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呢?”梁善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严开衣襟处的血迹余痕,他神清气爽的令人不敢相信他是急诊进医院的,但……
“无论如何,严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检查!”她郑重的说。
“是是是……”严开拉起梁善善的手,让她挽着自己的臂膀,“女朋友大人说的,严开不敢不办!”
“谁是你女朋友啦?”
她否认着,心底却不由得甜滋滋地,依着严开的手也不见她抽回来;她怔怔看着身边这个让她失落让她焦急让她狂喜让她平静的男人,如果说,爱情就是让人七上八下的情绪温度计,那她和严开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可以叫做谈恋爱?
“还痛吗?”浑然未觉梁善善千回百转的心思,严开问着,大手温柔在她额上磨蹭。
“要不要顺便挂个号看看?”
“我没事……”
梁善善继续纠结在无法挣脱的思绪中。
“那,回家吧!”
“嗯!”
这是她近来难得乖巧地让严开牵着小手,两人向计程车招呼站走去。
“啊!”梁善善突然说:
“今天该带球球去做产检!”
“好好好,我们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带那只笨狗去医院,可以了吗?”心情大好的严开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我会吃醋喔!瞧你,对一只狗的关怀程度和对我不相上下!”
对喔,困惑已极的梁善善突然豁然开朗!原来她还担心着自己不懂爱情就迷迷糊糊地和严开谈起恋爱了,不过,既然连严开都说自己对狗狗和对他一样,表示她刚才慌乱害怕的心情是人之常情啰?
所以,她开心地为自己下了结论——
她还没有恋爱,她还可以好好想想:爱情,是什么样子?
可怜的严开当然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断了自己可能提早到来的幸福之路;只见他一脸傻笑,抓着梁善善软滑玉手,看着两人头顶上的好片蓝天。
嗯,爱情之路指日可期,不再迢遥无望啦?!
……现在为您转接六○六病房……
“喂?”
“严大哥,我是善善……”
“善善啊,早啊!溪头好玩吗?”
三月初,梁善善随同学校带领毕业班学生进行为期三天两夜的校外教学,不得不暂时离开正住院疗养的严开。
“嗯,还好……”
“怎么了?你哭了?”严开察觉梁善善声音的异样。
“没、没有!严大哥,伤口还好吗?痛不痛?”梁善善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严开被推出手术房时惨白的脸。
“我好多了,没事的!”严开安慰道。
“没事没事,你就只会说这句话,你上次检查前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梁善善气鼓鼓地说着两个礼拜前的事,那时两人都以为不过是例行健康检查,谁知世事难料,胃镜检查发现肿瘤寄生,同时白血球呈现异常数量,接着便是仓促住院、开刀化验、等待报告;不过短短几天而已……
“善善,”严开的声音充满浓浓喟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两个礼拜来梁善善为他学校、医院、家里三处奔波,虽然不曾喊过一声累,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憔悴的,不比躺在病床上的严开少。
“严大哥,我、我……”
梁善善突然哽咽,连忙捂住话筒,但听筒处,严开的声音还是轻轻传来。“善善别哭,你在那么远,我没有办法让你靠着掉眼泪,求你别哭……”
不行难过,生病的是严大哥,他一定比谁都还害怕,我要做他的支柱,我要坚强;梁善善告诉自己。
于是,她努力吸着鼻子,“检验报告今天出来吧?”
“嗯……”
“严大哥,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
“不论结果如何,”梁善善要求保证,“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定……”
严开心虚答应,挂上电话,他不自觉想起决定开刀前和医生的单独对话。
那是他没有告诉梁善善,藏在心底的疑虑——
“严先生,关于您上次所提,的确,去年您在本院所做的健康检查便已显出您胃部的异状……”
“不过经过查证,由于严先生病例上的通讯方式是贵公司的地址与电话,医院方面虽多次通知严先生回来复检,但贵公司皆以妥善转达的保证为由,拒绝透露您私人联络方式……”
“最后,有一位自称是您妻子的行政主管回复我们,您已经在别家医院接受检验,本院才停止继续追踪……”
他不想去追究那个人是谁,虽然,答案呼之欲出……
他不想追究,只要还有生命的希望,他不想追究。
“罗姐,这是送你的,恭喜你新专辑发行。”
小万起出一只小小戒指,有些羞赧,“对不起,我钱不多,所以……”
罗起放下梳发的手,定定看他;小万还很年轻,虽然因为曾经吸毒而显得有些老态,但是,新生的小万,依然充满了生命力,依然青春、依然拥有大好年华。
她闭起眼,仿佛回到十年前——
罗起只有严开,罗起也只有严开的时候。
他跑。用尽全力奔跑。
忘了停在医院停车场的座车。忘了自己开刀后尚未复愈的伤口。
他听见喇叭声,咒骂声,煞车声,碰撞声……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诅咒般的宣告——
“小万,谢谢你,”罗起接过戒盒,轻轻放在手心,小小环戒闪耀在两人所在的幽暗公寓,显得很突兀、很微弱。
“我接受戒指,但你不能要我。”罗起说:“你太美好,而我必须赎罪。”
她的身体倏然发冷,牙关和指节咯咯颤抖,小万急急在衣橱内找出干净毛巾,塞人她口舌间,深怕她毒瘾发作神志昏迷时伤了自己。
剩下的,就看老天垂怜……
“严先生,很抱歉告诉您这个坏消息,您的肿瘤,证实为恶性的……”
“同时,您的癌细胞已经有扩散迹象,我们必须立即为您安排化学治疗与放射线治疗……”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
“罗起!你给我出来!出来!这绝对是你做的好事,出来!”
