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却误会了我的反应,伸手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换上一副假惺惺的关切来,“人家家人真的提着西瓜刀追来了?”
我继续叹气,十分哀怨地翻了他一眼,“这不没地方躲了么?”
“好,好。虽然说你欠我一顿饭赖账不还,但是能看这么一场乐子也算扯平了。” 路一拍腿大笑,“我说老五,你是打算一直躲我这里?还是小住几天然后打一枪换个地方?钱够用吗?”
最后一句话说的我微微一愣,随即一阵暖意漫上心头。本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找到了他的头上,可是因为这一句关心的话,我对他的印象竟然也微妙地有了某种改变。
“不用,”我发自内心冲他笑了笑,“暂时还活得下去。”
路一摇摇头又笑了,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正经了一点,“有什么计划?”
“没有什么更好的计划了,”我说:“我现在得顾着孩子们。”
“孩子……们?”路一敏锐地抓住了我话里的重点,一双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我说……不会是……”
我点了点头,他被惊到的表情让我心中暗爽,“路一,我可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路一木头似的呆坐了几秒钟,然后又揉了一把脸,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龙凤胎啊……你运气怎么这么好……”
我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可以吃饭了。”深海从厨房里把砂锅端了出来,笑微微地对路一说:“忘了问问你的口味了,砂锅鱼头豆腐、杭椒牛柳、素炒三丝还有一个水煮虾,可以吗?”
“我没有什么忌口的,”路一连忙站起身帮着拿碗筷。
我发现路一在深海面前的反应十分有趣,有点刚入学的新生看到高年级学长时的感觉。也许是深海沉默寡言的样子给他一种成熟稳重的错觉,也许跟三教九流上厮混良久的路一具备某种动物般的直觉,本能地感应到了深海身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神秘气息,某种比他更强大、更有力量的微妙气息。
从某个角度来看,路一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他的出身背景以及后来的经历注定了他身上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会在第一时间判断出对方的属性:利益一致的人、对立的人、可利用的人以及不可以招惹的人等等。我想我的几个哥哥,包括整个殷家在他的眼里应该属于可利用的人,顶多再追加一点点私谊。而深海在他心目中的定位应该是在可利用的人和不可招惹的人这二者之间吧。
路一没怎么客气地把每样菜都尝了尝,然后神情惊讶地望向深海,“真的都是你做的啊?”
深海颌首。
路一瞥了我一眼,表情变得有点复杂起来,“我以为你在逃难。没想到你逃难都有这么高的待遇。”
我大笑。这话算是对深海的恭维吧,深海虽然不怎么喜欢调味料一类的东西,不过为了让我多吃一点东西,他还是对照着菜谱把书上交待的各式调料放了个齐全。不得不说,他照猫画虎做出来的东西虽然他自己一口都不吃,但是从色香味的角度来看,至少也能打八十分了。不得不说,深海真的是很聪明的。
菜盘子都空了之后,路一心满意足地靠着椅子问我们:“你们俩真的不打算回去?”
深海沉默不语,望着我的眼神中微带歉意。我在桌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冲着路一笑了笑,“当然不回去,你自己刚说的是我拐了良家少男,怎么敢带回自己家?他家里人岂不是会找我家人的麻烦?”
“是大麻烦吧,”路一微微叹气,“那这里也不一定安全,咱们还得再想想别的法子。”以路一的聪明自然猜得出我的话里有一半都是假话,但是他从一个善意的角度来理解我对他的隐瞒,还是让我十分感动。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问他。
路一皱着眉头看看我又看看深海,犹犹豫豫地说:“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躲起来,我倒是知道一个这样的地方。但是那里几乎与世隔绝,恐怕……太隐蔽了一点儿。”
“哪里?”我立刻精神一振。
“离开这里六个小时的车程,”路一犹豫了一下,又说:“半年前,我有位做房地产的朋友拉我入伙做一个度假村项目。那地方连公路还没有修好,很偏。不过景色还不错。”
“你生意做的还挺大的呀,”我一直以为他除了上班,也就是小打小闹地给别人牵牵线做个中介什么的,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折腾。
路一斜了我一眼,对我的挖苦并不怎么在意,“现在一期已经完工了,你们有兴趣可以去那里住一阵儿。正好我们要试营业,打算邀请一些内部的朋友去看看呢。”
“你怎么想起推荐这么个地方给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我总觉得他话里还有话。
路一乐了,“你这么大个人怎么不懂情调?什么事都问那么清楚,你知不知道太聪明的女人男人是不喜欢的……”
正在削果皮的深海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路一连忙坐直了身体,脸上也收起了戏谑的神色,“这么说吧,我们那个项目现在资金周转有点困难,我想拉你家殷沛入伙。这几天我正游说他去实地考察呢。你要是在哪儿,他铁定会去。他要是去了,十有八九能同意入伙。”
“哦,”我故意拉长了声调,心里却有点诧异这位少爷能这么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那点心思说出来,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奸猾风格。难道这是深海做的手脚?我看看身边的深海,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果皮,表情平静,唇边噙着一抹浅笑。再看路一,正低着头抿着杯中的红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你已经跟我哥说了我们要去?”
