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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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往事-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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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伯给我六哥的不是我六哥所期望的打骂。我大伯牵着我大伯娘的手,要给他下跪。我大伯娘不跪,僵直身子。我大伯跪下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六哥面前。我六哥被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大伯。
  爷爷,祖宗,我给你跪下了!我大伯老泪纵横地说道,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可怜可怜这个家吧,别再去惹祸了……祖宗啊,爷爷啊……
  我六哥尖叫一声,捂着脑袋发疯似的跑出了家门,在田野里狂奔起来。
  

乡村恶少 20(1)
那天傍晚,我六哥离开了秦村。我娘要去跟我大伯和大伯娘说说,劝他们去把我六哥找回来,我爹不准,还把我娘臭骂了一顿。我爹说,要找你去找吧,找着跟你一起过日子,闯了祸事你担待!你还嫌他没把一家人祸害死吗?我娘不无忧虑地说,我是担心他出去跟人学坏了。我爹责问道,你以为他现在还不坏吗?他已经是头顶生疮,脚板流脓,坏透底了!我娘见我爹这样子跟她说话,也生气了,摸了把刀塞到他手里,怒气冲冲地说,既然这样,你干脆拿着这把刀,找到他把脑壳给他砍下来,不就是为民除害了?你就成大英雄了!全村的人都要给你放鞭炮恭贺呢!惯常的是,我娘一生气,我爹就不做声。我爹在鼻腔里哼哼两声,瞪我娘两眼,走到一边,坐在角落里发闷气去了。
  这天晚上,我爹亲自下厨搞了几个菜,让我去请大伯过来喝两杯,我大伯说不舒服,没过来。我大伯娘怕我说不清楚,免得我爹误会,过来亲自告诉我爹,说我大伯胸口闷堵得厉害。话一出口,我大伯娘的眼泪就直往外流,她揉着眼睛,要往回走,我娘拉住了她。娘把那些菜夹了一碗,要我大伯娘给我大伯端过去。我大伯娘说我大伯根本就不想吃东西。我娘叹息一声,问我大伯娘,是不是去找找老六?我大伯娘以近乎绝望的口气哀叹一声,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爹喝了许多酒,光喝酒不吃菜,看样子他的胸口也闷堵得厉害。后来他醉了,坐在板凳上左晃右晃,像一只摇摇欲坠的冬瓜。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眼珠子通红。我被他看得有些胆怯,以为他捏住我犯啥事的把柄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我的表现很好,于是就坦然了,转开眼珠,避开和他对视。
  谁晓得我刚一转开眼珠,我爹就一指头捅过来,瞪着我,大着舌头说,这些天你闯啥祸没有?犯啥事没有?我坚决地摇头说,没有。我爹冷笑一声,说,那就好。然后举起杯子一口干了,打了个响亮的嗝声,边斟酒边喃喃自语地说道,要是你是老六,老六是你,你说我该咋办?我确实没想过这问题,不晓得应该如何回答。我爹抬起头,瞪着我,等待我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我紧张起来,向坐在一旁搂着我弟弟的娘投过求援的眼神。我娘很平静,嘴角流露着轻蔑的眼神,瞅着我爹。我爹突然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冲我吼道,你敢学老六,我一棍子要了你的命!
  我被吓哭了。我弟弟也从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
  我娘起身上前,猛地一巴掌将我爹从板凳上推倒在地上,骂道,你在发啥子酒疯?喝不得就莫喝!
