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欢……不敢。”小欢面色发白,入府至今,公子从未这样凶她。
上官仲收起玉扇,也收起愠容,转身一派斯文地对小欢温言道:“欢儿,今日对不住,我和凌云兄之间的小摩擦吓著了你,望你莫怪。择日让我带你到府外散散心,或来敝府作客,就当我向你赔个罪。”
堂堂一个官家公子,竟对她这小丫鬟如此有礼,让小欢不禁愣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小欢涉世未深,不识花心公子的真面貌,上官仲的一言一行让她著迷感动,而蔚凌云看著此刻小欢为他人倾心之貌,不觉怒火中烧。
“还不下去!”他怒斥,小欢连退数步,受惊离去。
小欢离去后,上官仲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妒忌?”
“什么?!”
“你当真爱上这小姑娘了,妒忌她就要被我擒住了心?”上官仲得意不已。“有趣、有趣,没想到你风流多情的蔚大公子,什么女人没见过,竟会在意身旁一个小小丫鬟?”
“我再说一次,小欢就算是个丫鬟,也是我的丫鬟!”蔚凌云怒不可遏,小欢总是忠心耿耿地在他身边伺候著他,他从未想过她会用那种动情的眼光看著其他男子。他对小欢的占有欲油然而生,怒得想再举起剑往这采花贼颈上抹。
“且慢。”上官仲挡下了他。“这般粗鲁动手,怎符合你翩翩美公子之名?”
“休再语出讽刺!”蔚凌云的确失了平时气度,就为了这不懂事的小丫头。
上官仲悠哉地拉开手中扇。“这小姑娘已逾豆蔻年华,情窦初开难以抑制,今日你若伤了我,恐怕非但得不到佳人心,反倒让她憎恨你,蔚大公子,你可想清楚了?”
“你!”
“告辞。”
上官仲神情自若地迈出蔚家大门,徒留蔚凌云持著长剑,怒气难平。
这一晚,蔚凌云独自在庭院里沉思踱步,不让人靠近。
小欢躲在远处望了半晌,就是不敢出声接近。
“公子怎么了?从未见他如此暴怒、又如此沉默。”小欢在心中喟叹。“难道公子是因为我?”
小欢突然想起那夜,公子紧紧拥著她入眠,脸上不自觉地又泛起红晕。只是公子从未对她表明过什么,他从不将心里话说出口,对老爷夫人是这样,在蔚家是这样,对她,也是如此。
是公子心中有所顾忌?还是他那天抱著她入眠,只是一时兴起?抑或是尚未想清楚要怎么看待她?
小欢开始胡思乱想,她对公子是有情意,只不过公子从不曾像上官公子那般对她殷殷切切,她该怎么办?该如何厘清这一切?
想起上官公子对她的温言软语,小欢心头又是一跳,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她这般殷勤,让小欢芳心晃动。
就当她暗自思忖沉醉之时,突见蔚凌云竟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前。
“啊!公子……”小欢一惊,连忙欠身要请安。
不料蔚凌云一掌扶住她肩头,没让她弯下腰。“跟我走。”
“跟公子走……去哪?”
