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我便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到吧台上,木屑飞溅,我无力地倒在酒柜下,全身上下犹如骨骼碎裂般疼痛,酒液从上面顺着我的头发滑落到颈中,冰冰凉凉。我想,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十分可笑狼狈,围观的人群都对我指指点点。
他身旁那位管家微笑地看着我,背光的面孔诡异。自从那个男人死后,我便再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重击,呼吸凝滞在喉中。一向自认为体格强劲的我,还没有被人这样轻易地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是在太伤面子。我强撑着,冲那个打扮得像燕子的家伙吼道:“你什么东西!竟敢打我!”
第十二章(乔利的自述3)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很熟悉的微笑,像极了帕里什夫人卧室里,放在床头每天潜心祷告的那尊圣母玛利亚的笑容。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个哑巴。
酒保早就停下擦拭杯子的动作,躲到一边,把托盘举到面前保护看戏的脸。旁边的醉汉们起着哄,把啤酒当白开水一样灌下去。
波奇扒开门外看戏的人群,提着警棍冲了进来,到我身边,关切地说:“伙计,你还好吧。”
我把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一遍,这个时候我不需要避讳什么,整个白教堂地区的人都清楚,我和波奇的关系,同样也清楚,无论我干什么非法的勾……当,波奇都会帮我压下去,或暗暗协助。我们一直保持着把那些混蛋送到地狱一样默契。
波奇转过身,指着毛虫开始叫嚷。刚开口没有几句,他身旁的“燕子”先生,便微笑着送给了波奇一个响亮的耳光。我猜打得不轻,波奇的体能我是了解的,那巴掌下去,他过了好久才稳住。还指着相反方向的醉汉叫嚣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格斗场上,出现的无法预料的情况。毛虫现在的身份竟然是乔纳森伯爵的儿子!这样突兀的转变让我无法接受,法律是保护贵族的。波奇使了个眼色。我不得不忍下这口气。除了法律,更重要的是那位“微笑恶魔”给我的震慑。
“我不会和阴沟里的老鼠计较。”他说罢,转身离去。这种举动令我更加愤怒,对于我来说,既是一种挑衅,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
波奇抢先一步压住了我:“嘿,伙计听我说。你知道吗,他现在是贵族。而且是乔纳森伯爵的儿子,乔纳森是女王的亲信。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况且,还有位不好惹的家伙。如果现在冲上去,你明白有多少人正等着咱们出丑吗?”
其实,波奇的话不无道理。我握紧拳头,听见手指骨骼间的轻响。
“一定要扭断他们的脖子。”我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克制着自己即将砸出去的拳头……围观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奚笑声……
………
第十二章(波奇自述1)
我不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确切地说,我是乔利从不知名的黑暗小巷子里给捡回来的。过去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想,如果没有乔利,我可能还是一个翻着垃圾,手捧破碗,被人四处撵逐的小乞丐……
从我记事那天起,就是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里长大。从垃圾里翻出来已经腐烂的食物是我每天填饱肚子的唯一途径,被老鼠啃出无数个洞的破布早就不能阻挡任何寒冷。寻找到可以躲避严冬的救助站,却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我。
无数次,我被这些身体强壮,脸上泛着油光的家伙从救助站里拎出来,丢在路边,身后传来轻蔑的嗤笑声:“我们收留的是人,你充其量只是只小野兽!”原来,我从来没有被当做过人呢!我蜷缩在垃圾箱旁,已经不在乎那令人恶心的味道,我已经习惯了。我把自己抱得紧紧的,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感到那么寒冷……
我一直在流浪。虽然走过很多地方,但却过着永远不变的生活,白天好不容易讨来的钱,转眼间,就被比我更加强壮的家伙用暴力的手段夺去。
“那是我的钱!”这句话我已经不记得说过多少遍,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其他的地方……
为首的家伙掂着我辛苦讨来的钱,一脸鄙夷地说:“伙计们,看见了?这只恶心的老鼠说这是他的钱,老鼠,你给我听好了,这钱现在我手里,就是归我了!”我受够了!无耻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我不计后果地冲上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夺回我的钱!不再受人欺辱!
长期的饥饿让我没有任何的力气,挥出的拳头根本就是和河底的烂泥一样绵软。我甚至不记得是怎样倒在那里的,只知道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被伦敦寒意侵骨的雨水淋得透湿。雨水裹挟着血腥味流入口里。我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间。
雨中“吧嗒吧嗒”奔跑的脚步在附近缓慢下来,应该是极为谨慎小心的朝我这边移动。
“嘿,你没事吧?”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微微抬起一点点头,他口里呼出的白气正好卷在我的脸上,“你怎么不避避雨?你的家在哪里?你冷不冷?你的脸上……血!你怎么了?怎么会流血?”
