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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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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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血战的声音已然听不到了,薛紫夜在风雪里跑得不知方向。
  她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一里,两里……
  风雪几度将她推倒,妙风输入她体内的真气在慢慢消失,她只觉得胸腔间重新凝结起了冰块,无法呼吸,踉跄着跌倒在深雪里。
  眼前依稀有绿意,听到遥远的驼铃声——那、那是乌里雅苏台么?那个意为“多杨柳之地”的戈壁绿洲?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双手撑起自己身体,咬牙朝着那个方向一寸寸挪动。
  要快点儿到那里……不然,那些风雪,会将她冻僵在半途。
  “哟,还能动啊?”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一只脚忽然狠狠地踩住了她的手,“看脸色,已经快撑不住了吧?”劲装的白衣人落在她身侧,戴着面具,发出冷冷的笑。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
  “算我慈悲,不让你多受苦了,”一路追来的飞翩显然也是有伤在身,握剑的手有些发抖,“割下你的头,回去向瞳复命!”
  瞳?那一瞬间薛紫夜触电一样抬头,望向极西的昆仑方向。
  明介,原来真的是你……派人来杀我的么?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看着那一支雪亮的剑向着她疾斩下来,手伸向腰畔,却已然来不及。
  “叮!”风里忽然传来一声金铁交击之声,飞翩那一剑到了中途忽然急转,堪堪格开一把掷过来的青钢剑。
  剑上附着强烈的内息,飞翩勉强接下,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只觉胸口血气翻涌。
  不等她站稳,那人已然抢身赶到,双掌虚合,划出了一道弧线将她包围。
  沐春风?她识得厉害,立刻提起了全身的功力竭力反击,双剑交叠面前,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温暖气流——雪花轰然纷飞。一掌过后,双方各自退了一步,剧烈地喘息。
  看来,那个号称修罗场绝顶双璧之一的妙风,方才也受了不轻的伤呢。
  “嘿嘿,看来,你伤得比我要重啊,”飞翩忽然冷笑起来,看着挡在薛紫夜面前的人,讽刺道,“你这么想救这个女人?那么赶快出手给她续气啊!现在不续气,她就死定了!”
  妙风脸色一变,却不敢回头去看背后,只是低呼:“薛谷主?”
  没有回音。
  他盯着飞翩,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三尺,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雪地,忽然全身一震。薛紫夜脸朝下匍匐在雪里,一动不动。
  他大惊,下意识地想俯身去扶起她,终于强自忍住——此时如果弯腰,背后空门势必全部大开,只怕一瞬间就会被格杀剑下!
  “怎么?不敢分心?”飞翩持剑冷笑,“也是,修罗场出来的,谁会笨到把自己空门卖给对手呢?”
  她冷笑起来,讥讽道:“也好!瞳吩咐了,若不能取你性命,取得这个女人的性命也是一样——妙风使,我就在这里跟你耗着了,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妙风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手指缓缓收紧。
  “薛谷主?”他再一次低声唤,然而雪地上那个人一动不动,已然没有生的气息。
  他的笑容慢慢冻结,眼里神色转瞬换了千百种,身子微微颤抖。
  再不出手,便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然而即便是他此刻分心去救薛紫夜,也难免不被立时格杀剑下,这一来就是一个也活不了!
  念头瞬间转了千百次,这一刻的取舍始终不能决定。
  “嘿。”飞翩发出一声冷笑,“能将妙风使逼到如此两难境界,我们八骏也不算——”话音未落,妙风却在一瞬间低下了头,松开了结印防卫的双手,抢身从雪地上托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同时,他侧身一转,背对着飞翩,护住怀里的人,一手便往她灵台穴上按去!
  “刷!”一直以言语相激,一旦得了空当,飞翩的剑立刻如同电光一样疾刺妙风后心。
  那一瞬间露出了空门,被人所乘,妙风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剑气破体。他一手托住薛紫夜背心急速送入内息,另一只手却硬生生向着飞翩心口击去——心知单手决无可能接下这全力地一击,所以此刻他已完全放弃了防御,不求己生,只求能毙敌于同时!
