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最高院的意思是让我们按下来,拖下去,所以我们也一直重点关注蔡志华。这人特别能闹,蛮不讲理,再加上这个案子他抓住了政府的小辫子,嚣张得很,到时候你们跟他打交道要小心。”
我们都说知道了。我忽然想起什么,问牛庭长:“刚才您给大家都布置了任务,但没说我到时候要做什么啊?”
牛庭长笑着说:“小桂你啊,是机动部队,暂时不给你分配明确的任务,但是你放心,到时候肯定轻松不了,哪里需要往哪上。”
中午时分,飞机抵达首都机场,我们乘坐机场大巴到西单,大家都饿了,找了个馆子吃了碗牛肉面。牛庭长说:“都吃饱啊,下午就要开始干活了,任务很艰巨啊。”
吃完面我们打车去北京南站。一上车,司机就问我们:“哪来的啊?”
我说:“涂城。”
司机问:“哦,涂城人民的生活现在怎么样啊?经济发展如何?”
我们都傻了,心想这司机莫非是中央领导人乔装改扮体察民情来了。结果没人敢出声。司机见大家反响不够热烈,有点失望,停顿半晌后自顾自地说起来,把政治经济社会民生侃了一通,又将中央政治局常委挨个评头论足了一番,一路说到目的地。我们赶紧付钱下车。久闻北京出租车司机能侃,连乘客放个屁都能搭话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今日亲见,没想到一能如斯!
决不妥协 三十(3)
一下车我就迫不及待地要观赏咱们伟大首都的火车站,因为新闻和报纸上说首都是祖国的政治文化中心,那么这里就是政治文化交汇的圣地,是可以代表伟大祖国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的。一看之下我就彻底惊到了,因为我终于见到了比上下班高峰时的公交车里密度更大的人群。人杰地灵的首都火车站广场上挤了不下数万人,像雨前满地搬家的蚂蚁队伍,正不停蠕动着。一刹那我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小学写作文时常用的形容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为小时候由于生活经验的匮乏而轻率地使用它们感到脸红。我看着眼前壮观的场景,不由得感叹道:果真是一派盛世之景啊!
由于订的酒店在广场对面,所以我们不得不勇敢地将自己投入人流,在人肉间艰难穿梭。其中我看到了几个外地人因为拥挤和踩踏而发生争吵,互相用粗鄙下流的语言辱骂,并很快大打出手的场景。这让我非常心痛。太不和谐了!与周围的环境太不协调了!看来我们的人民的整体素质还有待提高。我扭过头去不看他们扭曲的脸,转而观察其他人,我相信绝大部分有素质有觉悟的中国人民当身在首都的时候,应当是充满幸福感的,特别是还处在这样一个喜庆祥和的新年里。但我失望地发现,每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无奈和焦虑。我的耳边充斥着吆喝、争吵和小孩子的啼哭声。
我很难接受,这一切跟我的预想和期待实在相差太远。我总觉得这不对劲,肯定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我相信新闻是不会骗人的,思考后我认为问题可能出在我心里。于是我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心态,闭上双眼,两张和蔼可亲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一男一女。他们五官端正,嗓音柔和。他们说道:“观众朋友们你们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联播……”
不得不感叹《新闻联播》的神奇功效,不一会儿我就感觉神清气爽,阴霾一扫而空。眼前的人们都可爱起来,无论是在争吵的还是打闹的,他们都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呵!就连来上访的,也是民主法治的监督者呵!新北京需要你们,新中国也需要你们,你们都是最最可爱的人!