路一摇摇头,“我想等你们过去了再跟他说。”
这估计是实话。
他的这个提议多少让我有点动心。月牙湾虽然偏僻,但毕竟距离夜族人的研究所不远,又靠着海。如果他们沿着海岸线搜索的话,估计不用很久就能找到这里来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用说会成为深海的包袱。而我的希望是既能够照顾好孩子,又不会拖累到深海。
我征求深海的意见,深海的情绪却异乎寻常的平静,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我吃东西的画面。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形象全无的狼吞虎咽,这让我觉得有点狼狈,还好另有一重温柔的感情将其包裹。
深海把削好的芒果放在玻璃碗里推到我面前,看到我明显犹豫的样子笑着安慰我说:“你现在本来就该多吃一点。瞎想什么呢?”
路一看了看我面前的水果,神色困惑地耸了耸肩,“真奇怪,这东西看起来居然也挺诱人的。”
“要吃吗?”深海问他。
路一摇了摇头,“你们考虑的怎么样?”
深海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再次望向路一时,眼神中多出来几分犀利的东西,“路先生,现在的问题是:我并不信任你。”
我被芒果呛到,低着头咳嗽了起来。
深海轻轻拍了拍的后背,“小心点。”
我一边咳嗽一边瞪他,虽然我也不怎么相信路一,但他现在毕竟是我们的房东,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么?偷眼去看路一的反应,他却晃着酒杯笑了起来,“你不必信任我,只要信任利益就好。我是个商人,我相信这样的安排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
深海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
路一又说:“这么说吧,虽然对这个项目来说我只是个小股东,但我投进去的数额却是我的全部身家。这个项目要是做赔了,我就得端个破碗到天桥下面讨饭度日了,我现在很需要殷家的钱来救急。殷沛注资的话,我们利益一致,我是不可能给自己的合作伙伴下绊子的。就算暂时谈不拢,我也得指望着进一步的争取呢。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存心破坏和殷家的关系。”
深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路一满怀希望,“那你的意思?”
“我们需要你提供的藏身之处。做为回报,”深海表情凝重,语气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你的项目需要追加的资金由我来提供。”
路一一怔,“你说什么?”
我也愣了一下,深海是被路一之前的那套利益论给误导了吧?还是说,他认为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够保证路一的可信?问题是,殷沛是商人而我们不是,跟着他参合什么啊。
深海冲着我摆了摆手,目光深沉地望着路一,“以殷茉的名义入股。我希望这对他们母子来说会是一份长久的收益。”
路一的表情慢慢笑开,“你当真?那可不是小数目哦。”
深海再次点头,“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暂时不要和殷家的人有什么联系。我不希望一些不愉快的事儿会牵连到他们。”
“没问题。”路一的眼睛都亮了。
“别啊,”我有点急了,“有钱也不带这么浪费的。度假村这种项目很难挣到钱吧?咱们并不了解行情,而且路一这人花钱是有一套,至于挣钱……”
“喂!”路一的脸黑了,“我还坐在这儿呢!”
深海拽了张纸巾擦了擦我嘴角的果汁,笑微微地解释说:“度假村项目我虽然不了解,但是这位路先生很明显是那种会拼命挣钱的人,而且他的家世背景决定了在某些官方决策方面他能占到很大的便宜。你想想,路先生自己并不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他那位做房地产的朋友为什么要拉他入伙?相信我,茉茉,路先生会是很可靠的投资。”
“你们俩居然一唱一和地联手损我……”路一看看深海再看看我,表情幽怨,“故意的吧?你们俩是故意的吧?”
深海笑了,“路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路一,”路一不怎么高兴地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叫我路一就行。补充一句:你这种一边挖苦我,一边又跟我合作的态度……是不是就叫做财大气粗?!”
