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晨光中的女子是如此熟悉又陌生,萧靖不禁有些迷惑……昨晚的战家大小姐在四海楼表现得如此精采,以至于他无法将昨晚那位身着绫罗绸缎、口齿伶俐的青衣女子,与眼前这位打扮朴素、看起来像是少年的女子合在一起,直至她眯起了眼,突然向前倾身,抓着船舷朝另一艘船上的人大喊——
“小伍,那根绳子没绑好!别拉!”
她的表情像是在瞬间活了起来,那洪亮的嗓音让他在刹那间将昨晚那女子精明干练的形象和眼前的女子重叠。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萧靖发现对面船上的帆篷像是突然断了线,整面厚重的主帆带着巨大的声势脱离了主桅往下落,眼看着就要打到那名拉错绳索的小伙子身上——
“小伍!走开!”旁边有人大喊,袒那小干早吓呆了,只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即将落下的主帆。
来不及了!
大伙儿脑中才闪过这个想法,却惊见同时有两条身影飞射过去。
“大小姐——”
看清了上头的那人是战青,众人齐声惊呼,就见她当机立断的弹射至主诡上,手一伸,抓住从主桅上松脱正快违向上沿着轴轳移动的缆绳,但仍止不住绳索加速飞离,整个人猛地被巨帆的重量拖扯至半空。
就在大伙儿的惊叫声中,战青身子倏地在空中弯腰缩起,然后猛一掸身,灵巧地顺着绳素摆荡的力道在空中一个翻腾,快速的荡至副桅竿上,她双手抓着绳索,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在副诡上摆荡旋转了两圈,缆绳顿时被扯了个死紧,副桅竿也因承载了过重的主帆发出危险的咿呀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要折断时,那巨大的副桅横梁却只是上下震荡了会儿,终究没断成两半。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战家大小姐在瞬息间,便止住了臣大主帆的剥落!
主帆轰然落下的声音一止,周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大伙儿的视线从吊在半空中的战看身上移至甲板,只见那主帆差那么两尺就要整幅落地,现在却只摇摇欲坠的半吊着微微晃荡,空气中弥漫着被震落的尘埃。
真的是千钧一发!
众人屏住的那口气这时才吐了出来。
战青顺着绳索爬上副桅竿,将绳索暂时绑了个札实,跟着立刻跳了下来,想至帆下寻找吓呆的小伍,但她脚才落至甲板,却看见小伍早已被人安全的救出,白着脸张口结舌的站在主帆旁,显然还在谅吓中。
当她看清救了小伍的人时,不自觉的蹙了下眉头。
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好身手。”萧靖赞佩地轻拍两下手,对她微笑颔首。
“让萧公子笑话了。”她客气的冂道,眉宇间并无被人称赞的欣喜,只是走至小伍身旁,检查他有无受伤。
“小伍,你还好吧?”
