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生一时语塞,忍不住又有些发火,想不到这老太婆说估这么犀利。
“我该怎么做?”耿梦天又问。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手。“嗯……你要往东方去……你会找到她的……”
“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记住了,不论她在哪里,不论她叫什么名字,不论她长得什么样子,你都要相信你自己,你可以凭着第一眼的感觉,就认出她来……”
“是吗?”耿梦天茫茫然的说。
“当然是真的,你敢怀疑我算的不准吗?换到你了,把手伸出来给我!”她那对浓浊的眼睛,忽然转向宜生。
“不……不用了……”宜生吞吞吐吐的拒绝。
“我叫你把手伸出来!”老太婆专制的说。
宜生皱着眉,满脸不情愿的,还是只得把自己的手给她,老太婆只看了几秒后就说:
“……你将会跟一个你很讨厌的人结婚。”她对宜生只有一句话解决,马上把手丢还给她。
宜生错愕地看着她,顿时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她暗自诅咒着,要是她会多给这个可恶的老太婆小费,她就不姓钟。
算完了命,两人一下子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后来还是宜生先开了口,她隐约猜到耿梦天想要算命的原因了,显然他现在正是举棋不定的时候,而那个吉普赛老太太的话,很可能推了他一把。
“我听Mr。Stewart说,你不打算进交响乐团?”
“对。”耿梦天回答的很干脆。
“想再读书?”宜生试探的问。
耿梦天很快的摇了摇头。
“那你有更好的计划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还没有告诉你,也刚好那个吉普赛老太太提到了,有关于东方……”
“你可别为了她一句话,真的要到什么东方去?”
耿梦天朝她微微一笑。“……前几天我在一份过期的中文报上,看到一个唱片公司在徵人,我寄了履历去了。”
“什么样的唱片公司?在哪里?”
“一个在台湾的流行音乐唱片公司,你看,这不是很巧吗?”
“流行音乐!”宜生瞪大了眼。
“对,他们在徵制作人,报纸是过期了的,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找到人了,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被选上……”
“流行音乐!耿梦天,你是疯了还是怎么?染发会连脑袋也染坏吗?”宜生丢开了他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忽然有一种很想抓狂的感觉,她完全不理会其他路人的眼光,就这样直直的站在街头,随时准备开骂。
反正纽约每天光怪陆离的事情那么多,两个就要毕业的音乐系学生,站在路口大吵一架,也。不会是什么奇观。
“镇静一点,Allison!”他扶住她的肩。
“镇静,我看你才是那个需要镇静的人,你到底是哪里有毛病了,为什么会想回台湾搞什么流行音乐,那种、那种……是根本不入流的东西……”宜生拨开他的手,几乎是口不择言,破口大骂了。
“我想不到你也是这么迂腐的人!”
“这不是迂不迂腐的问题,而是……而是……流行音乐?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明明有很好、很直的大路可以走,你为什么偏偏要去钻那种难走的小路。而且……就算是流行音乐好了,台湾?台湾的流行音乐算什么,它根本还跟不上世界的潮流,美国、英国的流行音乐,可能可以流行全世界,可是你有听过台湾的流行音乐,上过世界的舞台吗?”
“也许我就是要当第一个。”耿梦天自信满满的说。
宜生气急败坏的说:“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能了解?”
“Allison,音乐就是音乐,不管是古典乐,还是流行乐,我相信只要能感动人心的,就会是好的音乐,能够做一些庶民的、接受程度大的音乐,不是比做那些只有特定阶级才会听的,更实际、更有成就感不是吗?”耿梦天不似宜生那么激动,他兀自慢条斯礼的说着。
宜生一时有些语塞。“……问题是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做,没有人会这样自毁前程的……”
“我只是换个跑道而已,不见得是自毁前程,Allison你 还是有那种古典乐才是正统音乐的老旧观念。”
“……难道不是吗?你学了这么久的音乐,难道就是为了回去搞那种……那种东西,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Mr。Stewart说你的前途正看好,你却要在现在放弃?你已经不想当第二个马友友,第二个林昭亮了吗?况且你爸妈会怎么说?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我敢说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
耿梦天的脸上突然一黯。“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意,才能做决定。”
“我懂了。”宜生忽然全明白了,她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笑着说:“所以你的头发,也是这么一回事了?”
