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风站在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万丈冰川,默然。
这个女人作为“药鼎”和教王双修合欢之术多年,如今仿佛由内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来。然而这种魅惑的气息里,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揣测的神秘,令人心惊。
他们两人均居五明子之列,但平日却没有什么交情,但奇怪的是,自己每一次看到她,总是隐隐有不自在的感觉,不知由何而起。
而这次只是一照面,她居然就看出了自己的异样——自己沐春风之术渐弱的事,看来是难以隐瞒了。
“快走吧!”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我要见你们教王!”
瞳已经恢复记忆?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脑金针?那么如今他怎么样了?
她心急如焚,抛开了妙风,在雪地上奔跑,手里握紧了那一面圣火令。
妙风一惊——这个女子,是要拿这面圣火令去换教王什么样的许诺?
莫非……是瞳的性命?他一瞬间打了个寒战。
教王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容许一个背叛者好端端地活下去!瞳这样的危险人物,如若不杀,日后必然遗患无穷,于情于理教王都定然不会放过。
如果薛紫夜提出这种要求,即使教王当下答应了,日后也会是她杀身之祸的来源!
然而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薛紫夜便已经沿着台阶奔了上去,直冲进那座巍峨的大光明圣殿。一路上无数教徒试图阻拦,却在看到她手里的圣火令后如潮水一样地退去。
“等一等!”妙风回过神来,点足在桥上一掠,飞身落到了大殿外,伸手想拦住那个女子,却已经晚了一步——薛紫夜一脚跨入了门槛,直奔玉座而去!
大殿里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到处绘着火焰的纹样,仿佛火的海洋。
无数风幔飘转,幔角的玉铃铮然作响——而在这个火之殿堂的最高处,高冠的老人斜斜靠着玉座,仿佛有些百无聊赖,伸出金杖去逗弄着系在座下的獒犬。
牛犊般大的獒犬忽然间站起,背上的毛根根耸立,发出低低的呜声。老人一惊,瞬间回过头,用冷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闯入的陌生女子。
她奔到了玉座前,气息甫平,抬起头望着玉座上的王者,平平举起了右手,示意。
“薛谷主么?”看到了她手里的圣火令,教王的目光柔和起来,站起身来。
老人的声音非常奇怪,听似祥和宁静,但气息里却带了三分急促。医家望闻问切功夫极深,薛紫夜一听便明白这个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样的虚弱——然而即便如此,这个人身上却依旧带着极大的压迫力,只是一眼看过来,便让她在瞬间站住了脚步!
“教王……”有些犹豫地,她开口。
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来,弓起了身子,颈下的金索绷得笔直,警惕地望着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如一只灰色的牛犊。
“啊!”她一眼望过去,忽然间失声惊呼起来——那里,和獒犬锁在一起的,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同样被金索系住了脖子,铁圈深深勒入颈中,无法抬起头。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在地上,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身上到处都是酷刑的痕迹。戴着白玉的面具,仿佛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
然而在她踏入房间的刹那,那个人却仿佛触电般地转过了脸去,避开她的视线。
既便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还是一瞬间认出来了!
“明介!”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明介!”她看到了面具后的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看到他全身的血迹——一眼望去,她便知道他遭受过怎样的酷刑。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个月之前,在药师谷里的明介还是那样冷酷高傲、出手凌厉,短短的二十几天后,居然成了这种样子!
是谁……是谁将他毁了?
是谁将他毁了!那一瞬间,剧烈的心痛几乎让她窒息,薛紫夜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
还未近到玉座前一丈,獒犬咆哮着扑了过来。雪域魔兽吞吐着杀戮的腥气,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却根本没有避让,依旧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被系在地上的人。
獒犬直接扑上了她的肩,将她恶狠狠地朝后按倒,利齿噬向她的咽喉。
“啊。”看到她遇险,那个死去一样静默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脱口低低惊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颈中和手足的金索却猛地将他扯回地上,不能动弹分毫。
就在獒犬即将咬断她咽喉的瞬间,薛紫夜只觉得背后一紧,有一股力量将她横里拉了开去。
“咔嚓”,獒犬咬了一个空,满口尖利的白牙咬合,交击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平安落地。只觉得背心一麻,双腿忽然间不能动弹。
“薛谷主,勿近神兽。”那个声音轻轻道,封住她穴道后将她放下。
“风,”教王看着那个无声无息进来的人,脸上浮出了微笑,伸出手来,“我的孩子,你回来了?快过来。”
妙风走过去,低首在玉阶前单膝跪下:“参见教王。”
“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果然带着药师谷主按时返回。”教王赞许地微笑起来,手落在妙风的顶心,轻轻抚摩,“风,我没有养错你——你很懂事,又很能干。不像瞳这条毒蛇,时刻想着要反噬恩主。”
妙风顿了一顿,却只是沉默。
“放了明介!”被点了穴的薛紫夜开口,厉声大喝,“马上放了他!”
