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司辰含混地应了一声，也不看顾言曦，径自走进去，挑了张靠近空调的位置坐下，然后熟练地扯了餐巾纸把桌子擦一遍，道：“老规矩。”
顾言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来，挑了桌子的对角坐下，如此，隔了同一桌可能保持的最远距离，颇有些两方会谈的严峻架势。
她抱着手臂，打量着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小店，眼神有些局促。
老板发现两人并不像他设想的寻常情侣一般，当下也不好多嘴，只把塑料菜单往顾言曦身前一放，问：“这位……小姐呢？”
“我，我随便好了。”顾言曦摆摆手。
纪司辰听到这里，忽然抬头打量了一下正不安摇晃着身体的女子，对老板说：“跟我上一样的分量。”
老板赶紧“哦”了一声，在纸条上记下，却又被纪司辰叫住——
“今天烧烤不放辣，啤酒改成茶。”
顾言曦猛地抬头。
最后添上的这句话是因为——我吗？
顾言曦从小就不爱吃辣，大学的时候被纪司辰诓骗吃了一串BT烤翅，辣得一连灌了三瓶水都不管用。那次之后，她气得整整一天都没有理他，最后还是纪司辰拎了两大袋零食上门赔罪，才成功收买了她那群见色眼开的舍友。
至于啤酒，恰好相反。
*****
由于家教很严，顾言曦一直长到二十岁，碰过的酒加起来也不一定有一罐多，奇怪的事，她对酒精一直抱有莫名的好感。
这个星期要交的设计是一个梯形地段上的小型社区活动中心，顾言曦蹲在宿舍画sketchup，呆了很久，却始终想法全无，最后干脆丢了鼠标，跑到阳台上给学长打电话。
“这个社区中心的题目实在是很烦躁啊！！！！”
才说了一句，电话忽然被掐断了。
“喂？喂喂！挂我电话！”顾言曦嘟囔了一声，沮丧地趴在栏杆上。
手机震了一下，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在上课。”
顾言曦吐了吐舌头，迅速按道：『死了死了！老师没听见吧？我的社区中心还是平地一块，怎么办？』
纪司辰没有回复。她想了想，又发去一条。
『都说酒是灵感的源泉。本姑娘决定下楼买酒去了！品牌求推荐！』
『女人不该喝酒。』手机屏幕迅速亮了起来。
『你管我！』
『女人不该喝酒。』重复的短信固执地发来。
顾言曦没理他，倒是因为自己的一身睡衣懒得换，酝酿了一会儿，还是怏怏坐回电脑前，对着空地发呆。
没想到几分钟以后，手机连续震了两次。『你敢买酒试试看！！！』末尾加了三个感叹号。
“这么强硬啊……”顾言曦小声地自言自语，心情却忽然好了，她噼里啪啦发了一长串省略号过去。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
*****
后来的工作应酬，虽然也经常有要喝酒的场合，但顾言曦大多浅尝辄止，也不知是不是纪司辰当年的短信真正起了作用。
此刻，看向男人铁青的脸色，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二人的目光忽然撞到了一起，顾言曦赶紧低下头，假装玩手机。
纪司辰也不说话，五指有节奏地轮流敲击着桌面。
烧烤很快就上来了，堆了满满三个大铁盘。
顾言曦不由自主吃惊地“啊”了一声，“这么多！”
却见纪司辰喝了一口茶，幽幽地说：“水土不服了吗？鄙人怎么记得顾小姐当年吃烧烤的水平打遍天下无敌手？”
一句话吃瘪。
T大后门口有条夜市街，每晚八点以后总是人丁兴旺，生意火爆。顾言曦吃起烧烤来，可以顶上两个健壮的同班男生。
幸好长了一个吃不胖的底子，即使每周为烧烤摊做两次贡献，也没变成皮球一样吹起来。只是苦了纪同学，时不时就要做苦力，买了外卖，再送到女生宿舍楼下。
气氛有些奇怪，老板憨厚地笑了一声，搓搓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小纪带女孩子过来呢！这小伙子实在，不知道怎么讨女生欢心，所以就……”
老板以为，纪司辰之所以点了这么多吃的，是为了向女生献殷勤，于是好心好意站在一旁打圆场。
“老吴。”纪司辰却不领情，他顺手拿起一串羊肉串，咬了两口，然后淡淡道：“今天的肉，孜然放多了。”
老吴一时有些尴尬，这哪里像平时那个温和有礼的纪司辰。
每一次吃完饭，小纪都会说“很好，谢谢。”从没有像今天，喔，对了！
还有第一次见面那样……
记得五年多前，小纪第一次来这里，失魂落魄地叫了一箱啤酒。
那个时候的小纪，还是学生吧？
他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也不说话。随手在单子上划了几个勾，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喝酒。
小纪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皮肤白皙，五官干净，哪怕是吃烧烤的时候，都是显眼的。老吴听见身后坐着的几个女生在悄悄议论他，于是也特地多关注了一下这个好看的客人。
结账的时候，小纪走到他的烧烤炉边上，问了店名和地址。老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油腻腻的名片递给他，他也不说谢谢，似乎嘀咕了一声：“她要是在，也会喜欢的吧……”