  没过多久,有人在土镇看见了我六哥。我六哥并没有拜那个造猎枪的老头为师,那个老头私造枪支危害社会治安,替人窝赃销赃,被关押了。我六哥在土镇给廖团鱼当狗腿子。我实在不相信我六哥会给人家当狗腿子,但确实是。
  我是多年以后才见过廖团鱼的,之前都是风闻。廖团鱼在我们这些人的眼里,虽然是一个恶棍,但却依然显现出一个传奇人物的魅力来。廖团鱼曾经是我们小朋友聚会的中心话题。
  廖团鱼是土镇人,他的童年和少年和我们一样平淡无奇。据说在他十八岁那年,他爹被镇上一个人欺负了,这个时候他正在河边钓鱼,听说后立马赶回家,拿了两把菜刀,将那个人的手砍掉了。廖团鱼为此付出了几年班房的代价。等到廖团鱼从班房里出来,只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就成了土镇乃至爱城都有名的恶棍头头。让廖团鱼声名远扬并且在恶棍们当中建立至高威望的,是发生在土镇的一次斗殴。廖团鱼在班房里的那些日子,土镇出了一个恶棍,此人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绰号叫“撵山狗”,据说他的奔跑速度极快,曾经有四十多名公安围捕他,竟让他逃脱了。撵山狗有一帮子弟兄,在土镇欺行霸市,外来的那些跑江湖卖药卖艺窃贼扒手骗子赌棍,到土镇是必须要给撵山狗打招呼的,撵山狗自然会关照他们,然后根据他们的收益多少提成分利。
  

乡村恶少 20(2)
廖团鱼从班房里回来,就像秋天里飘落的一片树叶一样并不引起谁的注意。他很少在街上露面,多半时间都在土镇旁边的那条从爱城逶迤而来的河里,他在班房里跟一个奇人异士学了徒手抓团鱼的本事。
  这天傍晚,廖团鱼拎着两只团鱼从河里回来,坐在一家面馆吃面条,对面的街上突然发生了群殴,两群人,土镇一群,还有一群是陌生的。旁边有人说,陌生的那群人是从爱城来的,原因是他们其中一个来土镇城摆残棋摊子,没跟撵山狗打招呼,被撵山狗揍了一顿,这人不服,跟他的靠山老大说了,靠山老大开了两汽车的人来,这一群是来打前锋的,还有一汽车的人摆在桥对面做后应。
  爱城来的人准备充分,有刀有棍,还有电棒,甚至还准备了生石灰,因此撵山狗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
  廖团鱼把团鱼交给面馆老板,说要跟他换两样家伙。面馆老板问换啥东西。廖团鱼操起两根擀面杖,说,就这东西。
  廖团鱼提着两根擀面杖,挡住爱城那些人追赶的去路,说,你们赶紧给我住手,滚回爱城去!
  那些人已经打红了眼,见有人挡道,舞刀弄棍齐刷刷地扑过来。廖团鱼迎上去,两根擀面杖挥舞得跟风车似的,出手又快又准又狠,那些人很快就被打翻在地,不是断了手,就是断了腿,还有一些歪了鼻子没了门牙。后来河对面那辆车上的人也过来了,这时候廖团鱼已经将擀面杖换成了切面的长刀,寒光四射地扛在肩上。为头的一个人上前要跟廖团鱼评理,廖团鱼手一挥,一道寒光闪过,那人脑袋顶上的头发就没了,顿时吓得面若土灰。廖团鱼霸气冲天地说,记住了,老子姓廖,抓团鱼的,老子在班房里待了四年,跟师傅学了点打架的本事,一直没机会练练,你们是轮流上,还是一起来……
  爱城的两汽车人狼狈不堪地过了河,回爱城去了。
  撵山狗带着他的残兵败将过来向廖团鱼道谢。廖团鱼只顾着吃面条,看也不看撵山狗一眼。
  撵山狗当街跪下,请廖团鱼移步到望江楼喝酒,要他出面照应土镇的兄弟。
  从此,廖团鱼成了土镇的恶棍头头,一呼百应,威风至极。
  我六哥是怎么投靠廖团鱼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我只选择一个我比较相信的说说。
  我六哥去土镇后,没有找到那个造枪的老头,他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就去了一家面馆(我始终认为,他去的那家面馆,就是廖团鱼用团鱼换擀面杖的那家),连要了三碗面条吃了,吃了过后,我六哥说,我没钱。面馆老板还没看见过这么小就出来吃白食的,而且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顿时大怒,蒙头就给了几耳光。挨过打,我六哥站起来,说,你打我这么多下,就算面钱吧,我不欠你的了,我走了。面馆老板一把扯住我六哥,说,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打你我是教训你,教训你要好好做人!