明介?教王一惊,目光里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剑,脸上的表情却不变,缓缓起身,带着温和的笑:“薛谷主,你说什么?”
“马上放了他!”她无法挪动双足,愤怒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瞪着教王,紧握着手里的圣火令,“还要活命的话,就把他放了!否则你自己也别想活!”
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探询的目光落在妙风身上。妙风却低下了头去,避开了教王的眼光。
如果说出真相,以教王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当年屠村时的漏网之鱼吧?短短一瞬,妙风心里天人交战,第一次不敢对视教王的眼睛。
“不!不要给他治!”然而被金索系住的瞳,却蓦然爆发出一声厉喝,仰首看着薛紫夜,“这个魔鬼!他是——”
“咔”,白色的风在大殿里一掠即回,手刀狠狠斩落在瞳的后背上。
“敢对教王不敬!”妙风在千钧一发之际截断了瞳的话,一掠而出,手迅疾地斩落——绝不能让瞳在此刻把真相说出来!否则,薛紫夜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复仇,不但自己会被逼得动手,而教王也从此无救。
“住手!”薛紫夜厉声惊叫,看着瞳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他却是漠然地回视着她的目光,垂下了手。
“风,在贵客面前动手,太冒昧了。”仿佛明白了什么,教王的眼睛一瞬间亮如妖星,训斥最信任的下属——敢在没有得到他命令的情况下忽然动手,势必是为了极重要的事吧?
教王冷笑:“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先押回去!”
“不许杀他!”看到教徒上来解开金索拖走昏迷的人,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来。
“薛谷主果然医者父母心。”教王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者,“瞳这个叛徒试图谋刺本座,本座清理门户,也是理所应当——”
薛紫夜蓦地一惊,明白过来:明介费尽了心思夺来龙血珠,原来竟是用来对付教王的!他……是因为返回昆仑山后谋逆不成,才会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但既然薛谷主为他求情,不妨暂时饶他一命。”教王轻描淡写地承诺。
没有料到这位天下畏惧的魔教教王如此好说话,薛紫夜一愣,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教王这一念之仁,必当有厚报。”
“风。”教王蹙了蹙眉,“太失礼了,还不赶快解开薛谷主的穴?”
“是。”看到瞳已然消失,妙风这才俯身解开了薛紫夜双腿上的穴道。
“薛谷主,你持圣火令来要我饶恕一个叛徒的性命——那么,你将如愿。”教王微笑着,眼神转为冷厉,一字一句地开口,“从此后瞳的性命便属于你。但是,只有在你治愈了本座的病后,才能将他带走。”
是要挟,还是交换?
薛紫夜唇角微微扬起,傲然回答:“一言为定!”
“谷主好气概,”教王微笑起来,“也不先诊断一下本座的病情?”
“紫夜自有把握。”她眼神骄傲。
“那么,请先前往山顶乐园休息。明日便要劳烦谷主看诊。”教王微笑,命令一旁的侍从将贵客带走。
在她刚踏出大殿,老人再也无法支持地咳嗽了起来,感觉嘴里又冲上来大股的血——看来,用尽内力也已然压不住伤势了。如果这个女人不出手相救,多半自己会比瞳那个家伙更早一步死吧?
所以,无论如何,目下不能拂逆这个女人的任何要求。
呵……不过七日之后,七星海棠之毒便从眼部深入脑髓,逐步侵蚀他的神志,到时候你这个神医,就带着这个天下无人能治的白痴离去吧——
我以明尊的名义发誓,你们两个,决不能活着离开这座昆仑山!
侍从带着薛紫夜离开后,大光明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风,抬起头,”教王坐回了玉座上,拄着金杖不住地喘息,冷冷开口,“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女人,和瞳有什么关系?”
妙风猛然一震,肩背微微发抖,却终不敢抬头。
“看着我!”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属沉默地抵抗,教王眼里露出锋锐的表情,重重顿了顿金杖,“她为什么知道瞳的本名?为什么你刚才要阻拦?你知道了什么?”
沉默许久,妙风忽地单膝跪倒:“求教王宽恕!”