到酒店办好入住手续,我进房间放下行李物品,简单洗了把脸,收拾妥当,然后到大厅和大家集合。牛庭长安排道:“老邹,你带小于和法警小洪、小叶先去天桥上守着,小桂你是第一次来,我带你去认认门,熟悉熟悉情况。”
大家分头行动。我和牛庭长穿过拥挤的站前广场,汇进一条一条的人流里。正月初六的北京火车站门口大多是年后返城的白领和民工。其实白领也是民工,最多是贴着小资标签的民工,他们和传统意义上的民工的区别只是他们坚持要喝咖啡并鄙视吃大蒜的民工而已。除了各种民工,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户们。
上访户分两种,外向型和内涵型。外向型就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来上访的,比如我前方就走着一个老妇女,棉袄外面套着一件白色大汗衫,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冤”字,手里还拿着一张硬纸板,上书:“敬爱的温总理,您在哪里?湖南人民想念您!”这样的一般是新手,大部分是第一次进京,不懂得隐藏身份,如此惹眼地走在街上,肯定走不到信访接待室就要被接访的抓走。内涵型的一般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将自己打扮得和民工无异,手上也不拿任何诉状和材料,一直很低调,直到杀进信访接待大厅才脱下马甲表明真身,让接访的无从下手。 txt小说上传分享
决不妥协 三十(4)
牛庭长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说:“天桥上有个你们湖南的,快来。”
两分钟后对面过来两个穿便装的,拦下前面那个老妇女,说了几句,那女的掉头就跑,两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连拉带拖地带走了。
牛庭长对我解释说:“我们各地来接访的都有联系方式,互相方便。其他人发现涂城的也会通知我们。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接访的,几乎全国每一家法院都有,他们看到像上访的就会上去问,听口音就知道是哪里人,然后就通知当地接访的来接走。”
我“哦”了一声。此后我特别留意地观察了一下散落在马路两旁的人,那些装作无所事事却又绷紧神经左顾右盼的,我猜他们全是来接访的。他们大多身着便装,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站在路边的角落里努力不让人注意到自己。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停地跺着脚,北京刺骨的寒风吹得他们缩头缩脑的,看上去很是有点猥琐。我心里有点可怜他们,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法院干警们啊,不说我还真以为他们是卖毛片的。
走进小胡同,前行几十米就是传说中的“幸福路18号”,低矮的门脸上挂着一个落满灰尘的国徽,“最高人民法院信访接待室”的牌子贴在门边。这个看上去像是某县城汽车站候车厅的小房子就是中国最高审判机关的信访接待点,就是中国数万怀揣着判决书的上访户最后的希望所在。在上访户们的心目中,这里就是他们的耶路撒冷,他们的麦加,他们的终极圣地。
胡同里没有人,接待室的门关着。牛庭长说:“明天才上班,上访户今天也不会过来,但是明天这里就会非常热闹。这里早上七点上班,上访户从五六点钟就会聚集了,很多坐夜班火车来的可能更早。我们明天早上六点过来,到时候你们要随时注意这里的情况。不管用什么手段,不能让涂城的上访户进到这个房间里去。”
我说:“不择手段?”
牛庭长说:“对,不择手段。跟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到时候法警小叶会来帮你,只要把人弄走,其他的以后再说。明天起这里都是各地法院来接访的,什么场面都会有,混乱得很,没人会管你的。最高院的也不会管,大家都清楚得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走出胡同,牛庭长指向北边,对我说:“你看。”
我顺着牛庭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几百米外簇拥着上千个黑糊糊的低矮的窝棚,又脏又乱地连成一大片,像煤矿坍塌后的废墟。
牛庭长说:“那是东庄,著名的上访村。这里住了好几千个上访户,短的一两年,最长的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因为最高院信访接待的规矩是一个月内不许重复登记,所以很多人就住在这里守着,每个月去登记一次。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来这里上访,还有去对面的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室和全国人大信访局接访室上访。”
我观望了一阵子那片窝棚,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正向“上访村”走去,左手的破塑料袋里装着几只压瘪了的塑料瓶,右手拖着一只纸箱。
牛庭长说:“这些人就靠捡破烂为生。他们每天凌晨起床,趁天还没亮就出去捡些废品,拿回住处,然后一天就奔波在上访路上,到傍晚的时候接待室都下班了以后,把废品拿去收购站卖掉,这就是第二天的口粮钱。前几年我跟他们中的一些人深聊过,有的确实是冤,但问题也确实没法解决。你知道的,不是有道理问题就能解决的。他们说的有一句话让我感触很深,他们说,学不会捡饭吃、捡破烂卖,这官司就一辈子打不赢。他们是打定了主意哪怕赔上下半辈子也要争一个道理啊!唉,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决不妥协 三十(5)
我们开始往回走。走到天桥下面的时候,看见邹庭长和法警小洪正在拉扯一个老头,旁边一个小伙子往上冲被小于拉着,一片混乱。我们赶紧跑过去,小于看到我们就喊:“来帮忙!”
牛庭长上去对老头说:“老张,你怎么又来了?上半年你不是给我写了保证书说不来了吗?”
老张看见牛庭长就老实了,邹庭长和小洪也撒了手。老张脸涨得通红,说:“牛庭长啊,不是俺老张说话不算话,是基层政府太黑啊。之前您说让县政府补偿我该得的青苗费和安置费,我才跟您保证说不上访了,但大半年过去了,县政府硬是拖着不给啊!我去中院找您,立案窗口说不重复受理就把我打发走了,我去省法院,人家说我越级上访。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牛庭长安抚了老张一阵子,说肯定给他处理好。老张不肯,说让牛庭长现在就给县政府打电话。他说:“你市法院的讲话,县政府不敢不听。”
牛庭长着实很犹豫。在行政权远大于司法权的社会里,县政府是不会把法院放在眼里的,不管你是区区市法院还是省法院。牛庭长只好说:“今天政府都还没上班呢,明天,明天我给你催,好不好?你相信我吧?对嘛,你得相信我。”
老张站着不肯动,他儿子也杵在旁边,一脸敌意地看着我们。这时候小叶开着大巴过来了,停在一边。邹庭长一使眼色,小洪拦腰抡起老张就往车上走。老张儿子还没反应过来,小于从后面把他一把抱住。就这样连推带搡地,两人被抛进大巴里,车门迅速关上。邹庭长说:“小洪你上去看着。”小洪跟上了车,小叶把大巴发动了。
老张的儿子在里面踢门,小洪按住他的肩膀,喝道:“撒什么野!老实点!”老张坐在第一排座位上,脸色青紫。牛科长在窗户下对他说:“老张,你们先回去,相信我,我回去给你妥善解决。”
老张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小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说:“妈的,真难对付。”
我问牛庭长:“车开到哪去?”
