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哪里敢呢。说着,我拿起秦三老汉面前的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些鸡肉放在曾祖父面前的碗里。曾祖父哆嗦着手拿起筷子,没拿住,掉了。我曾祖父的右手齐根少了两根指头,中指和食指,但是并不妨碍拿筷子,而且运用自如。我把筷子拣起来,递到他的手里,曾祖父颤巍巍地把那块肉夹起来,颤巍巍地送进嘴里,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不吃了呢?
曾祖父长叹一声,无限哀伤地说,吃不动了,完了。
回到堂屋,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坐在桌前等我。父亲已经把我拿回来的茶坪烧刀子开了瓶,凑到鼻子前嗅着。
我说,怎么,还有假么?
父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就有假,喝起来跟水样的。
我说那是人家送的。
父亲说,那他就是送的水。
父亲给祖父倒上酒,给祖母倒上,给母亲倒上,给自己倒上,轮到我了,我推开杯子说不要。
看我不喝酒,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疑惑地看着。母亲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不喝了呢?
我支吾说不太舒服。
祖母惊讶地说,你有病?
我说,脑子不舒服,晕乎乎的。
祖父点点头说,好,好,脑子不舒服就不要喝,喝坏了,你就写不出文章来了。
祖母也点着头说是。只有母亲的脸上一片阴郁。
吃了一阵子,母亲叫我过去曾祖父那里看看,看他们的菜够不够,如果不够,她还留了些,如果凉了,端过来热热。
我说,不用看了,曾祖父不吃。
父亲抬起头来,问,那么多好肉,他怎么不吃?
我说,曾祖父说,他吃不动了,完了。
祖父一听,竟然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嘴里嚷着,好了好了,他终于吃不动了,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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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1)
第二天一大早,章木匠就来了,站在外面大声吆喝我父亲的名字,安宇文,安宇文。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有人这么叫我父亲的大名,平常里,他们都叫我父亲“聂耳”。
“聂耳”这个绰号,据说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在孩童时代,听见人家这么叫我父亲,感觉很奇怪。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名字是属于一个叫聂守信的人,人家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国歌》就是他写的,传说他有四只耳朵。我的父亲没有四只耳朵,他只有一只耳朵。
据说他的另外一只耳朵是被我曾祖父吃了的——我曾经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说没有的事,那是人家瞎说,还说我父亲的耳朵生下来就没有。我问母亲,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没有一只耳朵的人呢?母亲说她当时没看清楚,而且一只耳朵也能听见。我认为母亲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注意,你是看不见我父亲少一只耳朵的,他的发型从我懂得审美的那一刻,就感觉很奇怪,是那种偏分头,也就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汉奸头”,一边头发多,一边头发少,头发多的那边,掩盖住了耳朵,头发少的那边,就亮出耳朵。
我父亲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圆,是不很合适那种发型的。但是我的父亲却非常固执,几十年来几乎一直保持不变,头发长长的,偏向右边,盖住他那只已经没了的耳朵。 章木匠带了三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学的同学,姓王,但是却记不得他的名,不过他有一个绰号使我印象深刻,王天棒。我们还曾经同过桌,在我所有童年和少年的同学中,他给我的印象应该是最深的,其中有许多故事,现在想起来都让我忍俊不禁。 我们小学的茅坑是一个长长的壕沟,当中用木板横隔起来,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在木板两边,也就是那长长的壕沟边上,是一长溜小凹,小凹两侧垫上两块砖,我们就蹲在那上面方便。一到下课,厕所里就塞满了叽叽呱呱的孩子,大家排成排蹲在那个小凹上面,拉屎撒尿,那场景,现在想起来,实在蔚为壮观。
我们读书那阵,同学王天棒的个子差不多是全校学生中最高的,因为他的个子高,腿长,跳得远,跑得快,尽管其他方面表现最差,但是每到有体育比赛,天棒必定是要代表学校参加的,而且也只能由他出马,才能拿到名次。现在,我的这位叫天棒的同学,出落得更像一个超级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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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2)
作家,回来啦?天棒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裤带上解下个大水壶,递给我,说,有开水吗?泡一壶,多加点茶叶。
这壶是那种塑料做的,透明,像个瓶子,而且上面还标有刻度,有盖,盖还在瓶颈上连着一个环,可以拎。这种壶曾经风靡一时,那时候参加文学活动,主办方就爱送这个,现在我的家里,还有几个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像王天棒这么大壶的,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我晃了晃,笑说,天棒,怎么这么大,跟尿桶似的。
王天棒笑说,你怎么这么早起来就骂人呢,知道不,这东西我还是跑了好多地方才买着的呢。
王天棒正说着,章木匠在一边训斥说,动手了!