我没有回答,更重要的是,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已经做好了眼前这个人会随时离开的准备……
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披在我身上,让我差点以为是即将通往天堂而产生的错觉。他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现在听我说,如果你还能站起来,我就把你带回去。”我依稀记得,那时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在听见一声叹息后,我便趴在了一个单薄瘦弱的背上,不知道是他的骨头还是我的骨头,膈得我生疼。
“喂!不要睡,现在睡着了,是会生病的!”他喘着粗气,吃力地说,“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冷不冷……”他问了好多问题,我迷迷糊糊,没有力气回答。
数年后回忆起那从地面传来,在雨中沉重得几乎无法移动的脚步声,那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人生中最感动的声音,没有之一。
兴许感觉到了什么,他粗重的呼吸裹挟着喘息的发音继续急切地说:“喂,喂!别睡!别睡!我跟你讲讲有趣的事情吧,你要是听见了,就回答一声。”
不等我回答,他便向打开话匣子说道:“你知道吗?昨天我在大方的潘太太家干活,她给了我五便士,可是她还没发现,我把她家的瓷器给摔了两个……”
“嗯。”
“帕克先生家放在窗口的那罐子酒,被几个小孩换成了水。”
“嗯。”
“我昨天晚上,看见帕里什夫人在变卖孤儿院里别人捐助的东西呢……”
“嗯。”
那一路上,他给我讲着生活中琐碎零散的小事,喘气声早已盖过他的话语,但却一直没有停下,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让我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朦胧中看见橙黄色的烛光,一阵温暖袭来,四周柔柔软软的感觉让我沉沉睡去。
二十多年后,当我问起乔利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把我带回孤儿院,并让帕里什夫人把我留下时,醉醺醺的他头靠在酒瓶上说:“那是我心底仅存的最后。”这句话虽然听起来那么莫名其妙,但我想,也许我懂了他的意思。
第十四章(波奇自述2)
说实话,我对帕里什夫人没有任何的好感,哪怕他是孤儿院附近居民心中,是被上帝派来的圣母。她慈爱的笑容在我看来就是一副面具,虚伪,做作。
她就是躲在这样一张迷惑众人的外皮下,诱导着前来捐助的人们,满足她永远填不满的**。和她类似的人,我见过太多。
在孤儿院里,我唯一愿意在一起的人只有乔利,不仅仅是因为他把我捡回来。而且,在这里我还看见了那几个抢我钱的家伙。他们没有认出我,想想也是,有谁会记得头两天打死的一只老鼠是长什么样?
几个月之后,我看见乔利躲在没有人的角落翻着数本积满厚厚灰尘的书,他躲着所有人包括我。直到我看见他吃力地将大块的石头吊起来,我差不多立刻猜中了他的行动。我把从帕里什夫人那里偷过来的安眠药给他的片刻,他没有问我,我们好像天生就有种奇特的默契。之后,我想办法通过几个月前,被他们抢钱的事件,将他们团伙的老大,引入了乔利的陷阱。当他在我面前无力地倒下时,我心中产生了报复的快感。等乔利解决掉其他人之后,我和他推着小车,把这群混蛋丢在了他们的最终归宿。
如同乔利说的一样,没人去管这件事情,和没有人会去管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来,昨天拍死了几只蚊子一样。接着,他成了孩子王,我成了他的死党。一直到雅各布的出现。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讨厌雅各布。他说,在雅各布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厌恶那种过去。但雅各布幸运,长得那么漂亮,帕里什夫人很喜欢他,以后来领养的人也一定会喜欢他。他想有个家,或许有很多原因……那天晚上,他有些语无伦次,还有些哽咽。
“我嫉妒他。”在他面向墙壁,侧身裹紧被子,睡着之前,嘴里嘟哝的这句话。
匆匆,三年过去。乔利变本加厉地折磨着雅各布。设下陷阱让他目睹帕里什夫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帕里什夫人对雅各布的特殊是有目共睹。但那次之后,帕里什夫人再也没有好脸色给雅各布……
不久之后,乔利被领养了。如他所愿,终于有了个家。可是我的家,却随着乔利的离开而消失。乔利依旧如约向帕里什夫人每月寄来五英镑,那是帕里什夫人允许我继续留在这里的唯一条件。
我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见小乞丐被骑在身下殴打,哀求的哭号声刺激着我的记忆。不加思索,我救下了他……
当晚,一位警察先生来到孤儿院,找到了我:“孩子,从你身上,我看见了久违的正义。”他带走了我。来得太过突然,几乎不真实。
正义?可笑的玩意!
