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告结束便是拜礼,大厅内足有整个街区的平民起立,在一片窸窣声中,殷绝低声道:“抬头。”
白十二下意识遵从了殷绝的指令。
头顶光影迷幻颜色绚烂的穹顶壁画就这样直接突兀的撞入白十二的脑海。
穹顶以大面积的白色和金色为底色,边角则绘有小片的深紫和黑色。白金的底色上绘画着云朵和立于云朵之上的诸神,他们姿态各异,一部份举起法杖指向黑暗那段。深紫和黑的底色上则涂绘着亡灵和雾状的黑暗生物;而在穹顶扇形垂落的穹隆处,绘着彩色的人形。图案太小人形太多,白十二抬首的时间又过于短暂,根本不足以看清细节处的人形动作。
厅堂中的群众已经完成了拜礼。白十二跟随着他们坐下,神父开始宣信和读经。
殷绝道:“那是创丨世图。”
随后他缄默不言。白十二脑袋中空茫一切,虽然好奇但不敢询问。他将双手握拳置于膝上,试图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听神父读经。对于不识字的所有平民而言,宗教经书是他们熟悉到可以背诵的唯一书籍;而信奉的神明流动之神的传说,是他们自小长大以来最熟悉的故事。
但白十二却没有丁点关于这些常识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竭力将神父的讲经内容记入脑海。非常幸运,今天神父所讲就是自创丨世开始的诸神旧经。
天地间最开始只有混沌。但在无限的混沌中,秩序诞生了。秩序即是光明,秩序亦是世界,世界内生灵繁衍,最初的那批生灵即是衍生出各个种族的神明。于是人类,精灵,矮人和侏儒诞生了。但世间有光即有影,有归于秩序的神明便亦有企盼混乱的神明。四大种族和神明同在之时被后世称为第一纪元中的“乐土”,然而在第一纪元末期,神明征战,世间接近末日。战火尚熄之时,未堕亡的神只皆离开此方世界,从此人世间只遗留下了神迹和传说,无神的第二纪元开始。诸神的堕亡和撤离导致世间秩序紊乱,被神抛弃的各族信仰崩坏,那段冰冷漫长的时期被后世称为“荒芜期”。
秩序不稳,混沌亦滋生出了被称作是“魇”的众多黑暗生物。魇因混乱而生,以恶与绝望为食。荒芜期时意志凋败的大陆无疑是魇们最好的温床,它们寄居在阴暗处,悄无声息的腐蚀本就孑孓而行的灵魂。族群和族群之间,同族和同族之间疑窦同邪念泛生,最开始是内战,接踵而至的是族群之间的战争,再接下来,就是黑暗生物的直接入侵。
如果说诸神的抛弃对大陆的子民而言是黄昏,那么在混战之中,黑夜降临了。这段最黑暗的时刻被划分为第三纪元。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矮人亦或侏儒,都只能面临挣扎着应付突然出现的新的、未知的敌人。这是真正的末日,内战和族群之间的战争有利益,有*,所以再激烈也能够揣摩;但魇不同,它们生于混沌,喜爱混乱,它们的存在原因便是混乱和破坏。直至最后的生灵在绝望中向诸神祈祷,转机才在最后和希望一起来到。
神父将旧经合上,虔诚且悲悯的垂下眼在空中划出斜线向下再绕回原地的圆圈。
“时光领主啊,愿您的旨意成全,我们依然在灾难之中,请您赐我们时间和四季。但愿如此。”
群众以同样的动作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圆,低念道:“但愿如此。”
白十二跟着他们的手势慢了两拍,好在也没有人关注他。随后就是较为自由的解疑,忏悔,奉献和诉讼,他一句也未听清,他恍若沉进海中,流淌过耳际的只有空旷滞缓的水声。他抬起了头直视穹顶,光从天眼处洒进,平滑的铺在诸神之间与黑白之间。
白和金即是衍生出诸神万物的秩序,那么紫和黑大约就是混沌。在旧经上语句晦涩不明的交代中,是神明先抛弃生灵才有全大陆与“魇”的“暝夜之战”;但留存下来的人类史书中依旧信奉赞美最后才出手帮助的神明,甚至在绘画中,所谓的创丨世图描绘的也是神与魇的斗争。
或许对于人类而言,磨难也是创丨世的一部分;也或许这份历史已经遥远到成为神话了。
“十二,十二。”
银六用手肘捅了捅白十二,放低的声音里全是压制不住的兴奋,“你看,加伊德修士来了!”
