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便从那时候起,这个来历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里下了一道蛊,慢慢的,一丝丝的蚕食着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头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径通幽,每一转都惊叹着,这一生都能让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饶有兴趣的带着抹笑:“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的王妃这么霸道。有一个就够人消受,难道还自找麻烦,再去招惹别人?再者说,”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的到,你也要做得到。”
轻言淡语连消带打,去弭了一丝铮然,卿尘忍不住笑了笑,用一只脚尖去触湖水,夜天凌抬手将她扶住。
卿尘自然而然的握着他的手,保持平衡,童心忽起,突然用脚尖将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溅去。
水珠在阳光下洒开道晶莹的半弧,夜天凌的身手岂会让她这小伎俩得逞,只往后一闪便让水滴尽数落了个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顺手轻带,将她一把拖了过来。
卿尘惊叫一声被他稳稳的接在怀里。夏日的温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过,夜天凌淡淡说道:“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卿尘只回答了一下就撑起身子:“你就不能给我点儿成就感啊,躲的这么快,以后不准躲!”
夜天凌实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还真不讲理。”
卿尘眼中烟波轻横,撇嘴以示怀疑:“怎么可能躲的这么快!”
夜天凌悠然道:“人体经脉交错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卿尘好奇的在石上趴下,享受着那微烫的温热,如同一只收起爪子的小猫:“你教我啊。”
夜天凌轻轻伸手轻抚她的秀发:“你要学什么?”
卿尘道:“我不会的那些,还有箭术、剑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说了句,执起她细长的手指:“这手还是弹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尘随他一路往四学阁去,迈入书房,一眼便看到屋中静静摆着张的古琴。她颇为意外,走上前去仔细抚看。
那琴古朴,典雅中正,阳桐圆而为面,阴梓方而为底,天地方圆,阴阳召和。琴身前广后狭,广六寸,下喻六合,长三尺六寸,上应周天度,龙池为八风,凤池聚四气,腰腹法四时,五弦如丝,冰莹洁长,凛然峻华中透着一股潜静。她惊叹:“好琴!”
“喜欢吗?”夜天凌说道:“本来说了要给你找来那古琴‘一池波’,寻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南席家收藏着,人家爱如性命怎么也不肯出让,也不好夺人所爱。不知这张你是不是中意。”
卿尘将手指轻过琴弦,如龙吟低绕,似凤鸣婉转,带出一道清越圆润的弦音,只觉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中,静静叹道:“很喜欢!”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没白费心琢磨,想不到制琴有这么多讲究。”
“你做的?”卿尘再次讶异。
“怎么,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着笑意,那笑中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澄澈动人,微微冷冽的闲淡中一丝锋芒夺目,整个将她摄了进去,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完全的沉沦。
卿尘眸光映着他深溺的温柔:“那这琴就来的珍贵了。”
夜天凌笑了笑,说道:“琴还没有名字呢。”
卿尘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纸润墨走笔写下“正吟”两字,其后书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
夜天凌立于身旁,一手挽了她纤腰,一手将她执笔的手握住,续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笔一锋,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笺纸上,神里髓中,一丝不乱的清傲峻远,锋锐暗隐。卿尘微微一笑:“他们都说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见的时候好的多了。”
卿尘将笔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将她揽的紧紧的说道:“好啊,那你走吧,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卿尘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似是在她耳边轻笑,淡淡却又万分笃定的说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
卿尘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四哥,只要你一日属于我,我便不会走。”
夜天凌不语,若有所思,以一种深静的眼光凝视她,很久。
善恶无非其心知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迎面,镌刻两条石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
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日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有出尘离世的庄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
欲行欲高,路分为二,一面通往天家禁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帝王亡后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天家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
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
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流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
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做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盈绕不觉淡香。
百味纠缠,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若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欲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敬戒方丈开口问道。
卿尘将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枪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的出奇,却又为何要制呢?”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
卿尘唇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
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存,惜乎人们往往一沾唇便觉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
卿尘说道:“若众生皆得其真,还要佛祖作甚?”
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
卿尘笑着扬头,挽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发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说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这半年来资助度佛寺活人无数,信或不信,又有何关?”
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信已经交给紫瑗了,她说想见您。”
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我非是善人,是救人还是害人,我心中只凭自己的善恶。便如当日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择人而济莫要养了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
“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了声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善恶公道如何评说。”
卿尘微笑:“既不能说,不如不说。”说罢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我该告辞了。方丈的‘其心’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尘步入度佛寺后山鲜有人迹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诚祷祝,一袭淡碧色的绢衣衬着窈窕的身形,纤弱而柔美。
卿尘没有惊动她,轻声走到她身侧,微微闭目,香火宁静的气息萦绕身边,悄无声息。紫媛抬头看向高大庄重的佛像,目带祈求,她忽然看到卿尘站在身边,吃了一惊:“郡主!”