我应该算是爱玩的人,但是我很懒,尤其讨厌把精力和体力消耗在路上。如果出行的过程太辛苦,即使目的地是仙境,在我心目中它的美也会打个折扣。对我这样的懒人来说,那种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趣味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去体味的。
而这条进山的路就恰好符合了我最最头疼的标准。
路很窄,大部分的路段都只够两辆车擦身而过。路面是泥土和碎石,看上去只进行过初步的翻修。路一的车开的很慢,走走停停的,即使这样仍然颠簸得厉害。到后来我只能平躺在后座上才能略微减轻几分颠簸引起的眩晕感。
不过山里的景色是真的不错,我们进山没多久就看到了一道瀑布。不是那种自来水管似的细小水流,而是真正的瀑布。浩大的水势自几十米高的山崖上一路飞驰而下,在崖底的巨石上溅起了一人多高的水雾。潭水清澈,站在水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中的游鱼。进山的游客在长途跋涉之后看到这样一幕景色,会在心中生出怎样的惊喜啊。
我忽然对路一投资的眼光生出了一点信心。
越往山里走,景色就越是清幽。进山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被路一称为翠龙峡的山谷。远远望去,整个山谷都已经按照地形的分布做好了初步的规划,从后山引来的泉水绕着整个谷底,巧妙地将度假村分隔成了大小不一的若干版块。工地上有人正在施工,远远看去很有几分热火朝天的劲头。
“这部分是后期追加的项目,”路一望着谷中的景色,眼中透着自豪,“生活区要再往里走,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一些我们邀请来的客人,不过人数不多,应该不会打扰到你们的休息。”
“生活物资怎么补给?”深海问他。
“山背面有几个寨子,”路一解释说:“山货、果蔬要多少都有。其余的东西暂时要靠直升机来运送。等到山路修好了之后,走车就容易了。”
“意气风发啊,路一。”我取笑他,“你到这里真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我知道你一直当我是流氓来的。” 路一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大跌眼镜吧?”
我大笑,“是啊,确实意外。”
深海悄悄问我:“喜欢这里吗?”
我重重点头。
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蜂巢之中,眼前所见的每个人都在忙碌地工作,没有谁会对我们多加注意。他们的忙碌所营造出的勃勃生机不知不觉就感染了我,令我的心境也豁然开朗起来。我觉得夜族人施加给我的影响,那种压在心头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阴霾正以可见的速度一丝一丝消散开来。
就连那些埋藏在意识深处的、模糊的恐惧在这一刻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暗河
逃命出来的人,身边自然不会有太多的行李。
我们所有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是路一帮忙给弄来的,即便如此,把路一这幢自留的别墅改造成我和深海的独家小院还是费了不少的时间。窗帘、床具都要重新换过,一部分的家具也换掉了。深海认定那些边缘有尖角的家具对我来说很不安全。基于同样的原因,楼梯部分都铺了地毯,卫生间和厨房的地面也都请工人来做了一些必要的防滑处理。当一切都安排妥帖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
路一是个大忙人,晚饭还没有吃完就被施工负责人给拽走开会去了。我和深海吃完了做为饭后甜点的巧克力慕斯,沿着餐厅的后花园开始每天晚上的例行散步。
实事求是地讲,路一的介绍并没有太过夸张的成分。生活区的软硬设施已经基本到位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二期正在施工,这里的确可以开张纳客了。除了我们之外,这里据说还有其他的客人。不过,他们大都选择了在自己的住处用餐,所以我们至今还没有机会碰面。对这一点,我和深海都相当满意。
从山里引来的泉水在生活区的中央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湖泊,路一给它起了个很土的名字叫莲花湖。莲花湖隔开了酒店和贵宾区。贵宾区的别墅沿着湖畔的地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绿荫丛中,别墅之间的距离以及绿植的分布都十分妥帖地考虑到了每幢房屋的私密性。酒店的位置更靠近游乐园区,侧翼还在进行最后的室内装修,为了赶进度,这些工人往往要工作到晚上七八点钟,不过离得远,嘈杂声并不是很明显。
隔着莲花湖,远处苍绿色的群山随着夜幕的降临慢慢沉入了昏暗之中,耳畔虫声呢喃,一片静谧。
这一路行来,深海始终不言不语。我正琢磨他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忙着收拾房子累到了,就听他轻声问我:“茉茉,我不让路一联系你的家人,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怎么会?”我摇了摇头,“我虽然想我老妈,但是我也害怕会连累她呀。夜鲨那个人……做事挺让人不放心的。”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深海紧了紧我的手指,垂下头笑了,“想见她的话也不是全无办法,不过,你要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来安排。”
“还是安全第一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她现在挺好的。何况,咱们要面对的并不是夜鲨一个人啊。”
“我们也不是一个人啊,”深海笑了,“有我、有迦南、还有一徽长老……”
“一徽长老?”
“他是我们族里除了老族长之外年龄最大的长老,从很多年前就负责训练月族的战士。”深海的眼睛很亮,神色之间有种青涩少年谈论起了不起的父辈时所特有的尊敬与仰慕,“我所有的战斗技巧都是他教给我的。”
“哦,”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老让我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