白十二慌张的平了视线,顺着银六的指示往布道台看过去。
一个青年正在和神父谈话,他披着一头干枯的金发,脸上没有笑容,颧骨凹陷,看起来削瘦而严肃;但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他穿着深靛色的外衣,并非是会衣,也绝非是法袍;白十二注意到他的肩侧绣了一只立于枯木上的秃鹫。他和神父说了几句,神父转过身示意群众中的未成年人跟随着修士前往偏厅。
人群中的孩童和少年们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妹九“啊”了一声,停在雀跃的潮流中回过身来就想要扯殷绝,后排陆续有小孩子推推搡搡的挤过来,殷绝让了一让就顺势避开了妹九。妹九有些失望的瘪瘪嘴,顺手就扯住了贴着墙壁站在一边想要等白十二的银六。
银六“咦”了一声,妹九为了掩饰尴尬一般的快速道:“走啦走啦,快一点。”银六被她扯着顺着孩童和少年们的人流往偏厅的方向小跑过去,还没忘回头看两眼白十二。
殷绝靠在教堂的墙壁边,隔着几个匆匆跑过去的小孩对着白十二扬了扬嘴角。
老三被拦在了偏厅门口。
加伊德修士面容冷硬的盯着他。老三和他身后站着的雀四一动也不敢动;他只比加伊得修士矮了半个头,可修士依旧俯视着他。修士冷冰冰的道:“我记得神父宣召过是让未举行成人礼的孩童随我来,你敢违瞒时光领主吗?”
“我才十六岁,两年后才是成人礼。”
“十六?”加伊得修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唐特将军十六的时候已经将整个西瘟疫森林的魇屠戮了个干净。而你,就算把贵族的礼仪文化全部灌注给你,你也依旧只能是个粗鲁野蛮的下等人了。滚吧,别来玷污我将要教授的文字。”
老三垂在衣襟间的拳头紧握,他将愤怒很好的藏掩在拳头里了。他对着加伊德修士尊敬的行了个‘下等人’的礼仪,转身就离开了。雀四手足无措的暴露了出来,不过加伊德修士倒是没有为难这个过于瘦小的男孩子,他面无表情的站立着,雀四如同一只老鼠般蹑手蹑脚且安静迅速的窜了进去。
白十二同殷绝进去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加伊德的目光。
他往修士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修士背挺得笔直,胸口别着两枚徽章,根本没有在看他。白十二挠了挠头发,追上殷绝的步伐跑进了偏厅。
第12章 梦·零十二
很少是有平民识字的。
文字能够记载历史,能够传递信息承载文化;经过晦涩的加工后能够附带上魔力,一直以来是作为一种尊崇的象征被牢牢掌握在贵族们的手中。如果不是赏赐,平民不被允许拥有姓氏;再下层的底层人甚至没有名字。但大部分平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笔画是如何书写的。
但也有意外,来源于教廷。
偶尔有好心的神职人员会开面向未成年人的课堂,教授他们文字。就像这一次,但遗憾的是机会太少,时间太短,孩童和少年人能够勉勉强强的学会自己名字的拼写就算不错;这无疑会成为他们一生之中能够为之骄傲的资本和谈资。
这一次要更加特殊,教授者是一位初级魔法师。就算他始终冷着一张脸,就算他的限制更广,就算他赶走了所有十五岁以上的少年,留下来的还是满脸欢欣。
修士对这份工作却表现的兴致缺缺。他一个个问了少年们的名字,然后在桌上随意的写下来让他们临摹。银六拉着白十二就往他的名字处凑:“十二你看,我的名字这么写诶,好奇怪。”
白十二认得,是一个“银”字。
“我告诉加伊德修士我的名字是银。后面跟着数字怎么看不像名字,要是被他知道我们是底层人就惨了。”银六小声的对着白十二的耳边道,“对了,十一呢?”
殷绝不在。白十二四处张望也未找到刚才分明还在这里的少年,偏厅的石头墙壁在冷光下反射出粗糙的光,窗户半掩着,冷风从外灌进,外界还在下雪。白十二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还在的。”
银六还想说些什么,却退了一步。白十二转回头来,正对上深靛色的衣襟和两个银晃晃的别在胸口的徽章,其中一枚徽章上镌刻着水流和花果,另一枚则是拥有翅翼的五芒星。白十二抬起头,正对上加伊德修士冷硬如刀的下颚。
加伊德低下头俯视着他,从喉咙里挤出轻蔑的一哼,意有所指道:“奔原城还真是宽容。”
白十二抿着下唇没说话。
“你的名字?”
