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已经稍稍平稳,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雅思敏面露歉意,“怎么办?这次回来是为了解释的,可我真的没想到会那么巧,飞机上遇到甲斐,又让他看到了麦克,现在弄成这样——”
“不急,一样一样来好了,小萌的事情我会处理。”顾正荣收回目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这些年我一直托日本的朋友关注甲斐会的动向,太平卫已经老了,又没有继承人,他的几个侄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他自顾不暇,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的。”
“万一他硬是把麦克抢走呢?”又回头去望卧室门,雅思敏双手合抱得更紧。
觉得闷,顾正荣吸气的时候用了些力气,然后轻轻拢了拢手臂,“不用怕,这是在中国,你和麦克就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我会处理的。”
雅思敏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这时候又有泪光浮出来,“对不起,正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又把你的生活也弄乱了,其实你根本就不该牵扯进来。”
顾正荣微微皱眉,“乱想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去睡吧,养足精神,早上我送你们回家。”
雅思敏进房睡了,套房中有客卧,顾正荣最终得空躺下来休息。
甲斐的出现,让这些年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过往再次喧嚣而起,他合着眼睛思索,慢慢迷糊起来,眼前漆黑一片,远处朦胧光影里有熟悉的景象,再往前仔细看,看到的是自己。
也不是现在的自己,样子很小,看上去很陌生,他有些奇怪地思索原因,后来终于想起那个样子的他应该只有八岁,刚刚才到舅父家寄养,很少笑,立在光影中非常沉默的样子,与现在自然是天差的别。
他在心中苦笑,不是都忘了嘛,怎么还记得,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幼年时就在一次车祸里双双丧生,他在亲戚中转手了一圈,最后被送到舅父家寄养。
寄养的生活并不好受,舅母眼神刻薄,表兄更是视他如家中异物,明白父母双亡的那一秒他就已过了懵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每天都是沉默地埋头于学习。
在学校比较幸福,老师视他为天赋异禀,极力推荐他连续跳了两级,八岁时他已经和十二岁的表兄同班而读,这更添加了表兄的愤怒,每日带着朋友欺他辱他,恨之入骨。
控制不住回忆,眼前又看到幼时的自己立在客厅外默默听着老师与舅父舅母商谈他初中入学的问题,舅母声音鄙夷,“不行,凭什么我儿子只能就近入学,那个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这么久的小东西能读那么好的学校?”
“别人指名要求正荣入学,我知道他是寄养的孩子,所以学校里已经为他申请减免学费了,正荣是个天才,您不要耽误孩子的前途啊。”
“不行,跳级是你们学校的主张我不管,现在居然还要我付额外的学费?跑那么远送他去上学,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好心,要不你把他带回去自己养!”
男孩在门外默不作声地听完,然后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背起书包就往外跑。
他知道他要跑去哪里,去孤儿院好了,至少能够继续读书。
少时的自己跑得急,差点撞上一辆缓缓停下的车子,车里有人下来,一对夫妻面目和善,那位太太还蹲下来扶他,声音低而且柔,“小弟弟,你没事吧?”
微微笑了,没事了,那是他后来的养父母,顾家数代单传,亲身父母和他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之前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他的养父母结婚多年却没有一儿半女,意外得知他的情况后执意回国寻找,然后领养了他。
那次出走结束在门前,养父母是怎样跟舅父舅母交涉的他一无所知,只是自己的生活从此改变,当天他就和养父母一起回了家,然后没过多久又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瑞典,而过去的生活与自己再不相关,仿佛只是年幼时的一场噩梦而已。
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后来的生活过得完美,一年后早已被宣告不可能生育的养母居然喜得一女,中年得女,又是意料之外的亲生女儿,顾家夫妻自然是欢喜非常。
他也很高兴,雅思敏比自己小那么多,生得粉嫩可爱,他对这个妹妹一直是珍爱无比。
顾家夫妻虽然对做生意不是很擅长,但好在家底丰厚,他们也很少做冒险投资,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安稳,而他成年后也从未想过要继承他们的财产,很早就离开家庭自己生活与工作。
雅思敏小时候活泼开朗,不知为何到了后来却开始叛逆,身上钉钉洞洞,烟酒不离,又喜欢午夜飙车,身边什么鬼样子的朋友都有,全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年轻人。
养父母已经年迈,从小宠惯了女儿,到了这个时候束手无策,他不知道多少次去警局替她担保,带她回家,渐渐对这个妹妹觉得绝望。
但是更大的变故还在后头,雅思敏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认识了甲斐平立,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
甲斐会是日本黑道代表之一,甲斐平立是现任会长甲斐太平卫的独子,这样的背景,养父母当然不可能同意他们的交往,只是没想到雅思敏年少气盛,又为爱疯狂,最后竟跟着甲斐平立偷偷去了日本。
