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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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往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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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根据线索找到他,看见他已经是寺院里一个管事和尚了,我们听见很多人都称呼他为“惠智师傅”。
  别看我三哥结巴,但是他读书最行,字总是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干净利落,看起来像是田埂上才出土的黄豆芽儿那么醒目。后来我三哥上了大学,但是因为结巴,却没分到一个好单位,在一家化工厂当会计,这也好,说话少,只要把算盘打得准,数字看明白就行了。
  我四哥虽然读书也不行,但是他人精明,喜欢盘算,从几把葱的生意做起,现在成了爱城最大的蔬菜外销商,他说他每年都要去十几趟日本,坐飞机就跟我们坐公交车一样,这没吹牛,你要问他日本的事情,他说得比秦村还要详细。
  我五哥先读大学后参军,现在在一个野战部队当大尉,他吹嘘说,他率领的队伍,每一次比武总是拿第一,在军演中也常胜,他的队伍,素以铁军著称……
  除了我二哥,其余的几个哥哥几乎每年都要回两趟秦村,但是住得都不久,往往是第一天回来,第二天就要离开。他们的脚步始终是那么匆忙,甚至让人感觉到仓皇。我晓得这是因为啥,他们是在回避,不,应该是逃避,他们在逃避我六哥。
  我六哥统共只上过两天学。这两天学,还不是连着一起上的,而是两个学期的第一天。
  骆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认为他在教学上很有一手,个头生得十分高大,一脸络腮胡子,不苟言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在我们学生中间,总给人以不怒而威的印象。后来他因为身体不舒服,不得已只好离开万分留恋的讲台。就在前些年,他被检查出罹患了比较严重的肺病,致病的原因可能是他原来从事教学的时候呼吸了太多的粉笔灰,因此,现在每次我遇着他的时候,他的怀里总是揣着大捆大捆的材料,弓着腰板,探着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气喘吁吁地四处奔走,活像一头走失了崽儿的焦虑的老羊。他曾经跟我讲起过我六哥,言语中虽然憎恶未消,但是却总是由衷地感叹说,那家伙确实是个人才,如果用到正道上,你们安家,怕是他最有本事的。骆老师说这话,是有根由的,我六哥的第一堂课就是他教的。因为我爹跟骆老师私交好,时常将从秦河里抓到的鲶鱼送给他炖汤,所以尽管我的上学岁数不够,还是被允许到学校读书,而且有幸和我六哥一起,安排在骆老师的班上。对于那天的场面,我是亲眼目睹,并且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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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6(2)
我大伯本身是不太愿意让我六哥去读书的,但是想到大家都进校门了,独独不让他一个人去,似乎对他不太公平,就叫我大伯娘找两块布,给他缝制了个书包。骆老师要安排我们两个坐一排,我六哥不干,说我身上有奶臭。那时候我娘的奶水很充足,我弟弟吃不完的,我娘就挤到碗里逼着我喝。骆老师以为我真的臭,走到我跟前嗅了嗅说,不臭啊。我六哥鄙夷地看了骆老师一眼,说,你把他家的鲶鱼吃多了,是闻不着啊。骆老师眼睛一瞪。我六哥说,你瞪啥瞪,难道你还吓得了我?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六哥得意地瞥了一眼大家,看着已经很生气了的骆老师说,你再闻闻,你要是闻不着,你的鼻子就肯定给鼻屎堵住了。骆老师一巴掌击打在桌子上,吼道,你少那么多废话,给我坐好!我六哥被惊了一跳,但还是站在过道里一动不动,他指着我跟骆老师说,他天天还吃他娘的奶,真臭。骆老师从来没遇着这样不听话的学生,上前将我六哥往我的座位上推,但是我六哥却怎么也不愿意进去,他就像一颗橛子似的,牢牢实实地插在过道里。骆老师不愿意因为他搞得第一堂课上不成,捋起衣袖看看表,指着我六哥的鼻子说,你不愿意跟他坐,就给我站到后面去。站就站!我六哥说着,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课堂后面,贴着墙,歪着一只腿,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两眼乜斜着骆老师。