再后来，小纪成了店里的常客。
老吴看过他穿简单的运动装，也看过他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小纪有时候会带年龄相仿的男生过来，却从来没出现过女孩子。
这么优秀的男生，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
熟了之后，老吴一直想问，几次三番却都开不了口。
今天，小纪好不容易带来了个异性，又像是水火不容的阶级敌人见了面。
老吴嘴里应着“好好，下次一定改。”一边打量着纪司辰斜侧方一言不发，低头摆弄手指的女孩子。
小纪的眼神自从进店，就一直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可惜那姑娘全程都专心致志地和手指沟通感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此间气氛不对，不适宜寒暄。
“二位慢用啊！”老吴挤了个笑脸，快步走开。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顾言曦原本僵坐着不动，诱人的烧烤香气窜进嗅觉，惹得肚子抗议连连。
不过是吃顿饭，怕什么！她捶了捶肚子给自己壮胆，然后，挑了一串土豆往嘴里送。
没想到味道居然出奇的好，心里的阴郁之情顷刻减了三分。
“顾小姐海外留学多年，参与国际性大手笔建筑设计无数，怎么忽然舍得回国来做这样的小项目？Gmp不觉得屈才了吗？”
顾言曦自顾自吃得欢快，有人却非要找茬。
“这是高层安排，我们没有反对权利的。”她随口答道，把金针菇的盘子朝自己面前拨了拨。
是吗？原来是被逼无奈啊！
纪司辰看着她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的样子，心头忽然窜起一团无名业火。
极力克制住烦躁不安的情绪，他接着问：“这一趟三四个月的时间，难道顾小姐在德国的亲人不会想念吗？比如……男朋友？”
纪司辰咬牙切齿的挤出这几个字，顾言曦却依旧没有觉得危险靠近。
“我没有男朋友。”鸡翅肉含混在嘴里，她拿起水杯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哦？还是说……顾小姐已经为人*妻母？”
吃个饭都不得安宁。
纪司辰阴阳怪调的语气让顾言曦着实不爽，她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磕，瞪了眼睛看他。“纪司辰！能不能正常说话！”
男人的胸脯急速地起伏了几下，最终回归沉默。
静静坐了几分钟，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吃够了没？我送你回去。”
☆、Ⅵ
顾言曦回到宾馆的时候，手还有一点颤抖。她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对纪司辰大吼出声。
六年的旅居，除了学识的增长，阅历的增加，终于还是带给她改变。
在过去，纪司辰一直是她世界里的光。
嫁给他和孤独终老，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人生的两条岔路，再也不可能有第三种的选择。
“你一个笑我快乐好多天，你一句话我记得好多年。”
她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直到终有一天他捡起了灰姑娘丢失的水晶鞋。
是谈了恋爱之后，地位才平等一点的吧。
顾言曦偶尔也会耍小性子，偶尔也会翻脸和发脾气，心里却始终拿捏着那个度。只要纪司辰稍有表示，就屁颠屁颠跑回去握手言和。
可是，在烧烤店的那一瞬间，顾言曦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火了。
对面的人摆着阴而冷的臭脸，仿佛她欠了他一整个世界。
是！确实是她悄无声息的分手，又跑去德国一呆就是六年。
但若不是他……顾言曦想起自己摔下水杯的动作，那句脱口而出的本来该是——“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纪司辰，你曾经给了我全部，又何必残忍地让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爱情。
你不好意思分手，那么，我来成全。
你不愿承担愧疚，那么，让我去痛。
顾言曦趴在床上，觉得世界关上了所有的灯，深藏了六年的委屈忽然一起翻涌上来。
她把最美好的岁月耗在对那个人的暗恋里，换来了甜蜜愚蠢无知至极的一年。
那一切，她从未后悔，甚至深深感激。
可是，纪司辰，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在我即将以为，可以就这样，把你忘记。
依照Lucien的惯例，双方开始合作项目之前，还需要有一次正式的介绍见面活动。
由于Gmp派来的工程师大多不懂中文，负责此次活动事宜的季胜特地建议，见面会千万不要搞得过于拘谨和死板。最后敲定了在S市最大的皇冠酒店办一次酒会。
邀请的嘉宾除了双方员工，还有此次筹建现代艺术馆的投资方和当地政府的相关领导。
对于这种正式的场合，女人总是要穿裙装的。且不说此时还没到三九严冬，就算是在北极冰上举办酒会，也得摸出一套爱斯基摩人的熊皮长裙。