他立刻去日本寻找,但是甲斐会势力很大,他屡次无功而返。后来甲斐平立在一次帮会暗战中被另一个帮派挟持用以威胁太平卫,相持间不幸身亡,差点连雅思敏都性命不保,最后在一次械斗后被警方收容。
那时他已近三十,正要准备到中国任职,由于工作的关系,世界各地朋友很多,包括日本警方的高层也有几个相熟的好友,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他雅思敏的情况,他又一次飞到日本,看到雅思敏的时候她仍旧惊魂未定,精神状态极差,身上到处有擦伤的痕迹。
心痛之余他立刻申请了国际保护,然后在警方护送下带着雅思敏回国。回国后发现雅思敏已经怀孕,而日本传来的消息,甲斐太平卫痛失独子,这个时候仍旧在寻找儿子临死前带在身边的所有人。
雅思敏执意想要孩子,而他也知道如果被甲斐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绝无好事,因此当机立断与养父母解除了收养关系,然后与她举行婚礼。
接着他就把雅思敏带到中国,八个月后麦克出生,前两年雅思敏仍旧留在他身边,后来日本方面有消息传来,甲斐已经渐渐放弃关注雅思敏的动向,而养父母病危,雅思敏心急之下最后还是带着孩子回到瑞典与父母生活,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父母过世。
关于自己过去的思绪慢慢飘远了,那个孩子早已在光影中消失无踪,而后有前方淡淡的背影出现,不自觉地跟上去,那个背影细而且窄,步子很轻盈,感觉太熟悉了,不用细看都知道,那是凌小萌。
又苦笑了,才分开几个小时而已,她居然已经从现实世界中徘徊到他的梦里,可见自己的执念有多么可怕。
这一切,凌小萌知道了会如何反应?想起她小心翼翼按门锁的样子,他想微笑,又叹息。
初识凌小萌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让她知道一切的打算,她是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女孩子,对感情毫无期待,又对一切可能的意外避如蛇蝎。让她知道又如何?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无谓得很。
彼时他觉得人与人之间聚散不定,而他身后关系复杂,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能够相互陪伴一程已经很好,何必要执着太多。
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们相处的方式很好,省却了无聊的追逐游戏,一切公平往来,她得到他的细心照顾,他享受她的安静乖顺。
只是时间流逝,一切原以为的完美,到后来竟然都成了缺憾。
原以为她不求感情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受不了她永远的置身事外,原以为她安静被动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把自己当作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过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别人都能够清楚说出动情瞬间,但他却从来都没办法寻找到。而凌小萌是那样安静的一个女子,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在他身边,有时候不仔细几乎注意不到。
但是他忽略了水的力量,天长日久,滴水穿石,等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她的那个时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带来改变,改变带来缺憾,缺憾又带来执念,这执念折磨着他,越来越难熬。他也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越是渴望得到就越是得不到,但那又如何?他爱她,倾力付出,又怎会一无所求?
眼前的影子淡了,渐渐黑暗又笼罩一切,顾正荣这一晚在半睡半醒间想了很多,他有些诧异凌小萌在机场的匆忙逃离,更诧异她居然第一次拒绝他的联系,甚至断然出走。害得他半夜三更只能拜托自己的老朋友,然后跑断了他那位老朋友手下金牌策划的腿。
凌小萌这一次消失得真是决绝,和她过去优柔寡断的形象完全不符。在机场他还顾虑着甲斐一行,那时那刻虽然眼角看到,但并没有出声阻止,后来一切事情纷繁错杂,又有些心急,哪里有时间细想。
现在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回头再想她今天的表现,他忍不住想叹息。
可是奇妙又矛盾的事情发生了,他从来想到她都是原本微笑,然后叹息,但这一次,他居然是原本叹息,然后开始微笑起来。
第六十三章
一直被苏凝抓着聊到凌晨两点,凌小萌才得以把自己放平在床上休息。其实哪里睡得着,她在陌生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客房里是一张双人床,她最后发现自己习惯性地蜷着身子,仍旧留出了很大的一块空间。
已经用不着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她又努力想了一下,然后对自己轻声说话,“不后悔,我不后悔。”
可是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翻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柔软干燥,但眼下阴冷,瞬间濡湿一片。
是很难熬,不过不要紧,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和失去的痛苦相比,放弃不算什么。
第二天早晨苏凝是在食物香味中醒来的,走到厨房发现凌小萌已经在里面忙碌,小小的桌上有粥有煎蛋,看到她走过来凌小萌脸上有笑,“吃早饭吧,我看到冰箱里东西不多,随便做了一点。”
苏凝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后双手合十地看过来,看得凌小萌一哆嗦,“怎么了?你不喜欢?”