  发完新书,骆老师开始讲课了,究竟讲了些啥,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我只感到脸发烫,好像全班人的眼睛都没瞅着黑板,而在瞅我。我对我六哥非常愤恨,这个天杀的,咋能跟这么多人说我吃我娘的奶呢,这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啊。坐在我后面的是玻璃猴子的儿子豁嘴,豁嘴的鼻子上一年四季始终挂着两条黏虫一样的鼻涕,可能是鼻涕塞住了鼻孔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总是瓮声瓮气的。这个邋遢的家伙扯了一下我的头发,我转过头去,他抽了一下鼻子,黏虫一样的鼻涕钻了进去,很快又爬了出来。他一脸惊讶地问我,你真的还吃你娘的奶啊?我厌恶地回过头,不愿搭理他,谁晓得豁嘴一点不知趣,还不停地扯我头发,问我是不是真有那事。我站起来就告诉骆老师,说豁嘴扯我头发。豁嘴吓坏了,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扯他头发,我只是问他,这么大了是不是真的还在吃他娘的奶。课堂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斜眼看了我六哥一眼,我六哥也在笑,乐不可支的样子,叫我万分憎恨。
  等止住了这场骚乱,骆老师刚要开始讲课,我六哥在后面叫嚷起来了,说他要去拉屎。骆老师厌恶地挥挥手。我六哥对骆老师的神情非常不满,走到讲台边,他又吆喝起来,说没纸擦屁股。骆老师瞥了他一眼,说,你在家里用啥擦的屁股?我六哥说,用石头、土坷垃啊,还有用树叶啊,但是一早我去茅坑拉屎的时候,没找着石头,土坷垃,还有树叶,我都没擦成屁股。骆老师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纸给他,我六哥拿着却还是不走,他四处瞅着,说不够,这点纸咋够呢。突然,我六哥从讲台上扯过骆老师放在那里的一个大本子,哗啦哗啦就从上面撕下几张,然后走出教室。骆老师和我们一样,看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我六哥去拉屎,一直拉到中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才出现,他兴冲冲地跑到教室门口,却见我们都在收拾书包,正准备离开。我六哥要进来,被骆老师挡住了,骆老师说,你就别进来了,你下午也不用来了。我六哥惊诧地问,为啥?骆老师挥挥手说,不为啥,反正你别来就是了。我六哥哼了一声,说,你不让我来,我还不想来呢,你看你,教了一上午,黑板上一个屁字没有。骆老师不愿意跟我六哥这个小无赖磨蹭,他几步走到教室后面,拾起我六哥丢在地上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新书,将空空如也的书包老远就向我六哥扔过去,说,你回去告诉你老子,书费不用交了。我六哥接过书包,往地上唾了口,说,老子不读书老子还是会写字!骆老师被我六哥这句话激起了好奇心,他看着我六哥,我六哥重复了刚才那句话,还加了句:其实老子早就会写字了!骆老师笑起来,招招手,拿出一截粉笔递给我六哥,指着黑板,说,既然你早就会写,你就写两个我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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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6(3)
