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是小恺恺,她见过他,一个长得有点像混血儿的小帅哥。
整个上午,他百般好奇的在巴明欣身边转来转去,却完全不吵人,合宜的衣著打扮,将他衬得犹如一个小绅士。
“小恺恺,乖!”她捉起工作服的衣角随便在脸上擦了擦,挤出个笑容。
面对小恺恺一脸的童真,巴明欣心里纵有再多的不快,也在他呢软的童音中逐渐淡没。
“小姐姐,你们女孩是不是都很爱哭啊?”小恺恺睁著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天真的问。
巴明欣不禁皱皱眉。她一向不习惯将情绪写在脸上,可是自从来到陈家,担任陈宇臣的“地下保镖”及“不计时佣人”后,她的脸部表情就像张气象预报图,所有的阴晴风雨一览无遗。要不是小恺恺这么一句话,她还不自觉自己的“反常”呢!
“女孩并不爱哭,只有在受到委屈的时候才想哭、”她自圆其说的告诉他。
“喔!”小恺恺脸上有著一抹光彩,像个小大人似地说道:“那我妈妈一定也和你一样。”
“妈妈常哭吗?”巴明欣的疑惑写在脸上。
她知道他的母亲——黄绮玲,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漂亮女人。
她一度以为黄绮玲是陈宇臣的太太,无意中听见其他佣人的交谈,才知她是陈大中的乾女儿。
其实,她还蛮喜欢黄绮玲的,从她不摆架子、亲切地对待下人的态度,可看出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妈妈常会偷偷的哭,有时候还会抱著我哭。”小恺恺嘟嘟小嘴。“可是我都会安慰她喔!”
“小恺恺好乖呢!”巴明欣摸摸他的头。“那你爸爸有没有安慰妈妈呢?”
出乎意外的,小恺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我没有爸爸。”
难怪来陈家的这些日子,她始终觉得黄绮玲身上有股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即使笑脸迎人,心思细密的人仍不难看出她的勉强,甚至是……一种无力感。
看著小恺恺,巴明欣心想,他爸爸一定是个漂亮的男人,因为除了那双骨碌碌的大眼,他完全不像黄绮玲;是谁说的?漂亮的男人不专情,那么陈宇臣不也是花心大少了?!陈宇臣……怎会想到他?巴明欣不觉地脸红起来。
“妈妈说爸爸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小恺恺低著头说。
看著他漂亮的小脸蛋罩上一层阴霾,巴明欣试著开导他。“可是你有妈妈、陈
爷爷、陈叔叔,还有我啊,对不对?“她蹲下身看著他。
突然,陈嫂高八度的嗓音传来——
“星星,你的马铃薯削好了没?”
“就快好了!”巴明欣转头对眼前的小人儿说:“去玩吧!陈奶奶来检查小姐姐的『战果』了。这样好不好?等我把厨房的工作做完,小姐姐陪你,看你想到哪里去……”
“不好!”小恺恺抬起头来,“我今天要在家里等妈妈回来。”他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巴明欣说:“谢谢你,小姐姐。”
看著小恺恺的身影走远,巴明欣心里涌起千百种思绪;黄绮玲眼中掩饰不住的伤愁、小恺恺脸上超乎同辈小孩的早熟……那样一个温柔可人的女人身上,究竟扛有多少担子?而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一颗马铃薯掉落地上的声响拉回她的沉思。天啊!离陈嫂设定的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不到!拿起水果刀,巴明欣再度将所有心力集中在那堆小山丘上。
第四章
不是下午茶时间,陈宇臣却向黄绮玲提出邀约。
她没有拒绝。
他们选了离公司不远的“力代”咖啡屋,一间装潢简单、大方的咖啡屋。
黄绮玲紧绷的脸孔时而注视陈宇臣吐出的烟圈,时而俯视杯中的咖啡,右手无意识地搅动桌上的咖啡。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淡淡的说,率先打破沉默。
陈宇臣有点讶异她的直接、他一向不惯过问旁人的私事,尤其是感情这类麻烦事,直到决心找她一谈,他还一直为该如何开口而伤透脑筋,没料到迎接自己的竟是一双坦然的明眸。
“他是小恺恺的父亲吧?”他相信她知道他指的是谁。
黄绮玲看著他,明白自己再也隐瞒不了,迟疑地点了点头。