我六哥挣开面馆老板,说,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要面钱?面馆老板说那是当然的。我六哥说,那好,你把脸伸过来,我也照样打你几耳光,打完了我再给你面钱。面馆老板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六哥说,我的脸不是给你打着玩的,哪里有白打的?你是要面钱还是要耳光,你自己选!面馆老板恼怒得不行,他见我六哥个子小,不过是个娃娃,欺负得住,揪住我六哥还要打,我六哥一步蹿过去,抓了把剔骨刀在手里,恶狠狠地瞪着面馆老板说,你打了我还想要面钱,分明是欺负我,我可不是你能欺负得住的,你敢过来,我就敢捅死你!我年岁小,捅死你也判不了死刑,连班房也不会进!你来吧!面馆老板给吓住了,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六哥。就这个时候,廖团鱼出现了。
  廖团鱼出来主持公道。廖团鱼问面馆老板,三碗面条多少钱。面馆老板说了。廖团鱼又问我六哥,挨一巴掌值多少碗面条。我六哥说一百碗面条也不止。廖团鱼跟面馆老板说,刚才我看见你打了他三耳光,算下来欠他三百碗面条,他才吃了你三碗,你还欠他二百九十七碗,你是换成钱给他还是咋样?面馆老板一听这话,晓得廖团鱼在讲歪脖子理,分明是向着这个娃娃的,心里直叫屈。廖团鱼见面馆老板不答话,就虎着脸说,我是在跟你讲理,你欺负人我不能不管。面馆老板急得都要哭了,说,我没钱给他!廖团鱼说,没钱没关系,今后叫他继续在你这里吃就是了。面馆老板说,你还是让他打我几耳光吧。廖团鱼问,你真丢得起这人?面馆老板不吱声。廖团鱼呵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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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0(3)
随后廖团鱼带走了我六哥。
  据说廖团鱼还问过我六哥一些话,问他是不是敢拿刀子捅人,我六哥说是。廖团鱼还问我六哥是不是胆子很大,我六哥说那是当然。于是廖团鱼指着在街上走过的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问他敢不敢去把人家的裙子扒下来。我六哥走过去,抱住那女人双腿,脑袋在屁股上一顶,女人倒了。我六哥两把扯下裙子,回头塞给廖团鱼。廖团鱼见过多少世面啊,但是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还是把他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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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1(1)
我六哥就这样成了廖团鱼最忠实的狗腿子。我六哥干的狗腿子活,在我们看来却是最向往不已的,他专门给廖团鱼拎钱包,给廖团鱼递烟点火,伺候廖团鱼睡觉,包括给其他的狗腿子传廖团鱼的话……也就是说,我六哥是廖团鱼的亲信。据说廖团鱼曾经想要收我六哥做他的干儿子,我六哥不愿意。尽管如此,廖团鱼还是对我六哥格外亲昵,他曾经在许多场合夸奖我六哥脑袋好用,灵性,办事麻利。因此当时外界一直传言,廖团鱼在把我六哥作为他的接班人培养,将来的爱城和土镇,一定会是我六哥的天下。
  种种传闻到了秦村,就被夸张得变形了。传闻中的我六哥,简直是一个无耻的胆大妄为的恶徒。比如说他暴打卖蛋的老头,强奸饮食店的女服务员,抢劫粮站干部的自行车……在这些传闻中,我六哥面目狰狞,心肠狠毒,手段残忍。我不认为传闻一定是真实的,那是故意地扭曲和妖魔化。我娘也不这么认为。我大伯和大伯娘始终是沉默的,他们总是努力回避一切与我六哥有关的话题。但是除我和我娘之外,我爹和我大哥、二哥、三哥以及四哥、五哥,都认为那是真的,而且发生在土镇的一切龌龊事,都应该是我六哥干的,起码也和他有直接关系。村里人更是如此认为。每一次逢场,村里人都会从土镇带回各种关于我六哥的事情,首先是我六哥的装扮,说他穿着花格子西装,戴着墨镜,跟在廖团鱼身后威风得很,就像书里戏里的小太岁,高衙内。叫人心生疑惑的是这些从土镇赶场归来的人,所描述的我六哥的打扮总是达不到一致,一个黄昏,你往往可以听到不下五种版本,有人说他穿的是黑色的皮衣,有人说他穿的是西装,还有人干脆说他赤裸上身,身上刺着青龙和白虎……好多年后我想,他们并不一定真正见到过我六哥,他们的描述其实是根据自己心中坏人的形象来进行的,他们把可能想到的坏人的特征都往我六哥身上嫁接,当然还包括可能想到的坏人干的那些坏事。
