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们也表现得很平静。有一天我听见我二哥喃喃自语地说,又过去一天了。在一旁的我三哥听见了,搭腔说,是……是的呢,他……他又少、少活一天……天了。原来大家都在等待,等待国家将那颗金晃晃的子弹射向我六哥,完结他罪恶的一生。
谁能想到,远在土镇的我的六哥,竟然再一次把我大伯那个就像只破船一样的家,拽向了浪高风急的苦海呢。
乡村恶少 22(1)
等到送走灶神,整个秦村都在为迎接新年的到来做最后的忙碌,打扫卫生,浆洗补破,购置年货,缝纫新衣……
这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新年。说来也奇怪,包产到户过后,那些平素连野草都不肯生长的薄田穷地,竟然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秋收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为没有足够的柜子囤围储存粮食而感到苦恼——这是一个自古也不曾有过的出人意料的丰收年。从来都没有如此富足的秦村,人人都在盘算着如何欢庆这个获得巨大丰收喜悦的年。
我大伯家因为人口多,分到的田土就多,加上他把一片荒山也改成了土地,因此,如何储存这一年的粮食成了最让他头痛的事。这些粮食在我大伯眼中,是金子,是糖果,是鲜梨,他老是担心会被偷盗,会被耗子糟蹋,会被雨水淋湿沤烂……所有的柜子装满了,囤围也不够,后来我三哥出了个主意,用那些破布缝制成口袋,我五哥也接着出了个主意,用木头做成一个架子,把装满粮食的口袋堆放在架子上,在上面覆盖油毡,这样就算屋子再漏雨,地下再潮湿,也拿粮食莫奈何。这两个主意我大伯都采纳了。于是我的几个堂兄们到处收罗破布,在我大伯娘的指导下,大家一起动手,很快缝制了几十个口袋,这些口袋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然后装好粮食搁上架子,摆在屋子当中显得蔚为壮观。随即我们家也采取了我大伯家这个储存粮食的办法,并且慢慢在全村推广开来。一直到现在,虽然塑料编织袋大量出现,但是秦村的人们还是喜欢用那些碎布缝制的口袋装粮食,你在秦村行走,时常还可以看见那些女人们坐在门槛上用花花绿绿的布片缝口袋,她们的神态悠闲自得,嘴角含笑,憧憬着即将到来的丰收……
等到所有的粮食装进口袋,搁上架子,我大伯的关于这个家庭近五年的发展规划已经成形了。我爹曾经很忧伤地跟我娘提说起我大伯的五年发展规划。我娘说,为什么是五年不是十年呢?我爹说,大哥认为他最多只可能再活五年。我娘说,那也未必,日子已经开始好过了,起码不再愁吃愁穿了……
我大伯的五年规划是:用三年的时间,争取将所有的欠债清偿干净,再争取有所节余;然后再用两年的时间积攒一笔钱和尽可能多的粮食,把房屋换换,盖得宽敞一点,盖得够住一点,为我的堂兄们娶妻生子打下基础。我大伯跟我爹说,关于换房屋的事情,他只有请我爹帮忙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大伯还给我爹指了未来大屋的地基,地基要占我们家一块自留地。我爹突然慷慨起来,说这点地就不要说了,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往这边来点。我大伯非常感动。我爹眼眶潮红,说,自家兄弟嘛。
进入腊月,我大伯的规划进入了细枝末节的考虑,这使得这个规划呈现出悲怆的色彩,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为了实现这个规划,这一年的年,我大伯不打算给家里人添置新衣裳,也不预备购买什么年货,他甚至连春联也不准备贴。我大伯专门给我的几个堂兄开了个会,要求大家理解他的这些个决定。我大伯还希望大家都振作起来,积极主动地参与到这个规划中来,多干活,少索取,把生活标准降低到最低水平。我的堂兄们默默地点头,流泪。
就在整个村庄沉浸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欢庆和喜悦中时,我的几个堂兄没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试穿新衣新鞋,品尝刚买回来的糖果,或者放两颗烟花爆竹玩玩。他们甚至都没闲着,翻地积肥,打柴卖柴。瑟瑟寒风中,我的堂兄们显得那么仓皇和无助,像一群没有巢穴的乌鸦。
