迷住了。不过这小姑娘心眼儿少,对男女情爱一事还没开窍,梅姐无声地叹了口气,决意不点破、不多说。
  “是吗?那真好,看来你得多练两首特别的曲儿,下回羊公子来时,好好唱给人家听。”
  “我也是这般想。他是个书呆子,武曲大概听不来,我刚就翻了几首比较著名的文曲来看。不过梅姐,这几首文曲的指法简单多了,他会不会觉得我琵琶弹得不够好呀?”
  梅姐默默望着窗前的妙龄姑娘。说她还没开窍,却又似懂非懂的明明是有了好感;这种时候,是最危险的。只要一步踏错,信了不该信的男子,这一生大概也就毁了——
  想到这儿,梅姐机伶伶打个冷颤。爱错了人而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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