“大……大大小姐,对……对……不起……”小伍血色尽失,结结巴巴地,双腿还忍不住颤抖。
“没关系,不碍事的,主帆没什么损伤,下次小心点就好。”看样子他全身完好无恙,只是被吓坏了。战青拍拍小伍盯肩头,要他安心。
“我……我我……。”小伍想说话,但三魂七魄却仍未归位。
战青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对赶讨来的船员道:
“陈大哥,麻烦你带他下去喝杯水、压压惊。”
“知道了。”那姓陈的汉子一点头,便带着双腿发软的小伍离去,其他人则爬上桅竿,想办法将缆绳弄下来、将主帆拉回去固定好。
战青一转身,面对仍杵在一旁的萧靖,一脸淡然的道:“谢谢萧公子出手相救。”
“应该的。”他微微一笑,突然道:“战姑娘,萧某冒昧问你一件事。”
战青扬眉等待。
“你为什么先拉帆而不是先救人?”萧靖的语气不愠不火,听不出是否带有责难,脸上甚至还挂着浅笑。
闻言,战青的身子立刻绷紧,戒慎地冷着脸道:“只要主帆止住,同样不会有人受伤。”
萧靖看着眼前吊在半主的巨大主帆,知道她说的没错,要是他没出手,那少年的确也不会被帆篷打到,她刚刚才亲自证明了这点。只不过……他抬首仰望那巨大的桅竿、帆篷及缆绳,一般人是不会采取这种做法的,这样比较费力,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你对自己的方法很有把握?”他忍不住问。
战青本以为他是要发表一篇人命关天的废话,但当她审断着他的表情,却惊讶的发现他只是单纯的想知道答案,而不是在责备她的做法。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专往仰望主桅的侧脸,半晌才带着自信道:“我从小在船上长大,熟悉船上每一条绳索的长短、每一只桅竿的高低,甚至是每一张帆篷的大小重量。我当然是有把握,才会去做。”话一说完,她便转身去帮忙其他人将主帆拉回原位。
她采取的,的确是将损害减到最低的方法。
惊讶于她将每一点都算得如此精准,和她那莫名的自信,萧靖对战青的看法在瞬间又有些许改观。望着她的背影,他这时才猛然发现她不只上半身穿的像个少年,连下半身也像其他大汉一样穿着裤装,而且还——
打着赤脚!
他一脸错愕,死蹬着她卷至膝盖的裤管下,那古铜色的、形状优美的小腿和足踝。
“你知道,刚刚只要她在空中慢了一点,或是算错了高度,错过了那只桅竿,她就会被抛甩至半空中,跌到岸上摔得粉身碎骨。”
身旁突如其来冒出的声音让萧靖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自己右侧的老头,神智却还没从战青的小腿上拉回来,茫然的应道:“什么?”
那老头瞄了他一眼,嘿笑道:“丫头的腿很漂亮吧?
她遮起来的地方更漂亮喔。“
这回他可听清楚了。萧靖表情怪异的瞪着眼前的老头,“你看过?”
“当然。”老头露齿一笑,两手交握在身后,将脸揍上前炫耀的说:“全身上下都看过。”只是当时丫头尚在襁褓中。不讨,那没必要让这小子知道。
他想扁他!
萧靖瞪着这不要脸的色老头,突然有种冲动就是想扁他!
他蹙起了眉头,为自己难得的冲动情绪感到奇怪,虽然知道这老头很有可能在开玩笑,但他心中就是很不舒服。
“嘿嘿,小子,你的眼神很不错,记得继续保持啊。”老头见状突地神色一变,赞赏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跟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葫芦,拔开瓶盖,清洌的酒香霎时扑鼻而来,他对嘴灌了一口,问道:“小子,要不要来一口?”
这老头莫名其妙的行径将他搞得一头雾水,萧靖只能干笑的回道“不用了。”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见萧靖不喝,老头也不勉强,脚一点,便翻上了身后的木箱,看着眼前的战青与船员们工作,嘴里继续道:“对了,说到丫头啊,她是在船上出生的,打出娘胎时,呼吸的第一口空气,便是大海的气息。她呀,天生是个水手。”
萧靖瞄了坐到木箱上的老头一眼,发觉他的确是有着深厚的武功修为,这样一个翻身打转,竞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他其实不懂这老头为何和他说这些,但也并未阻止,反正他本就是上船打听关于海龙战家的消息,有人要自动告诉他,他当然是非常欢迎,再且……他有种奇怪的渴望,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