那天应该是腊月二十六,空气中年的味道已经黏稠得化不开了。村口那条刚刚修好不久的大路上突然驶来辆汽车。汽车对于秦村来说是陌生的。那条道路因为从来没有汽车开过,惊恐不安地扭动身躯。汽车显现出蛮横无理的霸道,低沉的咆哮声威慑着脚下的道路,道路战战兢兢却又服服帖帖。
汽车一路摇摇摆摆,开到村里。车上跳下一群人,他们的奇异装扮和手持的器械以及他们凶神恶煞的神情,吓住了每一个看见他们的秦村人。有人认得他们,说他们其中一个是廖团鱼的得力干将,就是曾经威名远扬的撵山狗。撵山狗叫住一个见了他们正欲避而远之的人,问他晓不晓得安家老六的家在哪里。那人胆战心惊地说了。撵山狗要那人带路,那人不敢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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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2(2)
到了门口,带路的人慌忙躲在一边。那群人进了我们的院子,随即整个秦村的人都听见了我大伯娘和我娘的哭喊声,还有劈劈啪啪的打砸声……
等到我从外面玩耍回来,看见我们家和我大伯家,都成了惨不忍睹的狼藉一片。我们两家的锅碗全被砸碎了,连泡菜坛也没放过,泡菜和盐水流淌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盐水的味道。他们还把我们两家的灶台也掀翻了,此外还打断了桌子腿,敲碎了水缸。他们的破坏并不彻底,显得仓促慌乱。其实他们来主要是为了找我六哥,没找到我六哥,他们才开始进行第二套方案的,就是指望在我们两家寻些财物。我们两家有啥呢?除了那些粮食。据说有人提出要把那些粮食搬走。我爹和我大伯一听就急了,决定和他们拼了老命,也要保护那些粮食。但是他们没有搬,撵山狗认为那些粮食并不值钱,而且笨重,就算把车轮压爆,也运不走多少粮食。有人提出要烧掉那些粮食,火柴刚一划着,我大伯和我爹就不要命地扑过去,于是他们便转移了目标,揪住我爹和我大伯狠揍。我的堂兄们并不是吃素的,他们听闻了家里的哭喊声后,从不同方向赶回了家,和这群人进行着没有悬念的对抗。结果他们全被打伤了,包括我娘和我大伯娘,我娘被打裂了嘴唇,她嘴唇上的疤痕到了晚年还清晰可见。
就在这群恶棍肆虐行凶的时候,郑三炮赶到了。郑三炮一声断喝制止住了他们的凶残。郑三炮说,还有没有王法?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们的天下!他们看着郑三炮,问郑三炮是不是要管闲事。郑三炮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大义凛然,说:“我不是管闲事,我是这个村的干部,咋样?”郑三炮随即向身后的人群喊道:“是党员的给我站出来,是民兵的给我站出来,是干部的给我站出来的!”人群骚动了一下,平静了片刻,有人站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在郑三炮身后汇集了一大片,如同厚实而坚强的后盾。郑三炮两手一展,大家对那群恶棍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站在远处围观的人开始分散,到处去寻找锄头扁担棍棒菜刀镰刀什么的,然后这些器械飞快地递到这些秦村的党员、民兵和干部手中。郑三炮拿到了一根长长的钢钎,他将钢钎拄在面前,脱了外衣顶在上头,捋起衣袖,握住那根钢钎,做出一副立马冲锋陷阵的架势。那根钢钎高扬,上面的衣裳宛如猎猎军旗。
撵山狗见不断有人加入到郑三炮的队伍中,聚集在那根钢钎下,开始胆怯了。他说,他们无意冒犯秦村的干部和乡亲,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要给他们的大哥廖团鱼报仇……
在秦村人们的哄笑中,撵山狗一群人狼狈地离开了秦村。
为了让撵山狗他们长记性,记住秦村人不是好惹的,记住这是共产党的天下,由不得他们胡作非为,郑三炮指使几个民兵躲在路边,用石头袭击了撵山狗他们的汽车,砸碎了玻璃,砸得整个车身伤痕累累。