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恺恺和Andy的神似,尤其是那一头微褐的鬈发和深刻的五官,几乎就是缩水版的Andy。这也是为何五年多来,黄绮玲对Andy的思念未减反浓……虽然她表面上彷如平静,但夜里如潮翻腾的回忆历历在目,怎样也骗不了自己——她仍在乎他。
“你们……”陈宇臣有点支吾。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未及他话毕,黄绮玲便截断他的话。
陈宇臣满脸疑惑地看著黄绮玲。在他印象中,她就等于是传统中国女子的代名词:温婉、柔顺、善解人意。要不是受自己父亲所托,她应该是属于家庭的……可是直到这一刻,陈宇臣才知道什么叫“外柔内刚”,从她刚才的表态中,第一次,他看见她个性中的刚强面。
虽然和Andy不过数面之缘,但他直觉Andy不会是个始乱终弃的人;而那日在办公室乍见黄绮玲的喜悦,即使反应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黄绮玲对他具有非凡的意义。
但,看著黄绮玲眼中深沉的哀伤,陈宇臣一肚子的疑惑只得强忍。
黄绮玲将目光眺向玻璃窗外的大马路,街的对面是间幼稚园,透过栏杆,小朋友追赶嬉闹的身躯彷如断续的画面,一格一格的,无法完整——就像她的心。
“Andy不知道小恺恺吧!”陈宇臣打破窒闷的沉默,开门见山地问。
黄绮玲手上的汤匙因震惊而掉到桌上。
“你告诉他了?”她颤著声音问。
陈宇臣摇摇头,捻熄手上的烟。
黄绮玲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像是获得特赦般松弛下来。
当初回到台湾来,忍受万般痛苦生下小恺恺,她便决心和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恋告别,她告诉自己,小恺恺才是她所有生存的意念,至于Andy……就当是一场沉迷过深的梦,一旦醒来,梦也就不在了。
“你不打算告诉他?”陈宇臣看穿她心中的想法。
“小恺恺是我一个人的。”黄绮玲口气中有不容否定的坚决。
“这对Andy一点也不公平。”他急忙替Andy讲话。
“不公平?”黄绮玲露出个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眼光。“当年我一个人在台湾所受的一切就公平吗?”
“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直觉,笑容如沐春风的Andy虽有张令人无法抗拒的俊容,但他不是滥情者,也不是个会玩爱情游戏的花花公子。
“我们没有误会,因为我早说过,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目光再度眺向窗外。
“你恨他?”
“恨?宇臣,既然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何来的恨呢?”黄绮玲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陈宇臣被她语调中的凄楚震慑住了……这是怎样一笔情债啊!
“绮玲,”他是真的关心她。“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既然Andy千里寻来,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从回国到现在,他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在兄长的份上,他私心的想要有Andy这么出色的妹夫。
“宇臣,我知道你心里有上千上百的疑问,但那都是过去式了,目前我只想和小恺恺过著平静的生活,难道我连这小小的心愿都达不到吗?”绮玲回复惯有的温和语气,双眼直视著写满一脸关爱的陈宇臣。
“好,我不逼你,只要你和小恺恺快乐就好。”陈宇臣放弃了追根究柢的念头,如果她真的能快乐,又何苦逼她重拾痛苦的回忆……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
只是她真的可以平静的生活吗?
Andy回来了,不是吗?
巴明欣从来不知道做家事也可以这么累人,而一向和气待人的陈嫂竟一反常态地对她格外挑剔,加上她一天叨叨不休的疲劳轰炸,她怀疑自己究竟所为何来?!