“小萌,你是不是改过名字?”苏凝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热烈。
“改名字?没有啊。”
“不对,一定有,你以前叫田螺姑娘对吧?”苏凝满脸笑,“要不就是我以前不知不觉做了很多好事,老天都看在眼里,派你来白鹤报恩的。”
白鹤报恩?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她一句话全盘颠覆,凌小萌低头匆匆去捧碗,沿着碗边就是一口,好像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吃完她们一起出门,苏凝在车里问她,“小萌,你接下来做什么?”
“我要去公司一趟,收拾一下东西。”
虽然昨晚凌小萌没有详细说些什么,但是苏凝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见人见事太多,半夜又接了顾正荣那么突然的一个电话,前因后果随便扯一扯,对凌小萌的处境自认了解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世间艰险,一个普通人想要有成就实在是千难万难的事情,凌小萌这样的例子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时听完她的话,苏凝又震动了,“小萌,你是要辞职吗?”
难得,凌小萌脸上露出很坚定的神色,“嗯,我要辞职,不过展会还是会参加的,你放心。”
凌小萌这样的例子她见得多了,可是这么决绝地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果的时候就要离开背后的男人,她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无论凌小萌过去是因为什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苏凝觉得她好坚强,感动了,苏凝推门下车抓住她的手,“好,你放心,我一定全力帮你把展会搞好,小萌,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横空出世,一切都会好的,没问题!”
苏凝手劲好大,凌小萌虽然已经在昨晚立定心意,但一切来得仓促,到底还有些忐忑,这时被她一抓,原本还有些虚飘飘的心里突然一暖,情不自禁看着苏凝微笑起来。
急着去上班,苏凝开车先走,左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朝后面招手再见,后视镜里看到凌小萌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自己离开。
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之后苏凝又在车里抿着嘴唇下决心,心里想着这次无论如何要尽自己一切所能把凌小萌帮到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女人争口气!
开到了公司苏凝还没坐下喘口气就被老板一个电话急召进办公室里,其实一路上她就已经考虑过老板可能的反应,毕竟昨天晚上的事件这位先生也参与其中,他和顾正荣的关系绝对非比寻常。
没关系,敲门之前她已经打好腹稿,如果老板这时候又说不给凌小萌参展,她绝对要把他的念头在开口之前就打到九霄云外去。
这么想好她推门进去的架势就很有气势,里面两个男人正在说话,看到她的样子都是一愣。
三个人打了个照面,苏凝在熟悉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一下子就呆了,全忘了自己刚才极力保持的气势。
自己老板的办公室,当然不可能有人鸠占鹊巢,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正是苏凝的老板,吓到她的是另一个,也不是因为长相恐怖,正相反,那男人看清她之后微微一笑,顾盼间风采卓绝。
这样的风姿还会有谁?裴家美人大驾光临,瞬时让她觉得这间看得熟透了的办公室蓬筚生辉。
只是裴加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老板办公室里,老板跟他相谈甚欢不算,还特地叫她来旁听,这也太奇怪了吧。
“苏凝,这位是裴加齐先生。”站在美人身边瞬间变得面目模糊的老板不甘被遗忘,伸手给她介绍。
“不用麻烦啦张先生,我认识苏小姐。”
“是吗?那很好啊,苏凝,我不是刚把凌小萌的项目交给你吗?裴先生很欣赏凌小萌,想跟我们一起合作。”
“合作?”想起那天发生的情况,她还曾经一度认为凌小萌横空出世是因为裴加齐的关系,后来峰回路转出来一个顾正荣,凌小萌自己也默认了,怎么这时候他又一次在这种关键时候出现了呢?
混乱了,苏凝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裴加齐倒是很轻松的样子,拍拍老板的肩膀,“我跟她谈谈?”
“行,”老板答得很快,不过答完又迟疑了一下,“凌小萌——”
“放心,我是真的看好她,又不会吃了她。”裴加齐微笑,然后当先往外走,与苏凝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了她一声,“苏小姐,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裴加齐说话客气,苏凝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又对这样少见的男色适应不良,头一晕就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小会议室里面对面坐下,还早,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同事们陆续走过的人影,会议室另一面是玻璃,昨夜一场大雨,今早空气凉爽,望出去天色是淡淡的蛋壳青色,舒爽宜人的感觉。
“苏小姐,你这个表情,是因为见到我很意外吗?”坐下以后裴加齐率先开口。
“裴先生,你来是为了小萌的事情吗?”忙碌惯了,苏凝一向直截了当。
虽然只见过一面,裴加齐对苏凝倒是印象很深刻,想起凌小萌和她两个站在一起对比强烈又意外搭调的样子,他说话前忍不住微微笑,“是啊,不过我不是代表个人来的。”
“那是代表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