他的视线不觉又溜回战青那双美腿上,奇异的是,她裸足站在甲板上,却意外的让人觉得顺眼,仿佛那美丽的双足天生就不该穿鞋受到束缚。
“我以为船上不欢迎女人?”他头也不回的问,双眼光明正大的打男着那双越看越顺眼的赤棵足踝。
“是不欢迎。但丫头的娘怀孕时偷跑上船,等咱们发现时船己出了外海,谁知才回航到一半,丫头就急着出娘胎,孩子要出世谁也阻止不了,是吧?呵呵。”老头咧嘴一笑,继续道“然后呢,丫头长大了,她也想上船,所以用尽方法达到了目的,如愿的上了船,打破了禁忌。”当然他的帮忙是功不可没啦,不过就算没他的帮忙,丫头也会想出办法上船,就像她娘亲一样。
虽然这老头三言二语说得简单,萧靖却知道其实情况可要困难多了,他晓得一般海盗甚至普通船员是多么迷信,显然这位战大小姐并没有因为其父是当家头子便有特权,从她想上船,直到如今的当家做主,这之中必是困难重重。
这和他原先所想的并不一样。
萧靖双眉微蹙。早先,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在岸上运筹维幔的千金小姐,也许有些气势、也许十分聪慧,但也只是眷着陵罗绸缎,打捞得漂漂亮亮在岸上掌控一切,他并未料到来此竟会看到她穿的像个少年,还打着赤脚在船上工作。照眼前她指挥若定、态度从容的模祥,显然,也是她带领着整个战家船队。
“船员们会服一名姑娘?”很难想像那些大汉这般听从眼前女子的指挥,虽是亲眼所见,但他仍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口。
老头又灌了一口老酒,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道:“如果她是龙女转世就会。”
“龙女转世?”萧靖扬眉收回盯着战青的视线,转而看向他。
“你不信?”老头笑着问他。
“船上的人都信?”萧靖反问。
“只要和丫头在船上相处几天,想不信都有点困难。”老头斜睨着他,一脸贼笑,“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以后?萧靖双眉纠结,“我没打算——”
“你不是来打听的吗?”
“呃?”他有些,惊愕的看着这老头,发现他不只武功高强,脑袋可也不是普通的灵光。
“要了解海龙战家,只有上船才能真正的看清楚一切,”老头笑着提醒,闲闲的又灌了一口酒,“小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呵呵呵。”
这老头说的倒是没错,看着眼前正逐渐将主帆归位、个个高头大马的船员们,萧靖不由得苦笑着说:“是龙穴吧?”
“是呀。”老头笑开了嘴。这小子顶聪明的,不过到了龙穴,得的可就是龙女了。瞧刚刚丫头和他之间奇异的波动,这小子该就是丫头的有缘人吧?活了这把年岁,该看出来的,他还是看得出来,眼尖得很咧。
老头仰望蓝天,笑眯了眼。头儿,看样子,好戏开锣罗!
第三章
“萧公子大清早来访敢问有何要事?”
主帆已归了位,战青一回身,发现萧靖还未离开,心下明白他并非正巧漫步到河岸,而是专程找上门来的。
“这小子要留在船上。”萧靖身后的老头插嘴道。
“什么意思?”战青蛾眉微蹙。
“秦兄托各位运货至长安、碰巧萧某欲往长安访友,秦兄便提议在下与各位一同北上。”萧靖赶在老头再度插嘴前开口,将临时想出来的借口说了出来,省得还没出航便被人赶了下去。
“你是监工。”她嘴角扬了扬,眼中带着讥俏,直接拆穿了他的借口。
萧靖有一瞬的尴尬、但很快便恢复过来。他微微一笑,干脆光明正大的承认,“是可以这么说。”
战青伸手将被风吹到前头的发丝掠到耳后,直视着他道:“放心,我没那么不近人情。扬州城的商家以往没和咱们做过生意,不信任咱们,派个人跟着也无可厚非。你要上船当然可以,不过……。”她顿了一下,然后将这位身穿长袍、书生打扮的家伙上上下下给审视了一遍。
哼,白面书生一个!这姓萧的身子单薄异常,怕是那长袍儒衫下也没几两肉,就算是会武,大概在船上待个儿天就会受不了了。
战青唇边禁不住浮现一缄讽笑,继续道:“这是商船不是客船,谈不上什么舒适,若途中太过颠簸,还望萧公子见谅。”
这还是第一次有姑娘家这般打量他,未了还露出轻视的眼神,萧靖心底可真是有些尴尬。但谁要他和这些个袒胸露背的船员比起来,看上去的确是有点儿弱不禁风,也难怪人家会一副瞧不起他的摸样。
虽然说他那男性自尊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给它受了伤,不过,总不能要他为此就脱下长袍,显示自己也是有一副宽厚结实的胸瞠吧?