晚餐时她几乎没有胃口,忙完了陈嫂交代的所有家务,她走进陈宇臣的房里,一见到他房里那张特大号的弹簧床,一股强烈的疲惫兜头而下,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回到家里了。
突然,她惊醒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言地。“怎么搞的?巴明欣!以前每天加班也不曾见你如此没精神呀!不过来陈家几天,就支持不住了?!”
将陈宇臣的房间略微整理,又放好洗澡水,现在只等他上楼来,若没任何事,她就可以直接回房休息了。可是等了近一小时,陈宇臣仍未出现,她走到门口旁的沙发椅上,揉揉发酸的颈项。心想,自己几乎失眠了好些天,没有那个从小陪到大的枕头为伴,巴明欣也就等于和周公画清界线了。
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杂志,却是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楼下隐隐约约传来陈宇臣低沉的嗓音,看样子,他不会马上上楼来。巴明欣有股冲动想跑下去问他,但想到陈嫂那双冷漠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时,她决定就在卧室等他好了。
陈宇臣走进屋里,有点意外的瞪视著巴明欣,她蜷起身子倚靠著沙发,一头长发胡乱扎起,长而翘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这是陈宇臣第一次仔细看她,他惊讶地发现,少了那副大得离谱的黑框眼镜的遮掩,熟悉中的星星竟有股令人不舍转移目光的特殊魅力。
“星星,醒醒!”他轻拍她的脸,发现她的皮肤光滑细致得如婴儿般。
巴明欣嘤咛了几声,仍沉沉睡著。陈宇臣坐在床沿静静地看著她。
这些天,他忙著跟上公司的营运,忙著了解人事状况,更忙著调解绮玲的心结和安抚Andy的急躁,每天回到家的唯一意识便是上床休息,要不是今天提早回来,他压根就忘了自己还有个“贴身丫鬟”!
他将床上的西装外套覆在她身上,拨开她那头有点散乱的头发,突然看见她的手指全缠著胶布,手腕上还有几道看似被割伤的伤痕。
陈宇臣皱皱眉。
巴明欣不多话,做起家事也看得出生疏之处,但陈嫂一向和善,他便以为她在陈家不会太难度日才对。但照这情形看来,她似乎过得不好,要不,她也不会累得在沙发上就睡著了吧?
就在他沉思之余,巴明欣醒了过来,瞧见端坐床沿的陈宇臣,她立即坐直,身上的外套随之掉落,也拉回陈宇臣的注意。
“你醒了?”陈宇臣问。
“对不起,我竟然睡著了,你的洗澡水一定冷了,我再去帮你重放。”说完,她走向浴室。
“星星,”他叫住她。“你坐下来,我有事问你。”
巴明欣回头看他,迟疑了一会,坐回原先她睡著的沙发上。“有什么事吗?”
她那不亢不卑的态度令陈宇臣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感受,她那气度、说话的模样……怎样也不像个穷困人家出身、需要出外赚钱贴补家用的女孩,怎么……
“星星,可以谈谈你家人吗?你来了这些天,我对你却连基本认识都谈不上。”陈宇臣试探地说。
乍听他的话,巴明欣的心跳漏了半下,难道他发现了吗?不会吧,他每天早出晚归的,自己又是终日埋首在陈嫂分配的家务中,一点异常的蛛丝马迹也没显露呀!
仔细分析后,巴明欣恢复镇静,坦荡迎向他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
被她这么一反问,陈宇臣愣了愣。“我们在玩『丢球』游戏吗?”
他笑了笑,半晌后又说:“你有双很漂亮的眼睛,为什么要戴上那么……”
正当他思索著该如何措辞时,巴明欣接了一句。“丑陋的眼镜?』
她站起来,掏出挂在工作服口袋的黑框眼镜。“因为如果不戴上它,我怎么看清『事实』呢?!”