顾言曦在要风度，还是要温度中抉择了好久，迫于不幸肩负了德方负责人的重大使命，最终还是决定做一次她最鄙视的，那些一月穿短裙的“冻”人妖精。
请柬上通知，酒会的时间定在周五晚上。顾言曦周三去事务所送了一份Gmp关于无障碍设施的基础构想，恰好纪司辰不在，心里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她走到电梯口，算了下酒会的日子。忽然想起自己这次回国，光冬天的衣服就塞了满满一大行李箱，哪里还想到带一条礼服。原本摁向电梯按钮的手瞬间缩回，她折回来，走向前台的小何。
姑娘家的，应该对S市的商场情况更了解一些吧。
“何小姐，我想买一条适合酒会穿的那种连衣裙。”顾言曦不好意思地冲着小何笑了笑，“很多年没回来，都记不清商场在哪了，你能帮忙推荐一下吗？”
小何闻声抬起头，眼前的人笑意晏晏，五官虽然没有突出的漂亮，摆在一起，却是极协调的，透出一股温暖近人的气质。
她呆了呆，心想，这样的人怎么会让Lucien失去好脾气和自制力呢？
“顾小姐想要买什么价位的礼服？”小何丢下手中的笔，拿出张白纸，放在台板上，侧了头问她。
“大概就……普通一点，不要太显眼的，我也不太清楚国内的物价，反正差不多就行了。”顾言曦有些为难，咬了下嘴唇，从小何的角度正好看见一抹雪玉的脖颈。
小何微微愣神，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特质，温和有礼，又容易相处。饶她是女子，也生不出丝毫嫉妒或者排斥的情绪。
“那么，弘光不错，环境比较好，牌子多。宁靖路那一条街都是百货公司，也可以去看看。”她唰唰在纸上写了地址和简单的路线图递过去，突然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
Lucien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裤，宝蓝西装里面单一件毛衣背心。这个男人身材修长却不单薄，随便一穿都是好看的，何况人家还学过那么多年色彩的设计搭配。
小何迅速回忆了一下老板今天的行程表，上午是给某海外公司设计的新款瓷盘开介绍发布会，之后还有饭局，不应该在这个点回来啊。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眉头，愣愣看他。
男人似乎是长跑归来，胸口起伏还有些微微的喘。他张口欲言，却在见到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子的背影瞬间，安定下来。
是为了……赶回来见顾小姐一面吗？
小何心中生出猜测。
Lucien把发布会的时间缩短，推掉庆功饭局，挡住记者蜂拥的采访，最后气喘吁吁，飞奔回事务所。难道只是为了多得一个机会与她见面？
是这样吗？
“你来了啊。”纪司辰冷冷开口，周围气压瞬间低下去好几度。
顾言曦将记了路线图的白纸折好，这才注意到小何恍惚的神情。她回过头，看见从电梯间跨出的男人，生硬地点点头道：“你好！”
男人不说话，只沉着脸色看她。
顾言曦有些不自在，伸出食指往事务所的内间比划。“我们的方案放在你桌上了，要是有什么不足或者不理解的地方，电话联系。我叫Jannick过来跟你们讨论修改，到时候配个翻译，他听不懂中文。”
“你呢？”
“我对无障碍这一块没有他在行，当初的方案也是他主设计……”
“好吧。”纪司辰迅速打断了她的话，像是想甩脱耳畔嗡嗡作响的蚊子。
小何听完二人的对话，彻底被弄糊涂了。
她死活也想象不出这两人之间可能产生过任何缠绵旖旎的情思。
完全是公事公办，没有私交的口吻啊！
她插不上话，只好默默忙自己的事，却见Lucien转过脸来。“你们刚才……”
小何听见老板叫她，挺了挺身子，正色道：“哦，顾小姐说想买一条后天酒会用的连衣裙，所以我推荐了几个地方。”
“连衣裙？你？”纪司辰一听这话，飞快地看向面色尴尬的顾言曦，声音平静而清冷。“大冷天的，瞎折腾什么。”
顾言曦没有回答，只低声说了一句：“如果没事，那我先走了。”
“你明天还得过来一趟，现代艺术馆的一层平面今晚就能设计好。”纪司辰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又添上一句。
“哦。”电梯门缓缓闭合，顾言曦垂了头，几不可闻地应道。
第二天，顾言曦不情不愿地告别在楼下自助餐厅优哉游哉吃早饭的德国同事，又挤了她最讨厌的地铁去寰天。
多次光顾这栋大厦，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欣喜和激动之情。她甚至有些抵触那些巨大的冰冷的钢铁构筑和泛着森森白光的玻璃幕墙。
清晨的风在高大的金属建筑之间穿梭呼啸，吹得身材瘦弱的顾言曦几乎要飘起来。她这几日倒时差，一直没睡好，因为遇到纪司辰，更是被回忆袭扰得心力交瘁。于是，干脆在一个避风的墙角站定不动，等待妖风过去。
墙根处闪烁着一块熠熠发光的铭牌，顾言曦好奇地凑过去，粗略地扫了一眼。
投资方、动工和建成时间、建筑公司……唔，大概是这栋楼的背景介绍吧。
她飞快地读过这些信息，却被末尾一行的小字生生攥住了眼球——
纪司辰设计。
风声从耳畔穿越，模糊了匆匆的人影，像是要带走全部站立的勇气。
顾言曦撑住墙，玻璃像冰一样的触感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