他淡淡一笑,干脆扮书生扮到底,文质彬彬的对战青打躬作揖,“有劳战姑娘费心了,萧某会尽力适应的。”
看不顺眼他逆来顺受的笑脸,战青皱了下眉头,“咱们明日卯时开船,希望你不要迟到。”
“知道,谢谢战姑娘。”他又拱了拱手,仍是笑脸迎人的对她弯腰鞠躬。
战青眉头拧得更深,却不再对地说些什么,一转身灵巧地跳回原先那艘船上,那老头见状忙喊道:“丫头,你让这小子坐哪艘船啊?”
她头也不回的抛下一句,“随便,看萧公子高兴待哪儿便往哪儿侍,二叔你自个儿看着办吧!”说完,她便一溜烟的消失在船舱之下。
自个儿看着办?
祁士贞扬眉,拎着葫芦侧头看萧靖,眼底闪过狡猾的神色,……贼笑着问道:“小子,你想坐哪艘船?”
萧靖但笑不语,只伸手指指前面那艘战青刚刚才跳过去的战家主船。
嘿,他就知道!
祁士贞的嘴咧得更开,“那你去收拾一下行囊,明早到船上找咱吧!”
翌日晴晨,卯时一至,所有的货就都上了船,战家载货船只也一刻不差地收锚起航。此次货运为试验性质,是以也没商家敢一掷千金,大部分的货都是不怎么值钱的,米粮虽有,但不占多数,货物说实在的也不算多,只载满了三艘舶,战家其余船只仍停泊于扬州城外的河岸边。
扬子江上好风光,河面波光邻邻,反射着金黄晨光,远处有些单桅帆船滑行过江面,岸上则能见到几位农家人挑着莱担子往扬州城的方向行去,显然是要去城里贩卖。
在这样清新和煦的早晨,战家船只稳稳的扬帆顺风向前行驶,没多久,便通过水闹驶进了运河河道,见一切顺利进行,战青也就进了舱房自个儿忙去了。
她这厢人才进门,隔房的萧靖便踏出门口,到了甲板上。
岸上杨柳青青随风飘荡,偶有农家的水鸭在河上嬉戏。一只母鸭带着一童小鸭优游穿梭杨柳暗影间,不时挽头入水叼食着水草;河岸远处的青草地上也可看到羊儿漫步其中,黄牛低头缓缓嚼着青草,见到货船驶过,也只用那乌黑清亮的大眼瞄了一下,便又继续专心地进食。
萧靖负手立于船舷边,望着眼前优闲的景色,微微露出浅笑。这些年,他走遍大江南北,但此时此刻,却还是觉得江南好;这里没有西域的黄沙、滚滚、烈日骄阳,也无北方的天寒地冻、战乱纷扰,连流民匪寇都比北方少了许多。
看着这样太平的景象,实在很难想像其他各地是连年灾荒、俄殍遍野,他想赶半年前一路从西域回到长安时所见到的大批流民、匪寇,脸上笑容不由得一敛,轻叹一声。
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真不知何时方能罢体?
“你知道这条运河叫啥名吗?”
萧靖闻言回首,便见到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叔”,他微一颔首,淡笑答道:“若在下没记错,应是叫山阳渎。”
“没错。”祁士贞赞许的点头,“山阳渎其实就是邢构,本为春秋战国时期吴王夫差派人所凿,后于前朝大业三年再加扩展,沟通了扬子江与淮河。咱们现在便是北上往惟河而去,然后从淮河接上通济渠,再由通济渠北上至洛阳,于洛阳卸下其中几位老板的货,跟着才由洛水转经黄河西行至广通渠而入长安。你是要在长安下船,是吧?”
“是的,前辈。”萧靖有礼的点头回道。
祁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