他把我看做亲生儿子,送我读书,教我警察的责任,甚至希望我加入苏格兰场,主持他信仰的正义。在他因公殉职后,我接替了他的所有遗产,前提条件只有一个,继续承担他的事业,成为警察。
他不知道,我一直和这一带的黑帮老大乔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甚至对他有过一丝的愧疚。
当我冲进那所喧闹的酒馆,看见了雅各布,从乔利的口中,了解到了始末。五年不见的雅各布,变了。不再是那只任人宰割的小毛虫了。他是贵族。这样的身份令我震惊,伦敦传言里,被女王器重的乔纳森伯爵唯一的亲生儿子,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是雅各布!那个曾经被我们欺负得只会蜷缩在废旧仓库阴暗角落里的毛虫!我当然知道这个最不能说出口的真相到底代表什么。我极不情愿给他行礼,而且那位管家不好惹,一巴掌便把我扇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我知道,我做过什么,帮助乔利“为非作歹”在这一带风闻甚劲。很多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此刻,我选择退了一步……
只要乔纳森伯爵存在并坚持承认,雅各布就会是无法更改的贵族血统,况且,只要雅各布愿意,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把我和乔利碾得粉身碎骨。我们斗不过他……在乔利的怒火快要迸发的瞬间,我拉住了他。不为什么,只是有种直觉,雅各布将来会影响我们。至于什么程度,无法预知……
第十五章(雅各布·乔纳森自述1)
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他竟然会死亡!
当阿撒谢尔平静地宣布时,我根本无法相信。
我在他身边待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从还是个毛虫时,被他从暗无天日的孤儿院里“解救”到伯爵府邸,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乔纳森伯爵名义上的亲子。直至两年前,成为女王的亲信。未来伯爵的准接任者……
当他承诺赐予我的一切,渐渐让我总览的时候,他却突然……
不!我无法忘记,初次见他,那一抹划过眼底的猩红。没错,那瞬间,心底涌来的一阵莫名恐惧,紧紧缠绕在发凉的脊柱上。背靠墙壁哆嗦着,脑海深处传来颤抖的声音,他不是人!是恶魔!来自地狱的恶魔!当石子在他的手中转瞬成为飞灰时,血管里的血液仿佛急速冰冻……至今想来,还是犹如十二月的伦敦。
肺腑战栗,不受控制,让我更加肯定最初的直觉……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似豁出命一般扑向阿撒谢尔,尽我手中最大的力量揪住他的衣领:“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死!你们,你们……你们!”我终究,没有把那个词说出来。不知怎么的,隐隐感觉眼角有些潮湿。哈!竟然会对恶魔产生这样的感情。
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极尽艰难地松开了攥住阿撒谢尔衣领的手。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把自己紧紧蜷起来。“你们,你们是恶魔啊,恶魔怎么,怎么可能……会和人类一样生老病死?”我喃喃道。
“我们只是雨丝里的一滴。”我记得他曾经无数次,面无表情地这么说过。你们真的只是这么普通么?我不相信!或许当他把我从孤儿院里带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了父亲。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十八年,我在伯爵庄园里度过了十八年。他和阿撒谢尔的样貌从没有过任何的改变。连时光都无法给他们刻下印记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万千雨丝里的一滴?我听见大厅中,钟摆“咔哒咔哒”的摇摆声,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阿撒谢尔整整被我攥皱的衣领,平静的脸色,让旁人差点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取出一卷被红蜡封好的文件,顿了会说:“根据乔纳森伯爵留下的遗嘱,雅各布·乔纳森少爷将是乔纳森伯爵的头号继承人。您将继承乔纳森伯爵所有的财产以及名位。”抬起头,是我看错了吗?为什么阿撒谢尔的嘴角会有一闪而逝的笑容……
和他相处的这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渐渐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地位,金钱。权力!才是最强的力量。“你到底……还是把这些给我来了……”我低声呢喃。
没错,我的确得到了我曾经想要得到的一切,但是你都不在了,我要这些还有什么用处?
几天后,我以他亲子的名义,参加了他的葬礼。玻璃棺中他的面貌与平时一般无二,除了那双曾经震慑我的双眸紧闭,再也无法睁开以外……白色的玫瑰围绕在他的周围。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也无法去形容他被白玫瑰衬托的容颜……
来了很多人。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其中一对夫妇,最为奇怪,那位先生看起来是一脸尊敬,而挽着他的夫人,嘴角却含着莫名的笑意。我没有心思去理会,即使害怕他,可真当他离开的时候,我依旧是从心底蔓延的深深不舍。
阿撒谢尔的表情一向稀少,但是今天的他却显得十分怪异,双眼呈现着微小的弧度,嘴角轻扬,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阿撒谢尔会有笑容,一定非常好看。我曾经无数次这样想过,他笑起来,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