  也只有这样,方能保薛紫夜暂有一线生机。
  剑锋刺破他后心,与此同时,他的手也快击到了飞翩胸口。双方都没有丝毫地停顿——两个修罗场出来的杀手眼里,全部充满了舍身时的冷酷决断!
  “咔嚓。”忽然间,风里掠过了一蓬奇异的光。
  妙风只觉手上托着的人陡然一震,仿佛一阵大力从薛紫夜腰畔发出,震得他站立不稳,抱着她扑倒在雪中。
  同一瞬间,飞翩发出一声惨呼,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迎面击中,身形如断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落地时已然没了生气。
  兔起鹘落的眨眼间,即便是妙风这样的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倒在雪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着怀里悄然睁开眼睛的女子。
  “你没事?”他难得收敛了笑容,吃惊道。
  “好险……”薛紫夜脸色惨白,吐出一口气来,“你竟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还在微弱地呼吸,神志清醒无比,放下了扣在机簧上的手,睁开眼狡黠地对着他一笑——他被这一笑惊住:方才……方才她的奄奄一息,难道只是假装出来的?她竟救了他!
  “喂,你没事吧?”她虚弱地反问,手指从他肩上绕过,碰到了他背上的伤口,“很深的伤……得快点儿包扎……刚才你根本没防御啊。难道真的想舍命保住我?”
  “暴雨梨花针?”他的视线落到了她腰侧那个空了的机簧上,脱口低呼——这分明是蜀中唐门的绝密暗器,但自从唐缺死后便绝迹江湖,怎么会在这里?
  “是、是人家抵押给我当诊金的……我没事……”薛紫夜衰弱地喃喃道,脸色惨白,急促地喘息,“不过,麻烦你……快点站起来好么?”
  “抱、抱歉。”明白是自己压得她不能呼吸,妙风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松开手撑住雪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方一动身,一口血急喷出来,眼前便是一黑——
  薛紫夜伸臂撑住他,脱口惊呼:“妙风!”
  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一片片落在脸上,身上却是温暖的。
  伤口已被包扎好,疼痛也明显减缓了。得救了么?除了教王外,多年来从来不曾有任何人救过他,这一回,居然是被别人救了么?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身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边快要冻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惊呼一声,连忙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她冻得昏了过去,嘴唇发紫手足冰冷。
  他解开猞猁裘将她裹入,双手按住她的灵台穴,为她化解寒气——然而血战之后,他受伤极重,内息流转也不如平日自如,过了好久也不见她醒转。
  妙风心里焦急,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是将薛紫夜紧紧拥在怀里。
  她的体温还是很低,脸色逐渐苍白下去,就如一只濒死的小兽,紧紧蜷起身子抵抗着内外逼来的彻骨寒冷,没有血色的唇紧闭着,雪花落满了眼角眉梢,气息逐渐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惊慌地抓住她的肩,摇晃着,“醒醒!”
  她还是无声无息。
  那一霎,妙风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他进入大光明宫后的十多年从来未曾再出现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请动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愿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险跟他出了药师谷——即便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而西归路上,种种变乱接踵而至,身为保护人的自己,反而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他几乎是发疯一样将沐春风之术用到了极点,内息连续不断地送入那个冰冷的身体里。
  “雪怀……”终于,怀里的人吐出一声叹息,缩紧了身子,“好冷。”
  妙风忽然间就愣住了。
  雪怀……这个名字,是那个冰下少年的么?那个和瞳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少年。
  其实第一次听她问起瞳,他心里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训练让他面不改色地将真相掩了过去。而跟着她去过那个村庄后,他更加确定了这个女子的过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见到过她!