不是白十二。所以他迟疑了那么一瞬间,银六已经抢先开口了:“白。他的名字是白。”
“我没有问你。”修士的视线凉凉的在银六和白十二身上转了转,银六立刻低垂下头认错。或许是因为俯视的原因,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这两个少年银白色的发顶上。他运指为笔,些许的魔力至指尖流淌而出镌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弧度圆润连接着的字符。
白十二认得这个字。但是在修士眼里,他和其他不识字的少年完全一致。修士掩在垂下的长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他的目光失望的从白十二身上移向别的少年身上。一部分孩童不敢直视他,另一部分孩子注视他的眼瞳里充满了兴奋的光;所有人都不敢逾距,任何人从踏进教廷所属土地的那刻都必须满心尊崇小心翼翼。但修士却始终失望。他步调缓慢的从偏厅中走过,巡视着窜进室内的冷风,倒影在灰白色的石壁上摇曳的烛光和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影子。
但他那和墙壁成一样色泽的一缕薄影在灰橡木书柜前停下了。
偏厅并不大,大多数时候神职人员在这里处理琐事,偶尔会像今天一样开放作为平民的识字教室。在厅堂的尾端放有几排书架,这里并不是藏书的地方,它们也始终沉默的浸在无人问津的阴影中。总有贵族喜欢向神捐献除了金钱之外的东西,比如家中多余且没有什么的太大作用的书籍。
贵族们认为这是“学识”和“文化”。加伊德修士对此嗤之以鼻,他打赌,老爷们一定看都没看一眼就将这些内容可笑的手抄本捐给了教廷。可即使他瞧不上那些无趣的书籍,也并不代表属于神的财产能被轻易碰触和亵渎。
但现在在那鲜少有人涉足的书柜后,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
修士皱住眉头。他的脸本就冷的像外面结冻的河流,沉下来就更加硬邦邦的。白十二咬住下唇,银六挽着他胳膊的手指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
“不好。”银六喃喃,“只有十一不见了。那绝对是十一,不守规矩乱动教廷的东西就是渎神……加伊德修士要发怒了。”
修士阴沉着向书架处走去。
书架之后的确实是殷绝。在修士危险的目光下,黑色的影子从书柜和书柜灰色的阴影后走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修士动动手指,就可以将这个不知好歹的贫民小鬼压成粉末。然而他们只彼此对视着,白十二这才发觉加伊德修士的身高比他们这些十余岁的少年人高不了多少,只需稍稍昂着头就能够直视这位尊贵的魔法师。银六紧紧勒在白十二胳膊上的手悄然的松开,他无声的后退了几步,似乎想在修士还来不及迁怒时逃跑。
有椅子倒地的钝声。妹九正慌张的站起来,她甚至无暇顾及自己起身后凌乱的裙摆,目光已经向殷绝奔了过去。不过她自己本身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木然的半张着嘴,朝角落里的雀四和白十二投去焦急、催促的求救目光。
加伊德修士紧绷的肩膀在某一刻却忽然放松了。他伸手去拿面前少年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很薄但却很大的书,封面是由黄铜做成,还带有精致的镶边;修士知道贵族所捐献的书籍往往都是如此虚有其表。他没有直接与少年对话,而是翻了翻这本书,书内纸张很柔嫩,不像是平常贵族们所使用的纸;书页内大部分均是涂绘清晰还上了颜色的图画。加伊德将视线从书上转移到少年身上,少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像是未有害怕后果,也未有对自己的敬畏。
修士很满意,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他随手将这本书搁在书柜一边,想要按上少年的肩膀,但是却被躲过。这个十余岁少年本该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已经有作为男人的影子了,加伊德能够看到压在他肩上持久未散的严冬。
“你的名字?”
修士努力想表现出慈祥的样子,可是他的脸却依旧又冷又臭。少年平淡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加伊德说:“我在你身上能够看到流窜的魔力波动,尽管非常微薄,可你擅长吸取它们就亲近像传说中的德鲁伊亲近自然一样。贵族太狭隘了,时光领主保佑,我在平民中未满十五岁尚还可修习魔法的孩子中搜寻太久,从未看过如此有魔法亲和力的天赋者……!时光领主在上,你叫什么名字——不不不,名字不重要,你会有新的姓氏,新的名字……你愿意跟着我修习魔法吗?”
这位如同神像一样高傲却冰冷的魔法师难得所说的一大段话,和话语中急迫欣慰的语气,在场所有长耳朵的人都听懂了。银六半晌也不敢喘气,片刻后才不可置信的低声询问白十二:“我听错了什么吗?”
白十二说:“本该如此的啊。”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出口后,还未等银六质疑,自己已然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表现的最激动的却是之前如同木头人一般的妹九。女孩子慌乱飞快的理了理衣领和金色的头发,拎起裙摆,俏俏伶伶的在欲破未破的冰一般的气氛中大声开口。
“加伊德大人,他的名字是绝。我们……不,他一定很乐意向您效劳的!”
修士的视线不悦的剜了过来。可妹九浑然未觉,她的脸蛋经过一吓一喜情绪的大幅度升降后被染的红扑扑的,甚至连额间都涔出了几滴汗珠。她只顾着期盼的看向殷绝,目光中全然是喜悦和殷切。
殷绝侧了侧头。
无由来的,白十二觉得自己被锁定了。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没有感情,可白十二总觉得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像在冰湖里过了一遍的针一般刺进了他的皮肤。但很短暂的,他又把视线移开了
。
“您很突然,加伊德大人。”殷绝有礼貌的回复道,“我很感激您不追究我乱碰教会书籍的事,那些图本实在是太吸引人了。……但是,您太突然了,加伊德大人。”
“如果你答应的话,我有权赐给你姓氏。我鹊尔威伦家族的藏书室也仅供你翻看。”
殷绝笑了一笑,低垂下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为好。但是,请容许我考虑一段时间,加伊德大人。”
白十二想在鸦雀无声的现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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