严开一把推开前来应门的小万,直直冲入罗起卧房。
但,眼前一片狼藉让他顿时噤声。
那个他此时憎厌莫名,巴不得杀千刀执万剐的人正匍匐地下,急喘着,大腿上淌着好几道血痕……
那是,罗起为了转移毒瘾发作的痛苦,自己划得皮开肉绽。
“搞什么?你在搞什么?”
碰!
严开一拳挥向夹板门上,劲力之大,木门随之脱落。
搞什么?!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就罢,连带他好不容易重燃的生命欲望也全部消磨殆尽!
罗起望他,身体动弹不得,但眼眶充满泪水。“严开,你说你不怪我的?”
“哈……哈哈……”
他狂笑,跟着蹲在地上。“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假装我的妻子?为什么要隐瞒我的病情?”
她颤抖一下,极困难爬至他身侧,“你怎么了?开,你身体怎么了?”
严开抬眼看她,眼光里是她极陌生的深深厌恶,“你想知道你耍手段的结果是吧?你想知道你美丽的谎言造成了什么是吧?是癌症,你知道的,就是你妈当年躺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的那种病!”严开抓起她的衣襟。“我知道你恨你妈!当年她哭着求你去看她时你理都不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需要你这样报复我?”
“不!”罗起掩着自己的脸,痛哭失声。“不!我不是有意的,严开你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的!”
“别怪罗姐,是我叔叔害的。”一直躲在暗处的小万冲进来,扶起伤痕累累的罗起。“他知道你们当年互相买了保险,所以,无意间知道你的检验结果后,用毒品控制了罗姐……”
事实比任何想像都来的残酷,严开颓然跌坐在地,过了好久,他才无力扣问。“而你,就任凭摆布?同意这样谋财害命?”任由时间,让一颗小小不起眼的肉瘤在不知不觉间恶化为噬血啃骨的癌魔……
这么一招杀人不染血的绝技,罗起于心何忍?
“我……”罗起挣开小万的搀扶,扑到严开身前。“对不起,对不起……”
“来不及了!”他推开罗起,巍颤起身。“说再多抱歉都没用了!罗起,我好恨,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让我觉得,我严开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甚至,爱上你……”
知道答案,严开绝望了。
他不知如何描摹自己的情绪,哀恸已极,余下尽是飘飘浮浮的荒谬感,着不到路,渡不到岸。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几乎是耗尽心力才得以回头,但已惊愕无声。
然而,趴在地上的罗起却继续言语,声声控诉:“我好寂寞啊!开,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一个你虚构的影子,活生生架空在我身上……
“你从来都不曾试图了解我,你爱的永远是你理想的爱情……我好痛苦!这样的你,让我好痛苦!可是,我还是爱你啊,我还是只爱你……开,你杀了我吧!如果我的死可以消除你的恨,你动手吧!求求你……”
大雨不知何时开始滂沱。
他用尽全力奔跑。
他不知为何而跑。
是仓皇还是愤怒,他已经没有分寸……
四天了。
罗起跳楼身亡,严开罹患胃癌失踪,已经四天了……
这四天对影剧新闻记者和社会大众而言不过是场街谈巷议的惊噫,但对梁善善来说则是万般揪心的试炼煎熬。
那天,当她好不容易送完最后一批学生,提着行李直奔医院,等在病房里的却是大批蜂拥而至的记者;而原本该好好躺在病床上等她的严大哥,从此便如泡沫一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神通广大的媒体将严开失踪与罗起死亡的秘辛泰半披露,加油添醋地渲染了他们的情爱纠葛,加上唱片公司趁机推出罗起的最后专辑,以“当罗起欲上严开——世纪末的毁灭爱情?”为宣传命名……
一时间,严开与罗起的爱情故事,成为人人争议的传奇,是是非非、假假真真,反正当事人寂然无声,也就由得世人揣度。
罗起太烈,严开太傲,两个个性十足的人乒乓相周了,少了收敛相济,以金就火或者以火就金,终是两伤。
“严大哥你骗我!”
她理着依旧空荡凄凉的屋子,想起带着伤口下落不明的严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你说,你会等我。”
严开外冷内热,是个硬不起心肠的人,猝然面对死生课题,她明白他绝望难过的心情,但也同时莫名心痛——怎么,梁善善也在严开拒绝之列?