  这些从土镇赶场归来的人,总是让我大伯和大伯娘无法固守他们的沉默。那些赶场归来者们高举着我六哥,就像手持尖利的匕首,轻易地将我大伯和大伯娘刺中,让他们鲜血直流,痛苦不堪。他们是在微笑中进行这一切的。他们叫住我大伯和我大伯娘,不管我大伯和大伯娘咋逃避,都要将他们看见的或者是听说的关于我六哥的事情讲完,然后以谦卑的口气请求我大伯和大伯娘一定要告诉我六哥一声,让他看在同村或者邻居的关系上,在某个事情上面高抬一下贵手,放一个人情。还有人故意以取笑的口吻和看笑话的神态在我大伯大伯娘面前夸耀我六哥,说他将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才,肯定有大作为,独霸中华半壁江山都有可能……
  村里开大会,郑三炮也提到过我六哥,虽然没有提名点姓,但是整个秦村的人都晓得他说的就是我六哥。
  郑三炮之所以提到我六哥,缘由是因为村里有人向上面反映他在搞承包的时候偏心,好田好地尽往自己亲戚朋友面前划拉,而且在处置集体财产的时候账目不明。对于这些指控,郑三炮表现得很冷静,他说村里的一切工作,都是在公开公正的状态下进行的,他充分听取了民意,听取了党员干部的意见,并没有做得过分或不正确的地方。他说他希望大家往上反映,也希望大家把眼睛齐刷刷地往他身上丢,好好监督他,如果犯得上坐牢,他去坐,犯得上枪毙,对着枪眼儿他眼睛也不会眨巴一下。不过上头是很清楚他的,很相信他的,绝对不会偏听偏信,让那些诬陷和谣言得逞,因为他是清白的,这种清白,上溯祖宗三代都可以查验,而且在他的家族,从来就没出现过一个贪污枉法的!
  郑三炮的话说到这里,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他瞄准的是我们一家子,开会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爹和我大伯。毫无疑问,郑三炮怀疑向上反映他情况的人是我爹和我大伯。
  郑三炮冷笑一声,以戏谑的口吻说,这段时间,我听见很多人在议论说我们村要出大人物了,要出皇帝了。我看既出不了皇帝也出不大人物,是要出大事了!这个大事,我要不点破,大家可能还不清楚,因为你们不清醒嘛,没看见事态的严重嘛!我们秦村,从解放到现在,坏人倒是出了那么一两个,不过也没坏到哪里去,就坐坐班房嘛。但是现在,我看有人要挨枪子儿了,要被枪毙了。我这么一说,大家是不是清楚了?是不是清醒了?哼哼,说啥大人物,说啥皇帝,呸!国家给他准备了一颗枪子儿呢,金晃晃的,预备在那里呢!只等时候一到,吧唧一枪!这一枪虽然结束了坏蛋罪恶的一生,却给我们秦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耻辱!想想我们秦村,给国家贡献粮食,贡献蚕茧,贡献生猪,贡献了这么多年,现在还贡献一个挨枪子儿的,丢脸不丢脸啊?我奉劝有些做家长的,不要两眼往下一耷拉就装作啥也看不见,既然是自己生养的,就该管管!不要丢给社会,丢给国家,不要祸害社会,祸害国家……
  

乡村恶少 21(2)
大会完结,村里人都以为我大伯和大伯娘或者我爹会对我六哥采取什么措施,叫他们失望的是,我大伯和大伯娘以及我父亲啥措施也没有采取,他们当啥事情也没发生,该种地种地,该耕田耕田。再有人跟我大伯提说我六哥,我大伯的态度显得非常粗暴,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来人的话,说,我只有五个儿子,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个!
  我的堂兄们也表现得很平静。有一天我听见我二哥喃喃自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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