耿梦天也笑了出来,他摸了摸自己满头的金发。“还是你了解我,说真的,我不能爱上你,实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以后也不知道会是那个好运的家伙,才可以拥有你,不过你的对象,最好还是给我看过合格后才可以。”
“呸,你是谁呀,我就是我,我才不要让任何人拥有我。”宜生十分大女人的说着。
“你这么说,小心跟那个吉普赛老太太说的一样,哪天就真的跟一个大沙猪结婚,我常听人说,女孩子话不要说得太满,你愈是讨厌的对象,愈有可能会嫁给他,像是说不爱嫁给警察的,后来就真嫁了,说她讨厌胖子的,后来也是跟一个超过二百五十磅的人结婚,说她讨厌……”耿梦天故意逗她,其实他知道宜生本身的条件这么好,又是一个理性而且丝毫不马虎的人,她宁可选择不结婚,也不可能会将就跟一个她痛恨的对象在一起。
“闭嘴,梦天!”宜生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禁有点怕,她最讨厌不爱干净的人,不会那一天就真让她爱上了一个邋遢鬼,那她肯定会疯掉。
耿梦天在毕业公演完后,就马上飞了一趟台湾去面试,结果,就如宜生所最不愿见到的,他马上被录用了,而且,在他刚回去的前一个月,公司主动帮他找房子,让他可以马上进入工作,不用为房事烦心。
不过宜生一听到他的薪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时候,还是很替他不值,倒是耿梦天颇能自我安慰,他说如果他做的唱片能卖得好,他还可以分红的,宜生认为他未免太乐观了点,古典和流行,毕竟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你能不能抓得住听众的心,还是个大问题。
宜生不知道耿梦天的家庭革命,是怎么结束的,只知道他一收到台湾寄来的通知,就开始变卖公寓里的一切,显然是真的打算去了,他把能卖的卖、能送的送。等到他临上飞机回台湾时的家当,只剩下两只旅行箱,而他父母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在机场。
穿着一身白的宜生,脚上穿着最新款的白色凉鞋,她把YSL的太阳眼镜架在头顶上,看着眼前逆光站着的耿梦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这一去,两人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面了。
“你爸妈还在生气?”宜生四下张望着,还是没看见耿梦天的父母。
“嗯,他们很惋惜自己生的小孩是我,而不是你……”
“还会开玩笑,表示不严重罗!”
“那就要看你对‘严重’下的是什么定义了。”
宜生了解的一笑。“还是不后悔?”
耿梦天笑着摇摇头。
“好吧,我这个做朋友的,该劝的都劝了,该分析的都分析了。我可以投下反对票,却不能替你做任何决定,既然你都已经要去了,只能希望你到了那里之后,一切顺利了。”宜生很够义气的说。
“谢了,那你呢?”
她不怎么烦恼的皱皱眉,事实上少了耿梦天这个头号劲敌,她现在的选择可多了,抢手的程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目前有几个地方,都还正在谈,我还没有决定那一个就是了。倒是我爷。他对我不肯回去帮他管公司,可是足足念了好几个月,他一直认为我是我们家里,最有生意头脑的人……”宜生谈了一会儿自己,忽然一下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十分认真的说:“大家好几年的老同学了,可不要就这样子散了……”
“不会的,如果我在台湾混不下去,还是会厚着脸皮来找你的,台湾跟纽约的距离又不算太远!”
“是啊,是啊,是比去北极近一点,问题是,你要真会找人就好了,我就怕你宁可饿死,也不肯开口要人家帮忙。”宜生十分了解耿梦天的脾气,他天生有着十足艺术家的性格,生性浪漫而不切实际,喜怒分明且形于色,他不像宜生,是个适应能力强,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好好的生存下去,又可以比人强的典型。
“好了,我该进去了……”
宜生忽然有点儿想掉泪,她忍住了一阵阵鼻酸,一直到这个分手的最后时刻,她才发现自己是爱着耿梦天的,不过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很漂亮,直接把这份感情,升华成强烈的友谊。
“BYE了,Allison!”他给了她一个特大号的拥抱,宜生亦紧紧地抱住他的背,并乘机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以免泪水滚落。
“好了,再见了……”她离开了他的怀抱,看着他慢慢的挥着手,走进了人关的柜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的眼泪才真正掉了下来——
第四章
林嘉南将小推车上的最后一本书,那是沈从文的“边城”,也是她非常喜欢的书,她将它多翻看了一下,才放回了架子上,再推着车子回到办公室。
她坐在自己的坐位上,一一整理着刚刚归还的书卡,她的许多同事,都认为这个工作简直无聊到了极点,只有她一个人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的做了一年多。
夏天的脚步已经逐渐逼近了,随着窗外开始出现的蝉呜,一大堆成群结队来图书馆自修的学生,也开始涌进了图书馆,他们正在准备着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她喜欢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静静地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手上甩着笔,一副认真看书的样子,那就最有些宁静、有些苦闷,但却依然耀眼的青春!