父亲把要砍的树,都用刀砍两下,锨掉一块树皮作为标记。父亲气势汹汹地一连锨掉了十八棵树的皮。在我们房前屋后,生长着许多松树,但是成材的却只有十几棵,原来是三四十棵,笔直,而且大,但是在我读书的时候,为了给我筹集学费,父亲每年都要砍几棵,我之所以能走出秦村,走进爱城,我想,完全依赖是这些树的。当我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除了买了一大挂肉和一大壶酒外,还给家里每个人买了礼物。在家人的欣喜中,我到房前屋后溜达了一圈,数了数那些树,还有差不多二十棵。当我数完树,忽然发现屋檐下站着我父亲和母亲,还有曾祖父,祖父和祖母,他们都看着我。我说,现在让这些树好好长吧,不要再砍它们了。我母亲热泪盈眶,父亲嘴唇颤动着,很激动的样子。曾祖父咳嗽两声,说,幸好你毕业了,要是还读书啊,我就没棺材睡了。
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过这个故事,名字叫《拯救树》。我说,为了我的学业,为了我的理想,为了能够让知识改变命运,那些树倒下了,但是当我颇有成就地回到秦村,回到老屋前,在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曾祖父的眼睛里,我看见,一棵参天的大树站立起来了,而且,他将屹立风雨之中岿然不动……
现在这些树,远比我当初数它们的时候粗大得多了。如果把这些树都砍了,那么屋子周围就只剩下些矮枝枯条了,这么多年来,它们生活在那些树的膝下,羸弱细小,灌木似的。但是要一气砍掉这些大树,我隐约觉得是不妥的。
我说,都要砍掉么?
父亲看了看我,喘息着,他掏出烟卷,叼了一支,然后打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看着我,点点头。
我说,都砍掉干什么呢?
父亲吐了口唾沫,说,打棺材。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树,说,这要打多少棺材啊?
父亲没理我,走开了。
章木匠拿刀砍掉大树周围的灌木,清理开场子,天棒就和他的一个师弟走过去,坐在地上一来一往地伐锯。不一会儿,就听见大树倒下来压断小树的劈啪声,随后是一声闷响,树倒了。
我去给王天棒灌满水,等送回来的时候,看见树已经被他们伐倒了五六棵。
我叹息说,天棒,这树起码要五六十年才长这么大,你一眨眼就毁了啊。
天棒接过水壶,打开盖子,小心地啜了一口,说,我也舍不得啊,这树倒得我心惊肉跳呢。
我说你怎么心惊肉跳了?
天棒说,我前些年去平武大山里砍树,有一片林子生得很茂密,夏天进去都得穿上夹衣,阴森森的冷。我很奇怪,别处的树都砍光了,为什么独独那一片留着不砍呢,比我先到的人说曾经砍过,但是每一次砍树都是死了人的,于是就没人敢去动那些树了,说那些树成了精怪。后来老板请来了一个老头,老头干瘦得跟猴样。这一天早上,老头要带我们进林子去砍那些树,都胆小,没人敢跟着去,你是知道的,我胆子大嘛,就跟着进去了。老头在林子里转悠了很久,最后瞄着了一棵老树,我们整整砍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树砍得只剩下了一个树心。老头要我走开,我仗着胆大,说要陪他,其实还是为了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老头几斧头就把树放倒了,谁知道那树并不朝着原来预计好的方向倒,而是猛地向我扑来,老头赶紧脱了身上的衣服,丢向一边,那树追着衣服轰一声倒了。最后我去把那衣服从树下扒拉了出来,发现被砸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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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3)
我说这就奇怪了,那树为什么不扑向你,却扑向衣服了呢?
王天棒说,那棵树把衣服当作了人啊!后来我还给老头赔了件衣服呢,那衣服救我的一条性命。
这时候章木匠冲我喊叫道,你快离开,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说怎么?
章木匠跺着脚说,你快走开吧,昨天晚上我梦没做好!