牛庭长说:“回涂城啊。”
我说:“就装这俩人?”
牛庭长说:“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送回去,留在这里就是麻烦。”
老张和他儿子是我们抵达北京第一天的全部工作业绩。为了做足充分的准备以迎接第二天的大场面,我们吃完晚饭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我冲了个澡,打开电视,捏着遥控器胡乱换了会儿台,没有爱看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感觉特别孤独。我关掉所有的灯,拉开窗帘,向外看去——远处那一片窝棚里正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灯光。那些人们此刻正在做什么呢?清点今天微薄的收入?准备明天要提交的材料?交流道听途说的信息?评论曾经遇见过的法官?还是回忆这么些年来走过的路?我很想知道当他们回忆的时候是会为自己感觉到有一点不值,还是觉得义无反顾。迷迷糊糊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当期待的目标还在遥远未知的前方时,人们是不会想到要去回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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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妥协 三十一(1)
我醒来的时候才五点,房间里光线昏暗,淡淡地飘着昨晚用过的沐浴露的香味。我赤脚走到落地窗边,把厚厚的深色窗帘拉开一条缝隙,月光冷冷淡淡地照射进来,北京的天空中正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我把窗帘重新拉上,整个房间又重新没入黑暗里。我很喜欢这种厚实宽大一拖到地的窗帘,以及这种窗帘创造出的封闭感,这让我觉得很安全。没有人会在暗中窥伺我,也没有人能破门而入,在这里我可以自由地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而一旦我出了这个房门,我就会失去自由。
我走进浴室,又冲了个澡。在有充足的热水的时候我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洗澡,而且我实在是很懒,懒到不想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我就那么叼着牙刷站在花洒下面,一步到位。
刚穿戴整齐,牛庭长就在外面敲起门来:“小桂,速度,出发了!”
我一开门牛庭长就皱起眉头,说:“小桂,你怎么还穿着制服的裤子?你看你还系着法院的皮带。你穿得太正式了,不要穿正装,我不是让你们都带了一套便装吗?”
我说带了。我带了一套大学跳街舞时穿的套头衫,很HIP…HOP,下摆拖到膝盖,穿起来像是个大鸡罩子。
牛庭长说:“带了就穿,这就到了用的时候了。穿的太正式上访户会起戒心的。一定要穿便装,越便越好。”
我换上那件好几年没有穿过的便装,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还是俗话说得好:“女人靠脸蛋,男人靠衣衫。”穿上这件鸡罩子,我明显比刚才年轻了好几岁。
记得刚工作那会儿,我还经常穿着从学校里带出来的各种运动服和休闲装上班,导致门卫经常会把我拦下来盘问。后来经前辈指点,机关里须着正装,不可以像我这么随便,这样会显得很不成熟,办事必然不牢靠,轻易就失去了领导的信任。我听得一头冷汗,连连点头多谢指点,当天下班就跟章小璐一起去商场,直奔商务服饰专柜,专挑衬衣和西装,抢购了几套看起来很正式的“正装”。第二天就喜滋滋地穿上,感觉自己摇身一变俨然是个成功人士,仰首挺胸地走进法院,门卫屁都不敢放一个。电梯里遇到院长,毕恭毕敬地问了声院长好,院长扫我一眼,皱起眉头,问:“你是哪个律所的?”
后来又经前辈指点,乃知道章小璐给我挑选的所谓“正装”实在是很不正经,甚至可以说是臊气逼人。衬衫是暗花加钉子扣的,西装是燕尾加收腰身的,这样的休闲正装是穿给年轻人看的,当然入不了领导的法眼。在领导眼里,穿成那副模样的只能是来办事的三流律所的律师,而不能是正儿八经的法院工作人员。于是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敢穿制服上下班,反正制服有两套,一洗一换。我就那么一天接着一天地穿制服,大概穿了有两年。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院里那么多人爱穿制服了,领导都很挑剔,可能看不惯我的长相,我的身材,我的口音,我的做派,但至少不会看不惯我穿的制服。于是终于有这么一件我不用因为领导的喜好而操心的事情了。
这个事情造成的后果就是,我从此跟同事们都穿着雷同程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的衣服。走在院里大家全是情侣装,不同的也就是衣领的宽度或者纽扣的花纹而已。一开始我很难接受,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80后。但我改变不了别人,只能被人改变。大学时烫卷的头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