她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去参加了公职考试,接着很幸运的,被分发到这个社区的小图书馆里来工作,更巧的是,这里距离她住的地方,只有二条街远,让她可以每天安步当车的走路上下班。
她一毕业就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她没有外面那些竞争经验,加上本身恬淡的个性,因此她永远不多话、不争权、不求表现,只想安安稳稳的做好自己的事,然后永远待在这小小的图书馆里,她知道这是一份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她主动要求分配在资料组整书、管资料档,时常要面对的,就只是电脑和书,除非必要,几乎可以一整天不用说上一句话,而且她是真心的喜欢图书馆这个环境,不只是因为这是一份公务员的安稳铁饭碗。
她维持着有如修女般的生活,一个人住在一栋有些年份的老公寓里,每天规律的上班、下班,中午吃着自己做的,从住处带来的便当,可以整天没有踏出图书馆一步。她唯一的娱乐,就是偶尔自己一个人上电影院,看场电影,或是到重庆南路上逛逛书店,就算不买书,她也喜欢在那里走走,喜欢看年轻学生们脸上单纯的笑容,希望看熙来攘往的人群穿过她的身旁。
年长的女馆长见她没有男朋友,又从不出去交际,可说是完全没有社交生活,几次还想替她介绍朋友,却都被她婉拒了,她们馆长不明白,嘉南并不是没有人追求,而是她打从一开始,就故意的封闭了自己,完全不让人有进去的余地。
打她一进大学校门开始,就同时有着好几个追求者,问题就在于现在的男生,普遍的缺乏耐心,况且嘉南也非那种锋芒毕露的校花型,因此男生们往往在约了几次没下文之后,也就渐渐对她淡了,等到升上了大三之后,更是连一个约她的人也没有了。
现在进了馆里,更是不可能有任何的机会,馆里的人员,一向是阴盛阳衰总共只有二位男同事,一位是五十多岁,已经当了祖父的工友,一位是四十多岁,三个孩子的已婚男人,因此尽管她是馆里唯一个年轻女性,长得也不算差,但总是没有人会对她采取什么追求行动,而她的工作性质,又是不需对外的,因此她始终可以维持她习惯的生活步调。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多,一直到一个时常来惜书的大学讲师,打断了她平静的步调。
她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个人。如果不是同事提起。让她特地留意了一下,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嘉南,最近有一个常常来馆里的男的,高高的,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已婚的女同事,在中午休息吃便当的时候,问了她这个问题。
“什么男的?”她一脸的迷惘。
“你这不是问错人了吗?嘉南哪会去注意这种事……”另一个上了点年纪,但仍未婚的女同事说道。
“对不起,我是真的没有注意到,那怎么样呢?”嘉南有些抱歉地说。
“唉,枉费人家还特别问起你呢!”
“为什么那个人要问起我?”嘉南显得很困扰。
“为什么?想也知道,一个男人会主动去打听一个女的,当然是因为他对她很有兴趣啊!”
“有兴趣?为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他啊!”嘉南感到很惊恐,她不明白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对她有兴趣。
“他最近几个月,都常来馆里借书,大家也看得熟了,结果那天他居然主动来柜台跟我聊起天,我正奇怪一个年轻高大的帅哥,怎么会来找我这个欧巴桑搭讪,结果他聊了没几句,就问到了你,他旁敲侧击的问我说,常常看到在后面整书的那个长头发的小姐,她是不是还是学生,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目标是你……”
嘉南没吭气,倒是另一个女同事,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对我们嘉南有兴趣啊?那他是傲什么的?”
“他说他是××大学的讲师。”
“哎哟,那电是条件不错嘛,配嘉南倒也是可以了,就不知道人怎么样?”
“外表是很斯文,说话也蛮有礼貌的,教育程度也很不错,我个人是觉得他很不错……”
“那好,嘉南,哪一天他再来的时候,你来坐坐柜台,跟他说几句话,看看他人怎么样……”她的同事,立刻替她出了主意。
嘉南瑟缩了一下。“……我看……不用了……”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怎么可以说不用,试试看嘛,搞不好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
“这……”
“别这了,你不要,我可是抢着要!”那位年过四旬,却依然未婚的女同事,开玩笑的说道。
“……”嘉南不知该怎么接口。
那是不可能的事,嘉南心想,她早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心里,因为那将不会是幸福,而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和更多无边的痛苦……
在那个大学讲师,又来借书、还书的那一天,嘉南硬是给另一个女同事又拖、又拉的,给架上了柜台。
“刘老师今天又来借书啦?”女同事主动很亲切热稔地跟他打招呼,嘉南又是尴尬又是难为情的坐在旁边,一张俏丽的瓜子脸胀了个通红,一句话也没说。
“是啊,樊小姐你好。”那个男人果然很有礼貌的回答了。
被称为刘老师的那个男人,有着瘦长的身材,戴着一副框玳瑁边的近视眼镜,头发修得短短的,一张略微长方的脸孔,小小的五官,算不上十分英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