陈宇臣不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直盯著她。
巴明欣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渐感不安,内心有股莫名的情绪骚动著。怎么搞的?巴明欣,你不是早对漂亮的男人免疫了吗?她清了清喉咙,试图拉回逐渐飘离的沉稳。
“我无回房了,如果你没有事的话?”
“你回去休息吧。”见星星走到门口,陈宇臣又叫住她。“星星,好好照顾自己。”他指指她的手。“你是来帮佣,不是来做苦力的。”
巴明欣走出房间。
关上房门后的空间,霎时沉寂许多,陈宇臣和衣倒在床上,脑海竟不停想著星星那双清亮的黑眸。
Pub里有著热歌热舞。
Andy和陈宇臣坐在吧台前,同是坐著喝酒,两人的心境却大相迳庭。对于舞池内的狂热气氛,对于一些大胆直视的眼神,他们极有默契地一概不理睬,因为来这的唯一目的,只是喝酒,纯粹的喝酒。
“宇臣,绮玲有没有谈到任何关于我的事?”Andy一手摇晃杯中的液体,听不出他平淡语气中藏有怎样的情绪。
这一刻,陈宇臣突然意识到黄绮玲在Andy心中的地位,他那一向藏不住笑意的脸孔,如今变得黯淡。
陈宇臣转向Andy。“她对你这么重要?”
“不然,我也不会找了她五年。”Andy喝尽杯中的液体。他伸手招来酒保,替自己叫了一杯威士忌。
Andy看了他一眼。“不怕我藉酒发泄?”
陈宇臣扬起嘴角,轻笑道:“你如果是这么没有自制力的人,也不会让绮玲对你死心塌地了,不是吗?”
Andy到口的酒杯停在半空,他不敢置信地抓住陈宇臣。“她说了什么吗?她到底告诉你什么?”
“没有,她什么也不肯说,甚至不承认你和她之间有任何关系。”陈宇臣看著Andy眼中的光彩一下化为灰暗,“Andy,相信我,绮玲也许有她的苦衷;五年都等了,还计较这些时候吗?”
“是啊,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耐性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我们就喝个不醉无归。”Andy说著又乾了一杯。“就让我放肆一次吧!”
诚如陈宇臣所言,他不是个会用酒精麻醉自己的人,可是他也明白,让自己一醉,他的脑袋至少还有空白的时刻,至少不必分秒充斥黄绮玲的一颦一笑……
见Andy强颜欢笑,陈宇臣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很清楚自己完全帮不上忙。感情的事,外人如何插上手?
他转过身去,舞池里只剩几个摇摆的身躯,四周的谈话声此起彼落,今夜大概是他回国来第一次见识到台湾的夜生活,通常忙完公事,也是华灯初上之时,但他一向不喜欢夜色的绚烂,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应酬,他宁愿待在家里,享受一人独处的时刻。
突然,有个声音在陈宇臣耳边响起——
“给我一杯冰啤酒。”
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喝酒,陈宇臣没有什么特别意见,尤其住在美国,作风大胆、热情的美国女孩喝酒早是司空见惯,只是看那女孩喝酒的潇洒样,倒有点引起他的好奇心,他以为东方女孩都是含蓄、胆怯的;看来,他是离开太久了,从一进门到现在,他还没见过一个符合他记忆中模样的“中国女子”。
巴明欣一口乾尽杯中物,拢拢长发,旋身望向那几乎成了她个人专有的位子——仍然满座。她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间Pub,今晚又来得太迟,只好坐到吧台前。
巴明欣的酒量颇好,大概是得自巴正汉的真传;不过她一向只浅酌,即使偶尔来到Pub,放松的前提下,酒成为一种调剂,一种应景应情之物,却非绝对需要物。尤其是在这种各色人等皆有的Pub里,她清楚一个单身女子的言行举止总是受到过多的注意。
忽然,她觉得有双眼睛猛盯著她。
从小到大,巴明欣始终是女孩子里最惹人注目的,更遑论现在是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