“公子、公子,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公子?”不知为何,蔚凌云突然愠声对她大喊,小欢面容惊慌,她知道蔚凌云生气了。
蔚凌云见到她本清澈的双眸泛起一丝恐惧,于是松开了她的肩头,叹了口气。“小欢,现在没有旁人,喊我的名字。”
“公子……”
“怎么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
蔚凌云的脸上有著复杂的情绪,小欢看不明白,却见蔚凌云拉起她的手腕,直往他的房间去。
“今晚换上男装,跟我去酒坊。”蔚凌云拎出一套衣服,要小欢换上。小欢拿起衣服不知所措,却见到公子转过身去不看她更衣。
他以礼相待,不管她懂或不懂,上官仲的出现,让他更加明白了他心中有多看重这丫头。而小欢不敢违逆蔚凌云的意思,只有换上他准备好的衣裳,跟著他到以往从未踏入的地方去。
第八章
酒坊里,所有人纵情嬉戏、酒酣耳热,小欢身著男装,躲在蔚凌云身后,很不习惯。
她不知道这地方的姑娘举止怎会如此大胆,穿著怎会这样暴露,也不知道这地方的男人,是这样的放肆作乐,所有人对这一切完全不以为意,但令小欢最无法接受的,竟是公子的态度。
她看著姑娘们一个个争著敬酒,而公子来者不拒,那些露著肩头、紧紧贴上公子身躯的姑娘,让小欢突然感到心头好难受,她不想看到公子如此放荡的一面,更不想……不想让这样的女人接近他。
就好像当日,她在公子房里,看见另一名侍女出现一样。
此时又有一名女子,故意滑下了肩头披帛,挨近了蔚凌云要喂他吃东西,小欢见公子什么也没多说,张了嘴就要咽下。
小欢心头真的好难受,正当她想出声阻止时,竟见到了另一人,让她张著口却发不出声。
“上官公子您来啦!我们等您好久了!”
酒坊里马上有姑娘围到上官仲身边,好似与他相当熟稔,他也开始和身边的一群美女饮酒作乐,一刻不耽搁。
上官仲忙著搂住贴近他的姑娘,喝著她们捧上来的酒,没发现躲在一旁穿著男装的小欢。而小欢却清楚瞧见,上官公子和那些姑娘放肆嬉闹,看著他和平日完全不同的面目。
小欢不敢置信,她心中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上官公子,竟是这样荒唐无度的男人。他两手各搂著一位姑娘,嘴里说著难以入耳的调戏之语,举止放荡,甚至下流,看得小欢痛心不已,难以置信。
“怎会……如此?上官公子……怎会是这样的人?”她喃喃自语,开始发晕,蔚凌云扶住了她。
“看见了吧!”他低声在小欢耳边说著,小欢仍处在不可置信的震惊中,无法回神。
她心头有著难以言喻的感触,为何上官公子要这样欺骗她?
小欢心头冲击不已,那些甜言蜜语还在耳边,怎料说这些话的人,转个身,真实面目竟是如此。
蔚凌云将小欢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留下了银两,带著小欢回府去。
深夜,小欢在蔚凌云房里不知所措。
她心头的感受复杂,难过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蔚凌云却唤来了其他侍女,没让小欢伺候。
小欢看著别的侍女为公子沏茶更衣,心头更是一阵酸楚,以往公子不都是让她服侍的吗?
她渐渐明白,和公子相处的每一日,对她而言都是那么重要,在不知不觉中,蔚凌云已走进她的心房,但上官仲的出现,对她献的那些殷勤,却打乱了她所有方寸。
“过来。”蔚凌云在侍女退下后,唤著小欢。
小欢挪著沉重的脚步,不知公子此刻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你可知为何我不让你做那些丫鬟的事?”蔚凌云问著,小欢却没有回答。
“你又知道为何我要你喊我的名字?”蔚凌云再问著,小欢依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话。”他命令著。
“小欢不知。”
“真的不知?”
“公子待小欢……很好,好过其他侍女,可是……却从未开口……对小欢说过什么。”小欢终于开口,嗫嗫嚅嚅地说著。
“所以你就对那满口甜言的花心公子动了情?”蔚凌云再问,微带怒意,小欢退了一步,微微颤抖。
“小欢知道……知道错了。”她的背几乎要贴上了墙,惊恐地闪著双眸,蔚凌云见状,长叹了一口气。
“唉!这怎能怪你。”
他起身走到墙边,伸出手指,撩起小欢的长发,轻轻勾在她耳后。“我早已不把你当一般侍女看待,你可明白?”他轻声对小欢说著。“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你完整的情感,所以一直无法对你开口。却没想到……你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识人心险恶,这么容易被甜言蜜语所惑。”
“公子是因为小欢的身分,所以无法对小欢有所承诺吗?其实小欢不敢奢求什么……”
“什么你的身分?”蔚凌云一听,马上出言打断。“我蔚凌云爱上便爱上了,哪管你是富家千金也好、侍女丫鬟也罢,这些岂是我看在眼里的?”