  那一夜的血与火重新浮现眼前。
  暗夜的雪纷乱卷来。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从进入修罗场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最初杀人时的那种不忍和罪恶感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对方的心脏。
  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堆叠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对于杀戮,早已完全麻木。然而,偏偏因为她的出现,又让他感觉到了那种灼烧般的苦痛和几乎把心撕成两半的挣扎。
  那一夜的大屠杀历历浮现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惨叫。
  烈烈燃烧的房子。
  还有无数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对少年男女携手踉跄朝着村外逃去,而被教王从黑房子里带出的那个妖瞳少年疯狂地追在他们后面,嘶声呼唤。
  “风,把他追回来。”教王坐在玉座上,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点向那个少年,“这是我的瞳。”
  “是。”十五岁的他放下了血淋淋的剑,低头微笑——
  是的。那个少年,是教王这一次的目标,是将来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决不能放过。
  他追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却追着自己的两个同伴。
  教王在身后发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弃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个少年如遭雷击,忽然顿住了,站在冰上,肩膀颤抖,仿佛绝望般地厉声大呼:“小夜!雪怀!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而,奔逃的人没有回头。
  他在那一霎已经追上了,扳住了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来吧……来和我们一起。”
  “不……不!”那个少年忽然疯狂地推开了他,执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片刻,离那对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奔逃,双手紧握,沿着冰河逃离。
  “还要追么?”他飞身掠出,侧头对那个不死心的少年微微一笑,“那么,好吧——”手臂一沉,一掌击落在冰上!
  “咔啦——”厚实的冰层忽然间裂开,裂缝闪电般延展开来。冰河一瞬间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张开了巨口,将那两个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现在,结束了。”他收起手,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同龄人微笑,看着他崩溃般地在面前缓缓跪倒,发出绝望的嘶喊。
  结束了么?没有。
  十二年后,在荒原雪夜里,宿命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雪怀……冷。”金色猞猁裘里,那个女子蜷缩得那样紧,全身微微发着抖,“好冷啊。”
  妙风低下头,望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依赖,忽然间觉得有一根针直刺到内心最深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无力席卷而来,简直要把他击溃——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滴泪水已然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
  在二十一年来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在风雪里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亲眼目睹过一族的衰弱和灭绝。自从被教王从马贼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个——他只是教王手里的一把剑。只为那个人而生,也只为那个人而死……不问原因,也不会迟疑。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平静而安宁的,从未动摇过片刻。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深刻而隐秘的痛?
  他……是在后悔吗?
  他后悔手上曾沾了那么多的血,后悔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在风雪里解下猞猁裘,紧紧拥住那个筋疲力尽的女医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复生气,冻得发抖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依赖——完全不知道,身侧这个人双手上沾满了鲜血。
  乌里雅苏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来巡夜,看到了一幅做梦般的景象: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白衣人踉跄奔来,一头奇异的蓝发在风中飞扬,衣衫上溅满了血,怀里抱着一个人。
  他奔得非常快,在小吏睡意惊醒的瞬间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杨柳林里。
  “天……是见鬼了么?”小吏揉着眼睛,提灯照了照地面。
  那里,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脚印旁,滴滴鲜血触目惊心。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身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内经脉和煦而舒畅。
  室内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色青青,有人在吹笛。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妙风居然不在身侧。奇怪,去了哪里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是《葛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
  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怀深藏不露的杀气,可以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地洞察别人内心的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另外一曲又响起。
  推开窗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柳林中吹笛的白衣人。
  妙风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阖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幽深的曲子从他指尖飞出来,与白衣蓝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奇异,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哀伤。仿佛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
  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薛紫夜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是梦么?那样大的风沙里,却有乌里雅苏台这样的地方;而这样的柳色里,居然能听到这样美丽的笛声。
  “醒了?”笛声在她推窗的刹那戛然而止,妙风睁开了眼睛,“休息好了么?”她讷讷点头,忽然间有一种打破梦境般的失落。
  “那吃过了饭,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买的马是否喂饱了草料。”
  在他错身而过的刹那,薛紫夜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杨柳林里,她才明白过来方才是什么让她觉得不自然——那张永远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泯灭了笑容!
  他……又在为什么而悲伤?
  以重金雇佣了乌里雅苏台最好的车夫,马车沿着驿路疾驰。
  车里,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地望着妙风。这个人一路上都握着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车外皑皑的白雪,一句话也不说——最奇怪的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开口打破了窒息的寂静,“伤口恶化了?”
  “没有。”妙风平静地回答,“谷主的药很好。”
  “那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笑了?”
  他反而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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