乡村恶少 23(1)
除了我娘和伤势比较严重的我二哥,其余人都没去医院,他们都在村里的医疗站草草包扎了一下,吃了些去痛片,抹了些紫药水。我娘的伤势主要是嘴唇,她的嘴唇开裂了,缝了五针,一个年,她几乎没有说话,指使我干啥拿啥都是用手势,她也没心思也不方便吃啥东西,时常一个人边照镜子边落泪。我二哥的肋骨断了两根,医生说再偏过去一点,断了的肋骨就刺中肺了。我二哥在医院躺了两天,我大伯就安排我三哥和五哥去把他接出院了。回到家中,我二哥在几个堂兄面前老是表现出一副慷慨义勇的样子,的确,在和撵山狗他们的斗争中,我二哥表现得非常勇猛,据说要不是他扑过去挡住撵山狗,断肋骨的一定是我大伯。只是这个年我二哥一点也不好过,他疼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断断续续,不时倒吸凉气,而且声音很小,因为疼痛,说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让你感觉他就是电影中的那个倒霉的告密者。我大伯娘给了我二哥优待,每天早晨给他蒸鸡蛋吃,连着吃了十几天,直到他能直着腰板快步行走。
其实伤得最重的是我大伯,在招待了郑三炮的那个中午,他再也撑不住了,倒下了。
那日是正月初八。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蚕。我大伯计划在这一年将剩余的荒山全部开垦出来,因为粮食已经太多了,卖粮成了忧心病,他计划栽些桑树,然后养蚕。因此,我大伯早上大早起来就嘱咐我大伯娘,说这天是蚕子过年,烧点香烛,敬敬蚕神。我大伯娘没干过这事,就过来问我娘咋敬,是咋个仪式我娘也搞不太清楚,就跟我大伯娘说,大概是跟敬拜祖宗先人差不多吧。于是我大伯娘就煮了点肉供在那里,跪下烧了些香烛,磕头礼拜地嘟嘟囔囔说了一阵祈求吉祥顺当的话。
吃过早饭,我大伯带着我的几个堂兄们扛着锄头钢钎,拎着撮箕和开水,准备上山大干一场。我爹也准备带着我和我弟弟去我娘的娘家走几天亲戚,这是过年的规矩,是必须进行的事情,但一直被我娘挨着。我娘原本说要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最后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爹晓得她的心思,劝慰她,说没啥,都是自家人,他们也都晓得了,没人会笑话你。我娘眼泪哗一下就出来,哭起来,边哭边嚷,你咋晓得没人笑话?也不晓得我是哪辈子做了啥冤孽事,嫁给你……自从嫁给你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屁事没做,还挨打,还被打成这样……呜呜……
我爹背着我弟弟,我拎着糖果跟在我爹身后,刚出家门口,就碰着了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他们一人手里拎着一只口袋,里面装着面条、肉、酒,还有白糖。
兄弟,你这是去哪里啊?郑三炮问我爹。
我爹忙放下我弟弟,从怀里摸出香烟,恭恭敬敬地先敬了郑三炮一支,然后是玻璃猴子他们。自从那天郑三炮大义凛然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我们院子里,将我们全家从撵山狗的暴虐下解救出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此改变了,我爹开始崇敬起郑三炮来,多次在路遇的时候请他到我们家做客,喝酒,郑三炮也表现得格外客气,说话不再似过去那般蛮横,吃了火药似的冲劲十足。
郑三炮说他们老早就想过来看看我们,但是因为一直忙,忙待客,忙走亲戚,所以拖到现在。
我大伯娘忙叫我去将我大伯叫回来。
我大伯见了郑三炮,见了那些面条、肉、酒和白糖,显得十分惶恐。郑三炮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已经汇报给了土镇的领导,他们让我们多关心一下你们,告诉你们,那些王八蛋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早晚会给政府收拾了。所以,我们今天来,一是代表土镇的领导给你们拜年,二来也是代表村里的群众向你们表示慰问。