我六哥就像捉一只马蜂似的捉住那只粉笔,面对着黑板,老半天都不晓得从哪里下手。骆老师笑着正要从他手里要过那截粉笔,并且做好了将他搡出教室的准备,但就在这时,我六哥开始写字了。因为我当时认不得,不晓得写的是啥,但是数得清楚个数,我六哥一共写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写了很长时间,写得我六哥满头大汗。骆老师看着那歪歪扭扭三个字,脸色青紫,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半天没回过神来。我六哥抹抹汗水,得意地问骆老师,你看,这是不是字?骆老师终于缓过气,问我六哥,你跟谁学的?我六哥脖子一硬,说,你管得老子的。说完,我六哥拎着书包,离开教室,离开了学校。
  放学了,大家哄闹着出了教室,只剩下骆老师站在黑板面前,看着那三个字怔怔出神。良久,伸出宽大的巴掌,只一下就抹了。我问一个插班生,那三个字是啥字,插班生凑在我耳朵边,神神秘秘地说,日你娘。我一愣,立即反击说,我日你娘。插班生也一愣,意识到我可能误解了,就说,日你娘,那三个字是日你娘,你六哥写的那三个字是日你娘……
  骆老师问我,你六哥当时写的那三个字是谁教的呢?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在探寻的秘密,但始终没有得到正确答案。我猜想,多半是他从啥地方看来的,那时候大家都老爱在地上、在墙上写这类骂人的话语,有时候还在这骂人的话语后面缀上“某某写”,企图嫁祸给自己讨厌的那个“某某”。
  我说了我的猜想,骆老师感叹说,一个从来没上过学的娃娃,竟然对文字那么敏感,实在匪夷所思啊。
  我曾经问过我六哥,问他写在黑板上骂骆老师的那三个字是谁教他的,他茫然地看着我,说早记不得了。
  我六哥闯过的祸事太多了,多得他根本就没办法记住。
  

乡村恶少 7(1)
那天中午我六哥还没有回到家,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回去了。迎接我六哥的自然免不得又是一顿揍,不过这次揍人的人不是我大伯,而是我大伯娘。不管是我大哥、二哥,还是三哥、四哥,只要是犯了错误,接受一顿皮肉之苦的教育是逃脱不了的,这是规矩。这个规矩在我们家也适用。我爹和我娘,在教育孩子方面,跟我大伯和大伯娘的态度是一样的:“黄荆条子出好人”、“棍棒出孝子”……
  做娘的心总是要软些。每当我大哥他们犯了错误,最愿意接受我大伯娘的教育。和其他几个堂哥一样,我六哥也是,甚至十分乐意,不像我大伯揍他的时候猴子一样蹦蹦跳跳,要伺机逃跑,他很配合,亮出屁股让我大伯娘抽他。我大伯娘抽他不会用黄荆条,也不会用竹板,更不会拿棍子,就巴掌,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很响亮,啪啪啪,隔着几根田埂都可以听见,不过不会很疼。然而这天中午我大伯娘却没有用巴掌,而是破天荒地用起了一块竹板。只听得啪一声,我六哥嗷地叫起来,问我大伯娘,你拿啥打我啊?咋这么疼啊?回头瞥见我大伯娘怒气冲天,手里拿着一块竹板,高高举着又要落下,慌忙抽身要走,却被我大伯娘死死拽住,那竹板没了路数,劈头盖脸落下来,我六哥一连吃了五六下,这才挣脱,跑到一边,揉着刚刚挨打的地方,责问我大伯娘,娘啊,你咋跟我爹一样心黑起来了?我大伯娘愤恨地说,叫你念书,你不好好念,还跑到学校里淘气,把脸都丢尽了。我六哥听说后,嘿嘿直笑,冷眼看见我大伯回来了,忙住了嘴,溜到一边去了。我大伯娘一边骂,一边扬着竹板要去追,被我大伯叫住了,说,端饭吃,管他呢。
  我大伯娘就没去追了,回房去舀饭。一家人都坐上了桌子吃饭,独独我六哥不敢,他弄不清楚今天这个事情究竟有多严重,我大伯娘已经治理过他了,但是还不清楚我大伯会不会随后再治理他一遍,就忐忑不安地蹲在外面墙角里,耳朵却兔子似的机警地听着周围动静,一旦情况不对,好撒腿逃跑。
  我三哥眨巴着一双满是眼屎的豆豆眼,丢丢这个,又丢丢那个,突然嘟哝说,老……老……老六还没……没……没来吃饭呢。其实一桌子的人都晓得他那是不怀好意,他想把我大伯的注意力引到老六身上。我大伯娘敲了我三哥一筷子,说,快吃饭,吃完了把锅碗收拾了,剩饭拿去喂狗,洗碗水也不给他喝,饿死这个不争气的。我三哥愉快地答应道,哎。
  我大伯突然放下碗,叫了我大哥一声,我大哥慌忙放下碗,看着我大伯,等候他的吩咐。
  你去把老六那个混账东西叫过来,叫他过来吃饭。我大伯转头又叫了我三哥一声,说,你去给老六舀碗饭过来。
  我三哥和我大哥一样神色诧异,这表情在我二哥、四哥、五哥和我大伯娘的脸上都得到惊人的统一,他们看着我大伯,不晓得他的葫芦里卖的啥药。我大伯不像生气的样子,他很平静,说完话,端起饭碗,继续慢条斯理地伸筷子夹菜,往嘴里扒饭。见我大哥和三哥没动,我大伯把筷子一放,不满地说,你们咋还不去呢?