口口声声以爱相许,他却选择独自承受伤心?
在电锅里温上补汤,冰箱里填满加热即可食用的新鲜食物,梁善善拉开窗帘,让晨光瞬间爬进屋内,虽然窗外依旧霪雨霏霏,至少好过一室孤寂。
和过去四天一样留了字条,她轻轻带上严开的家门,准备度过第五天期盼不要希望落空的日子。
“善善……”林栗的声音?
已经走到大楼外的梁善善拿开伞仰头张望。
“有人找你,”林栗半个身子撑出窗外,使劲地挥着手中无线电话:
“一个叫罗里的人,他说是你养母的老朋友。”
守候许愿遥星!
“是吗?她选择以海洋作为埋骨之所?”罗里神父问,看着蔚蓝的海天一色,眼眶似有些微润,“很像她的作风,那孩子,一辈子都这样任性。”
“容姨说,大海有洋流,洋流在全世界旅行,她的骨灰,会随着大海包围着所有陆地,以后不管你在哪里,她都可以看见你。”梁善善随着罗里的眼光向海面看去,忽然有些明白,容姨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见罗里神父最后一面。
“容姨,你还好吧?胸口会不会闷?要不要出去透气?”
梁善善担心看着她,不明白一向好静又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梁娴容为何执意撑着病体来参加这场万头钻动的研讨大会。
“我没事,别担心。”梁娴容拍了拍她的手,这是她们母女相知的默契。
两人坐在角落位子上等待,不一会儿,梁娴容就因为体力不支瞌睡起来,梁善善细心的替母亲拉好身上薄毯,自己端详起整个会场的状况。
虽然宗教大分为佛、道、基督三大端,但仔细看来,每种宗教里都尚有分支别脉,这场名为理性的宗教辩论,从观众席上衣饰鲜明的分布,其实已经暗含不同意识形态的角力斗争。
“开始了吗?”
睡梦中的梁娴容倏然转醒。
“还有好几分钟呢!你再休息一下吧!”梁善善劝慰道。
“是啊。”
梁娴容凄怆笑了,像是对梁善善说,其实又是自言自语,“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明明等了一辈子了……”
容姨想来看什么人吗?梁善善想。
但梁娴容再度闭上了眼,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为着梁娴容的轮椅,母女俩一直等到人群稍缓,才由梁善善推着出来。
“善善,此生此世,我心满意足了。”梁娴容显得很疲惫,但是带着浅浅笑容,闭着眼,隐隐泛溢泪光。
梁善善有些吃惊,不明白容姨何出此言,正想开口探询,两人身后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容容!你是容容吧?等等!”
带着洋腔的中文咬字,声音有些苍老,又有些耳熟,梁善善回头,果然,是刚才台上那位代表天主教的罗里神父。
整个会场上,梁娴容目不转睛直直仰望的人。
一时惘然,梁善善没注意到梁娴容已将轮椅掉转了方向,静静等着追上来的罗里,“好久不见……你、好吗?”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不似长年来养心敛气的平和。
“我很好,倒是你,看来没好好照顾自己。”罗里神父单膝跪地,旁人看来是为了配合梁娴容的坐姿身形,只有他们自己了然,这是怎样的许诺与承担。
“你……唉……”
梁娴容怔怔看着面前的罗里,苍白的手不知觉抚上他灰白的发。“我们都老了。”
“是啊,十几年了吧!”罗里跟着喟叹。
“十七年,”梁娴容露着微笑,“这孩子跟着我多久,我就离开你多久。”
“容容……”
他们俩人同时想起,那十七年前的最后一瞥——
“请你看着那颗星,我对着它许下我的愿望,愿你永远平安、愿你永远喜乐、愿我们永不相见。”
“容容?!”
“还有,”梁娴容坚定看着罗里:
“愿我永远爱你。”
“就我爱你就好了!”
她看他,他看她;她看他们……
然而光阴流逝,人间遇合终有定数。
“罗里神父,麻烦请这边走。”
赶来的接待人员欠身招呼。
时间到了,梁娴容恋恋看着罗里,终于她问:“你,想过我吗?”
这生不求相守,只盼片刻惦念——
等到他的含泪以对,梁娴容微笑着示意梁善善推她离去。
那天晚上,梁娴容气色大好,精神奕奕地不像卧病多年的人,晚饭过后,她要梁善善帮她拿出收藏已久的几份文件。
“善善,其实我认识你母亲;”梁娴容微笑看着错愕的梁善善,“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家医院出生,也是一起长大的隔壁邻居,十岁时,我家移民美国,但往后十几年,我们一直都有联络。”
“虽然一直都没有再见面,但,你母亲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我们分享彼此秘密,所有酸甜苦辣的心情,我知道她大学辍学结婚,我知道她有一对可爱的子女……但是后来几年,我跟着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