小欢听著,心头震荡不已,公子说的这番话让她好感动,但公子顾忌的,究竟是什么呢?
蔚凌云话锋一转,又缓下了声音。“若说到身分,我根本不配成为你口中的蔚家公子。”
小欢不知公子为何突然说这种话,只好静静听著。
蔚凌云望著眼前的小欢,眼神含情脉脉。“打从你出现在蔚家,我的日子就开始变得不同,有个人真切地关心我的生活,不再只是贪恋我的家财或身分。”他的手指缓缓地在小欢耳畔划著。“我夜归有人在房里等、我宿醉有人一边沏茶、一边念著大道理,蔚家的帐房你走得比我勤,我爹娘你比我还要关心。”他执起小欢的小手,扣住了她,“这世间的名利财富易得,但若想要一颗真心,却是千万家财也买不到的。”
蔚凌云紧扣著她的十指,继续说道:“你单纯善良,心地纯洁,我本以为你会一直这样待在我身边,所以未曾好好将心中的情感对你尽诉,岂料上官仲那风流之人竟让你著迷,我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更后悔没有早日告诉你,我心中对你的情意。”
小欢灵眸闪动,看著蔚凌云深情地凝视著她。
“今日我带你去那酒楼,就是要让你明白,净会对你说好话、献殷勤的男子,未必是真心之人,人心难测,往后你一定要多留意。”
“小欢明白了,对不住,公子。”
蔚凌云将低下螓首的小欢扶起,让她轻轻靠上他的胸膛。
“莫说对不住我,其实我始终有事没让你明白。”蔚凌云轻抚著小欢,似乎思量了很久,才徐徐开口。
“其实我生性并非贪酒好色之徒,只是每每清醒之时,总让我想起蔚家往事,因此我只好流连欢场,藉酒忘却。”
蔚凌云的语气渐渐凝重,小欢不明白蔚家什么往事让公子这般难以释怀。“公子,就算是让自己喝醉,事情也无法解决啊!”
“你不明白,此事早已无解。当年爹爹的决定,注定让蔚家永远抹不掉这个阴影。”
“老爷的决定?”小欢从不曾听到公子喊声“爹”,究竟是何事让他们父子种下心结?
“蔚家并非江南人家,在我年幼时,爹爹曾任河北地方县令。”蔚凌云悠悠讲起往事。“安禄山叛变一事,你可知晓?”
“那好像是小欢很小的时候所发生的事。”小欢答道,抬头看著蔚凌云深幽的双眼,不知公子欲说何事。
蔚凌云继续说道:“当年安禄山是朝廷重臣,起兵叛变,各地震惊,各县间盛传安禄山乃是奉密旨讨伐奸臣杨国忠,且世道太平许久,各地久未练兵,根本不是安禄山胡军的对手,不管是自欺欺人也好、畏惧也罢,当年爹和其他许多的县令一样,开了城门,让安禄山之军不费兵卒便通过城门。”
“当时小欢年纪很小,对这些事没有印象。只有长大后听人提及,安禄山领著凶狠的胡兵一路攻打,想要叛变。”
蔚凌云点了点头。“当时朝廷安逸多年,得知安禄山兴兵后急调兵将,各县此时始知此人乃意图叛变,但已来不及了。安禄山一路攻打至长安城外的要塞潼关,朝廷急令潼关守将常若石务必全力镇守。”
“常……若石?”小欢瞠大了眼眸,心头一跳。
为何公子会……会提到爹爹的名字?!
“你怎么了?”蔚凌云察觉小欢神情有异,小欢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蔚凌云不曾提及往事,幽然再对著她继续说道:“常若石将军与我爹是旧识,我还记得年幼时,爹曾带我到常家游玩,常家有个很小的娃儿,模样生得可爱,爹很爱逗弄她。”
小欢越听,心口越跳,强压著心中的震愕,屏住气息追间。
“后来呢?”