说了一阵话,郑三炮他们就要走,我爹和我大伯非要留下他们吃饭不可。郑三炮想了想,给玻璃猴子他们挥挥手,说,他们这么盛情,如果不留下吃一顿饭,是过意不去,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代表你们在这里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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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3(2)
我娘下厨我大伯娘烧火,两个人搭手,很快就弄了些菜出来。听说就要吃饭,郑三炮说,这才多会儿啊?早饭刚下喉咙呢,是不是早了点。我大伯说,你也难得来一趟,我们也难得聚一聚,就慢慢喝两杯,摆摆闲话吧。
这天出了个好太阳,艳阳高照,郑三炮说在屋子里吃饭有些冷清,建议搬到院子里去,说晒着太阳暖和。
郑三炮喝酒很主动,不要我爹和我大伯敬,自己端起来就干了,然后示意我爹给他满上,他吃菜也不等劝,举起筷子就夹,哪碗好吃夹哪碗,一边咀嚼,一边夸奖我娘烧的菜有味,比他老婆烧的有味,好吃。郑三炮的主动,映衬着我爹和我大伯的拘谨。
等几杯酒下肚,我爹和我大伯的脸变得酡红,拘谨也慢慢缓解了,开始变得像个主人来。
郑大哥,这酒我敬你!我爹举起杯子,要和郑三炮碰杯。谁晓得我大伯先站起来,他压了压我爹端杯子的手,说,老二,先让我来敬我们父母官一杯吧。
我爹收回手。
我大伯的话让郑三炮大笑起来,说,我啥父母官哦,你莫乱说哈,人家七品县令才是父母官嘛。
我大伯依照秦村敬奉贵客饮酒的礼仪先干为敬,再做一个“照杯”的手势,恭恭敬敬地请郑三炮把酒喝了。我大伯说,那天要不是你站出来,镇住撵山狗他们,还不晓得他们要咋糟蹋我们呢,只怕我们两家人这个年就只有在医院里住了,挖坑垒新坟也说不定啊!说到这里,我大伯斟满酒杯,再敬了郑三炮一杯。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在说,要不是你,我们就都完了,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爹端着杯子也站起来,连敬了郑三炮两杯酒。
几杯酒郑三炮喝得都十分豪爽,喝过了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一巴掌击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豪气冲天地说,我跟你们说,当时我也有些害怕的,你们晓不晓得,他们都是混啥饭吃的?我时常要去土镇开会,街头巷尾难免不碰头,能不担心不害怕么?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是干部,是这个村子的当家人,他们糟蹋你们,就是糟蹋我!再说了,邪不胜正,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还敢咋的?反天了!那天他们要不规矩点,我一声令下,灭了他们!
我爹和我大伯连声应承着郑三炮的话,给他面前的空杯斟满酒,接连又敬了他两杯。
你们别敬,我喝就是了,别跟我拼着喝,你们的酒量咋抵得过我呢?我喝醉了倒头就睡。你们呢?你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是不是?郑三炮拿过我爹手上的酒瓶子,自顾自倒上,仰脖儿干了,轻叹一声,说,其实说过来说过去,都是乡亲,能看着由外人糟践么?
这个时候已经中午,我的几个堂兄陆续回来了。看着他们土头土脸的样子,郑三炮好奇地问他们干啥去了,我大伯说了他的打算。
你想养蚕?郑三炮问。
我大伯嘿嘿笑道,是啊,这是个打算。
等你把山开出来,再把桑树栽上,再等到嫁接,再等到长出巴掌大的桑叶,你算没算,这得要几年?郑三炮问。
起码得……得三四年吧。我大伯说。
三四年?我看你五年也搞不成汤圆大的事!郑三炮干了杯,呵呵笑起来,你要养蚕你跟我说嘛!我把山湾那片桑园包给你就是了嘛!
我爹和我大伯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