卿尘淡笑道:“看你如此诚心礼佛,我都不忍出声喊你,许了什么心愿?”
紫媛低声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卿尘道:“多谢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许的愁绪,垂下眼帘,却欲言又止。卿尘看在眼里,说道:“有什么话可以对我直说,怎么如此犹豫?”
紫媛轻咬嘴唇,突然在卿尘面前跪下,说道:“郡主,可不可以……放九殿下一条生路?”
卿尘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莲,宝相庄严,拈指微笑处,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悯,芸芸众生无边苦海都在这一笑中,过眼如烟。
她回身,缓缓问道:“紫媛,你恨我吗?”
“不!”紫媛立刻摇头:“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们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会为郡主祈福,岂会有恨之一说?”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会害人。”
卿尘轻声一叹,问道:“九殿下对你好吗?”
面对这一问,紫媛凄然而笑:“九殿下若要对人好,能将人都化了,可是他喜怒无常,转眼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比地狱的修罗还骇人。我看得出,他心里眼里早就什么人都再看不见,王府中的女子,名义上都是他的侍妾,他也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他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只念着九王妃,九王妃去了,他亦不是他了。”
卿尘抬手燃了香,静静奉于佛前,说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告诉你他都做过什么,知道的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有些事情,他做了就必得承受后果,所种何因,所获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现在是曾被他伤害过的人要他万劫不复,这或者便是他的业障。而对于我来说,我不会任他扭曲的心思得逞,也不会给他机会危害四殿下分毫,你明白了吗?”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明白。”
“你愿意?”
紫媛点头以答。
卿尘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华淡凛:“紫媛,抬起头来,你真的愿意吗?”
紫媛抬头看着卿尘,眼中有些忧伤,但却并不能掩盖肯定的神色:“我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情,今天求郡主饶过九殿下一命,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他的痛苦,我不忍心,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对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敌人。”
卿尘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有欣喜,浅浅蹙眉,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我所看到的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愿,便照我说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怪你。”
佛钟如诵,山寺渐远,卿尘一路缓行,步出山门,驻足于佛界尘世交临的一线,回头遥望寺阶高起,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异。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
佛度众生,却偏偏度不了她,或者,她早已超出了这世间三界神灵的管辖范围吧。卿尘轻笑敛襟,飘然往山下而去,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总是垂眸浅笑静而不语了。
天都雄踞大正江上游,北屏岐山,西应函谷,交错而成宝麓山脉环成天然平原,东逾麓江,南系易水,两江自京郊而汇成楚堰江流贯其间,一路奔流则有支流蜀水自度佛寺而过洄转西行,如此沿江回流而上便可乘船入天都。
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愈行愈宽,渐渐的船只见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有了繁华楼市,商贾如云。
顺风而上,船行稳健,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往船头。江风长起,吹得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
虽不算远,却也有小半日水程,蜀水汇入楚堰江后,穿中三十六坊而直接进入上九坊,待船到了此处,便逐渐与其他各处显出不同来。建筑中少了小桥流水风姿旖旎,却多了几分端丽庄文。宽阔的街道两旁皆是华坊高阁,王公府邸,不时见到仕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乎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
卿尘靠在船头,沿着江岸看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略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跃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众多侍卫拥簇的中间,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尘很清楚的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种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
不知为何,那魅异的眸底总是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的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深灼总叫她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
桥上行人见到夜天溟当中停马阻路,只能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侍卫也有人远远见到卿尘风姿一时惑的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骇的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
船缓缓的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跃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
水行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
她微微叹息,神策军的聚结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尽失,朝中亲信相继被彻查罢免,不知他此时此刻又是何样心情?两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神情,然而她对夜天溟的恨并没有因此停止,甚至却叫人觉得更多了一丝决绝。
船在栈头轻靠,卿尘扶着碧瑶的手下来,却听到有人叫了声:“卿尘!”
卿尘扭头看去,凤家长子凤京书正同她招呼,站下说道:“大哥,没想到遇上你,母亲近来可好?”
凤京书道:“尚好,若挂记着,如何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
卿尘听了“回家”两字,微微笑了笑:“改日我便回去。”
凤京书看着她道:“我知你自小未在家中,难免生疏,所以才要常走动才是。四殿下朝中事忙,又不能整日陪你,若无事了便来同母亲说说话。”
卿尘答应点头,想了想道:“大哥……”说罢略抬眼看了下凤京书身边跟着的人。
凤京书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
走了几步,卿尘问道:“父亲最近可还同九王府有往来?”
凤京书稍愣,不想她问这事,略一迟疑:“父亲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