“常将军知道潼关若破,长安必然不保。在安禄山胡军未至之前,他先行到潼关前方要塞陕州视察。陕州因朝廷承平许久,兵马皆废,常将军判断此重要兵险之地可能将被安禄山凶狠的胡兵轻取,于是做出决定,兵民全数退守潼关,并且下令大开储放军粮的粮仓。没想到这却是常家惹来祸事的开端。”
“开了粮仓,导致常家之祸?”小欢忍著心头惊疑,想要听完事情始末。
“当时常将军为避免陕州储藏的大批军粮最后落入安禄山手中,在撤至潼关之前,命人大开粮仓,让军民能搬的就搬走,剩余的,便一把火烧尽。”
“一把火烧尽……”小欢喃喃说著,耳里听著她从不知晓的常家往事,心头有著压不住的惊讶疑惑。她想起年幼即失散的奶妈,曾千叮万嘱不可提及自己的姓名家世,她没料到,竟会从公子这儿得知自己家中的过往。
不料,小欢接下来听到的,竟是更令她不可置信的事。
“常将军这把火,却烧出了常家大祸。”蔚凌云的语气急转直下。“当时皇上相当宠信宦官,派出一名心腹到潼关任监军,潼关地处要塞,万不能失。这名宦官眼见常将军大开粮仓,最后尽毁,认为此举不当,劝阻无效后转而向他索贿,不料常将军为人正直,未加理会,监军因而恼怒。”
“所以……所以这名宦官就诬陷……”小欢心中的“爹”字尚未出口,马上噤声改口。“就诬陷常将军,对吗?”
蔚凌云点了点头。“宦官索贿不成、阻止烧粮无效,对常将军怀恨在心,上奏朝廷常若石擅自撤军、打开储备数年的粮仓私自吞没,此乃重罪,让常家含冤。”
“那……这和蔚家……有什么关系?”小欢用颤抖的声音问著,随即听到令她心碎的答案。
蔚凌云沉著声音,一字字慢慢说道:“因为当年替宦官作伪证,说常将军心怀不轨的,就是我爹。”
小欢闻言,双腿无力,几乎要瘫软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蔚老爷会这么做?”小欢强忍心头震惊,用颤抖的语气问道。
“爹与常将军相识,认为常将军为人应不至此。但爹曾大开城门让安禄山之军通过,监军以此要胁,若不从,将上告蔚家与安禄山私下串谋,此乃杀头重罪。爹私心为保蔚家,遂上奏为证,常将军一家……因此含冤满门抄斩。”
“什么?”小欢几乎哽咽。“你说常家已经……满门……”
她不能相信、无法接受,原来爹和娘……竟早已不在人世。这么多年来她寻寻觅觅、求神期盼,就是为了能找到爹娘,一家团聚,怎料……怎料会从公子口中,听见这样的结果。
蔚凌云见小欢神色不对,本要慰问,但小欢执意要他将后来之事说完。蔚凌云只好再道:“当年常家被抄家后,那名宦官将常家抄来的家产尽数给了爹。”
“抄了常家,把家产给了蔚老爷?”小欢大口喘著气,努力压下就要流出的泪水。
“爹做了这些事,良心不安,不久后便辞官,带著这些不义之财,举家迁往江南。”
小欢听到这里,开始慢慢拼凑小时依稀记得的事情。当她五岁生日那年,娘亲好像流著泪水,匆忙慌乱地将她抱给奶娘,奶娘带著她匆促离开常家,从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爹娘一面。
跟著奶娘,她开始过著流浪的日子,奶娘好像告诉过她,要带她去南方重新过日子,因为南方有很多从北南迁的大户人家,比较好讨生活。
当年北方战乱,世局紊乱,许多名门大户南迁,小欢依稀记得,有一日她醒来后,不见奶娘,口干腹饿,摇摇晃晃地沿著街跟许多南迁的富有人家走,希望能讨得一点菜饭,但却从此与奶娘走失,没再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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