我吓得赶紧跑开。
。。
肉米 6(1)
吃过早饭,看见秦三老汉在晾晒曾祖父的衣物。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将那一瓶茶坪烧刀子喝得没剩几滴了,他赤红的双眼迷迷糊糊,活动的时候,脑袋直晃悠,好像肩膀无力承受住它的重量,而且手也没有定准,几次看他把衣物往晾衣竿上挂都没挂住,差点就掉地上了,他手脚忙乱,显得有些狼狈。
我走过去,帮秦三老汉把衣服晾好,他打了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我不由后退了两步。
真的是好酒啊,那茶坪……茶坪烧刀子。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酒嗝隔了夜了,都馊臭了。
我笑笑,问他,老祖宗怎么样。
秦三老汉回头望了望屋子,叔,叔他还在床上睡觉呢。
在我的记忆中,曾祖父是一个从来都早起早睡的人,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走出门,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游荡。我们吃过早饭的时候,他才两腿露水地回来,不过手上总是有东西的,不是野兔,就是死蛇,或者老鼠,斑鸠,要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有一把柴火。吃过他前个晚上留下的剩饭,上午的时候,曾祖父会下一会儿地,只是一会儿,当大家还在地里酣畅耕作的时候,他却回了家,将早上拎回来的野兔死蛇什么的,剥皮,开肠破肚,然后烧着,烤着,煎着或者炒着吃。不一样的东西有不一样的吃法,在这方面,曾祖父是绝对不会随便处理的。中午做的东西,曾祖父会只吃一部分,其余的他要留在晚上吃。吃过了中午饭,曾祖父会在家小憩一会儿,然后出了门,继续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有时候也下到河道里去游荡。到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依然会有东西……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呢?他们说什么怪物都可以是,只是一定不会是人。晚饭曾祖父吃得很早,他还会喝一些酒,吃过了,就睡觉了,而这个时候,秦村的许多家庭,才刚刚亮灯。
挖掘一下我幼年时候的记忆,曾祖父好像从来都没有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福祉,我母亲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非常老好的人,也曾经骂过他是灾星。听过我母亲的骂,曾祖父黯然神伤了许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灾星,不仅是这个家庭的,他说他还是整个秦村的灾星。那时候我曾祖父的老态日渐明显,干瘦,因为个子高挑,行走起来,裤管旗帜般在两腿上荡来荡去。他有时候也到学校里来,有一次他不声不响地凑在窗户上看我,谁知道引起了一片恐慌。那天我们正在许老师的带领下唱歌,唱的好像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许老师唱一句,我们跟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许老师的“升”还没有“升”上去,就突然尖叫起来,随即教室里一片尖叫声,有胆小的女同学竟然藏到桌子下面去了。顺着许老师惊惧的目光,我是最后一个看见我曾祖父站在窗户外的,他正微笑着看我。曾祖父显然没想到他的出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映,他慌张起来,逃似的离开学校。随着我曾祖父的远去,教室里安静下来,这时候有个同学哭起来,她的同桌举手报告许老师,说她尿裤子了。
对于我曾祖父,大家是又惧怕,又好奇,有点像大家对待蛇蝎的态度。在我的同学们中,和我曾祖父路遇,是没有谁能够保持镇静的,他们如果看见我曾祖父从对面走来,就会赶快绕道而行,当我曾祖父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才会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发泄似的大叫两声“野猫子”或“野狗”,然后慌忙埋头藏匿起来,生怕被我曾祖父认出。
天棒曾经干过伤害我和我曾祖父的事,那时候他的胆子特别大,团结在他周围的,也都是一群胆子和个子一样大的娃娃。那天上午,我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估计没什么好事,但是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在密谋暗算我曾祖父。傍晚,曾祖父从外面回来,血流满面。先是祖母看见了他,赶紧喊我父亲,我父亲和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搀扶进屋里。曾祖父伤得不轻,头上一个大窟窿,哼哼唧唧小声呻吟,浑身战栗。父亲要送他去村上的医疗站,曾祖父不去,说躺躺就好了。祖父在一边嘀咕说,这些家伙,谁啊?谁下手这么轻?要下手就该下狠些嘛!祖母把祖父推到一边,抓了一把香炉灰过来给曾祖父捂在头上。那是我们秦村止血的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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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6(2)
第二天,远远的看见天棒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可是等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都住了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有同学尾随过来悄悄告诉我,王天棒他们昨天下午伏击了我曾祖父,他们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每个人书包里都装满了鹅卵石,等我曾祖父走过的时候,他们一齐向我曾祖父扔那些鹅卵石,我曾祖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那些雨点般的鹅卵石击中了。他摔倒在地,等了好久才艰难地爬起来,王天棒率领他的伏击队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说的时候,王天棒过来了,他说他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同学被王天棒抽了两个嘴巴子,还差点被推进粪坑里。我知道自己斗不过王天棒,而且在曾祖父被打的事情上,我的态度很暧昧,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埋头想要走开,谁知道王天棒并不放过我,他抓住我的手扭到背后,押着我离开厕所,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林子里。早有一帮子同学在那里等候着。
我把小怪物抓来了。王天棒说着,把我搡进人群里,那些平素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把我围住,一个个居然都面无表情。
张开嘴巴。王天棒走过来,命令道。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王天棒啪的一巴掌抽在我脸上,说,叫你张开就张开。我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啪的一耳光反击过去。于是我们打起来,我肯定不是王天棒的对手,而且他还有一群帮手,我最后被他们摁在地上。我还不相信了,你那是一张铁嘴?王天棒叫嚷着,找了一根肮脏的树棍过来,想要撬开我的嘴。我知道一旦对抗,只会更加遭殃,于是张开了嘴巴。王天棒掰开我的嘴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看,感觉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