  当听见有脚步声过来的时候,我六哥腿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而且看准了逃跑的方向,先蹿上一个土坎,再钻进树林,那里的树林很茂密,我大伯就算是像拖拉机一样身上全是轮子,也不可能追得上他。看清楚是我大哥后,我六哥松了口气,但是马上警觉起来,以为我大哥充当的是我大伯的打手,嗖的一声蹿上土坎,听听后面没动静,就住了腿,回头看着我大哥。我大哥说,你跑啥呢,爹喊你过去吃饭。
  爹?爹会喊我过去吃饭?我六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爹喊你过去吃饭,老三都给你舀去了。我大哥说。
  我六哥笑起来,说,骗人,想把我骗过去打我,我才不相信呢。大哥没理他,回去复命说,爹,他不回来,说是骗他过来要打他。我大伯笑起来。三哥刚好舀了饭过来,听说我六哥不回来,就说,他……他……他不回来,这饭……饭……饭咋办?我大伯看了看我大伯娘,说,你去叫他吧。我大伯娘站起来,从我三哥手里接过饭碗放在一边,还将碗里的菜扒拉了些在上面,这才出去。
  

乡村恶少 7(2)
我大伯娘的话,我六哥还是不信,最后是我大伯娘向我六哥保证了,我六哥才畏畏怯怯地进了家门,像第一次进家门的小媳妇一样,小心翼翼地上了桌子,半个屁股坐在板凳上,拖过那碗饭,一边警惕地看着我大伯的一举一动,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
  我大伯吃过饭,推推饭碗,从后腰拔出烟袋,装了一袋烟,利索地打着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完烟,我大伯并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磕烟灰,而是眯缝着眼睛瞅着我六哥,我六哥赶紧垂下眼帘,但是眼睛的余光却四下扫着,他的样子简直比一只麂子还要警觉。
  老六,这么些天在外面闯啥祸事没有?我大伯突然发问。
  我六哥一惊,抬起头,看着我大伯,坚定地摇摇头。
  一件祸事也没闯么?我大伯问。
  我六哥装作思索的样子,少顷,还是坚决地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你的新书发了没有呢?给我看看。我大伯突然笑起来。我六哥也笑起来,嘿嘿,嘿嘿,然而心里却直打鼓,他没办法弄清楚我大伯下一步究竟是要干啥。
  听说你会写字?你都写的啥啊?我大伯问。
  我六哥仍然只是嘿嘿笑。
  跟谁学的啊?我大伯问。
  我六哥嘿嘿笑着说,没跟谁学。
  你还会写啥字啊?我大伯磕掉烟灰,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细小的竹签子,捅起他的烟袋竿儿来。
  不会了,就会那几个字。我六哥说着,放下碗筷,嘿嘿笑着说,我吃饱了,我要去茅坑拉屎。我六哥说完,溜下桌子,捂着肚子,走到门口,突然撒开脚丫子跑了。
  爹,老……老……老六跑了。我三哥提醒正埋头捅烟杆儿的我大伯。我大伯没有理会他,叫了我大伯娘一声,说,老六的事,骆老师已经找人带信给我了,你看咋办呢,反正骆老师已经表明态度了,不要他。我大伯娘说,你看呢,你是当家人。我大伯说,依我的啊,书还是要读的,不过骆老师已经放了话出来,去求他也不见得有用。我大伯娘说,找二弟去说说吧,他跟骆老师熟悉,关系好。我大伯别好烟袋,站起来走到门口说,算了,等明年再送他去读吧,等到明年,骆老师的气也就消了。
  就算那天我大伯找到我爹,我想我爹也不会帮他去骆老师那里求情,他正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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