“你说了,我就宽恕。”教王握紧了金杖,盯着白衣的年轻人。
“薛紫夜她……她……乃是当初摩迦村寨里的幸存者!”顿了许久,妙风终于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脸色渐渐苍白,“属下怕瞳会将当初灭族的真相泄露给她,所以冒昧动手。请教王见谅。”
“摩迦村寨?瞳的故乡么?”教王沉吟着,慢慢回忆那一场血案,冷笑起来,“果然……又是一条漏网之鱼。斩草不除根啊……”
他拄着金杖,眼神里慢慢透出了杀气:“那么,她目下尚未得知真相?”
“是。”妙风垂下头。
“那么,在她死之前再告诉她吧。”教王唇角露出冷酷的笑意,“那之前,她还有用。”
语调那样的轻而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
深知教王脾性,妙风瞬间一震,重重叩下首去:“教王……求您饶恕她!”
玉座上,那只转动着金杖的手忽地顿住了。“风,”不可思议地看着阶下长跪不起的弟子,教王眼神凝聚,“你说什么?”
“属下斗胆,请教王放她一条生路!”他俯身,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玉阶。
金杖闪电一样探出,点在下颔,阻拦了他继续叩首。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审视着,不知是喜是怒:“风,你这是干什么?你竟然替一个对我不利的人求情?从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你脸上的笑容,被谁夺走了?”
妙风无言,微微低头。体内那股操控自如的和煦真气已经渐渐凝滞,到了胸腔仿佛被什么堵塞,再也无法上升——沐春风之术渐失,如今的他只有平日的三四成功力,一身绝学也被废掉了大半。
教王凝视着妙风苍白的脸,咬牙切齿:“是那个女人,破了你的沐春风之术?”
“这一路上,她……她救了属下很多次。”听出了教王的怒意,妙风终于忍不住开口为薛紫夜辩护,仿佛不知如何措辞,有些不安,双手握紧,“一直以来,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属下只是不想看她死。”
“我明白了。”没有再让他说下去,教王放下了金杖,眼里瞬间恢复了平静,“风,二十一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顾惜别人的死活。”
妙风没有说话,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容。
教王沉吟不语,只看着这个心腹弟子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种种表情,不由暗自心惊:不过短短一个月不见,这个孩子已经不一样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而十几年如一日的漠然却被打破了。他的眼里,不再只有纯粹、坚定的杀戮信念——终于还是被折断了啊……这把无想无念之剑!
“如果我执意要杀她,你——”用金杖点着他的下颔,教王冷然道,“会怎样?”
妙风的手无声地握紧,眼里掠过一阵混乱,垂下了眼帘,最终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那样茫然的回答,在教王听来却不啻于某种威胁。他的眼神一变,金杖带着怒意重重落下!
然而妙风沉默地低着头,也不躲,任凭金杖击落在背上,低哼了一声,却没有动一分。
“竟敢这样对我说话!”金杖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狂怒,几乎要将他立毙杖下,“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却是这样要挟我!你们这群狼崽子!”
然而妙风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忍受。
“好吧。”终于,教王将金杖一扔,挫败似地往后一靠,将身体埋入了玉座,颓然叹息,“风,这是你二十年来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我答应你——那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多谢教王。”妙风眼里透出了欣喜,深深俯首。然而一开口便再也压不住翻涌的血气,一口血喷在玉座下。
教王同样在剧烈地喘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修炼铁马冰河走火入魔以来,全身经脉走岔,剧痛无比,身体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
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舍弃这枚最听话的棋子!
黑暗而冰冷的牢狱,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的声音。
这个单独的牢狱是由一只巨大的铁笼构成,位于雪狱最深处,光线暗淡。
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无法动弹分毫。雪狱里不时传出受刑的惨叫,凄厉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笼中被困的人却动也不动。
“啪”的一声响,一团柔软的东西扔到了笼中,竟是蛇皮缠着人皮,团成一团。腥气扑鼻而来,但那个被锁住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这可是你同党的人皮——不想看看么?瞳?”蓝衣的女子站在笼外,冷笑起来,看着里面那个被锁住的人,讥讽,“对,我忘了,你现在是想看也看不见了。”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五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他的身体,死死钉住了他。
自从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来,那个曾经令天下闻名色变的绝顶杀手一直沉默着,任剧毒悄然侵蚀身体,不发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气不顺:自从教王把瞳交由自己发落以来,她就有了打算——她想问出那颗龙血珠,在叛变失败后去了哪里!
妙火死后,便只有她和瞳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那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置教王于死地的剧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话……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瞳却一直缄口不言。
修罗场里出来的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是惊人的。
但这个程度的忍耐力,简直已经超出了人的极限。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蚀得太快,不等将瞳的记忆全部洗去,就已先将他的身体麻痹了——不然的话,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种种酷刑至此?
“那么,这个呢?”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