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踌躇,半晌小声问道:“湛哥哥,你会杀了巩先生吗?”
夜天湛微怔道:“我为何要杀巩先生?”
殷采倩拿绢帕替他裹着手:“你方才进帐时,看巩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巩先生今晚做的是不对,但也是为你好。”
“吓着你了?”夜天湛微微一笑:“巩先生没做错,我何必要他性命?”
殷采倩却愣愕了:“巩先生没做错?那……难道是我错了?”
夜天湛温言道:“你也没错,我还要谢谢你,否则,她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极轻微的叹了口气,掌心的一刃疼痛此时丝丝传入了心间,逐渐化作浸透心神的疲惫。
殷采倩微蹙着眉,神情间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说什么?巩先生没错,我也没错,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你会派兵增援吗?”
面对着和卿尘同样的怀疑,夜天湛眸心的光泽微微敛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单纯只有对错,对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错的事有时却必须做,你以后就会明白。”
殷采倩想了想,问道:“这就奇怪了,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对却不能做,错却必须做?”
夜天湛微微摇头:“我没法子告诉你,如果你不是舅舅的女儿,不知道这些也不是件坏事。”
殷采倩看着他,低声道:“湛哥哥,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有些怕你。”
夜天湛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浮现出往日温润的笑,难得殷采倩还会直言怕他,他溺爱的拍了拍殷采倩的肩头:“你从天都到这里来,不也慢慢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吗?若一直那么调皮捣乱,我倒是还要怕你呢。”
殷采倩听他语气中略微轻松起来,说话间的疼爱似与儿时一般无二,她不由得抬头对他一笑。夜天湛望着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却无法避免的掠过阴霾。
方才他断然处死两名侍卫统领,却不仅仅是因延误军情的罪,殷家连跟随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后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外戚,阀门,他要用,也要防啊!
百丈原前百丈冰
云骋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卿尘已赶上前面军队,南宫竞说道:“王妃,若全速行军,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们。”
卿尘却下令停止前进,略作思索,说道:“南宫将军,我们在这里分头行事,你带一半人马去雁凉。”
“去雁凉?”南宫竞稍有愣愕。
“对,给你一万五千人,两个时辰,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雁凉城。”
南宫竞片刻的诧异后醒悟过来,即便加上玄甲军,他们这几万人对突厥大军无异也是以卵击石,雁凉虽是北疆小城,但亦可以借为防守。只要玄甲军尚未全军覆没,两面会合后退以雁凉城为屏障,无论如何也能多抵挡一阵。他一抬头,看到卿尘注视过来的目光,翻身下马,抚剑半跪:“末将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凉!”
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南宫竞对她行的是军礼,这便是立下了军令状。
两路人马分道扬镳,卿尘他们一路疾驰北行,月色渐淡,天空缓缓呈现出一种暗青色,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沿途路过一座地处边疆的城郡,所过之处荒芜满目断瓦残垣,显然是曾经战火,几乎已经废弃,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丧命乱战便是背井离乡。
残风萧萧,枯草败雪,每一次权力的碰撞,无论孰胜孰败,百姓皆苦。
穿过此城,卿尘骤然一愣,眼前依稀可见一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锋在身旁急躁的骂了一声,问道:“王妃,走哪边?”
卿尘修眉深锁,此次冥衣楼随行的属下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之前她命冥执带他们尽数跟随夜天凌,此时竟一个也不在身边,而玄甲军派回来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们如何能寻的到玄甲军所在?她之前曾推断,夜天凌他们必是在离开漠阳转攻雁凉的途中遭遇突厥大军,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两郡之间的百丈原,然而眼前哪条路通往那处?她紧抿的嘴唇透露着焦虑,望着通向三方的道路心中辗转默问:四哥,你究竟在哪里?
她扭头看往卫长征和史仲侯他们,说道:“有谁清楚去百丈原的路?”
几人都有些犹豫,史仲侯想了想,马鞭前指,说道:“若是百丈原,或许该走这边。”
卿尘看着前路,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有几分把握?”
史仲侯道:“我也只是按方向猜测。”
夏步锋道:“总不能不走!”
卿尘微一咬牙:“好,就走这边!”提缰带马方要前行,云骋忽然惊嘶一声扬蹄立起,冷不防有个人影扑在前面。
卿尘吃了一惊,卫长征喝道:“什么人!”借着微薄的天光,卿尘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拦在她马前,这人刚刚靠在半截倾颓的城墙边上,众人急着赶路竟都没看到他。
那乞丐像是想拦卿尘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马缰,嘴中“呜呜”乱喊,却好像是个哑巴,根本说不出话。
卿尘在他抬头时仔细一看,心下骇然,这人面目极为丑陋,整个头脸几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滚油自顶浇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一只眼睛已然失明,另一只半睁着直直看着她,不停的摇头摆手。
卫长征护在卿尘身旁,叱道:“大胆!竟敢惊扰王妃!”便欲扬鞭清路。
卿尘见那乞丐总是摇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动,道:“长征,别伤他!”她问那乞丐:“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那乞丐一边点头,一边再指着先前他们要走的路,继而又指另一条路。
卿尘问道:“你是这城中百姓吗?是不是认得去百丈原的路?”
那乞丐急忙点头,口中“呜喔”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
卿尘再问:“难道那边才通往百丈原?”
那乞丐拼命点头,夏步锋不耐烦说道:“从哪里冒出个乞丐?王妃莫要和他罗嗦路,赶路要紧!”
史仲侯亦道:“此人举止怪异,恐不可信,王妃慎重。”
卿尘心中极难下决断,只觉这乞丐出现的离奇。此时那乞丐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卫长征做了个手势,卫长征尚未有反应,卿尘身子却微微一震。
这个手势她曾经见夜天凌做过,那是夜天凌最早领兵时在军中用过的一个暗记,早已多年弃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随他诸如卫长征这样的人才知道,就连夏步锋、史仲侯等亦不曾见过,卿尘闲时总喜欢央夜天凌讲些他在军中的锁事,因觉得好玩,便将这手势学了来。
这时她无法确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确,也无法分辨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种直觉盘绕在心底——当理智和实际不能给予帮助的时候,所余的唯有直觉,那种天生的独属女人的直觉。
那乞丐望着卿尘的一只独目中似透露出与其身份相异的光芒,卿尘静了静心,沉声问道:“你是否能带我们从最近的路去百丈原?”
那乞丐一面点头,对着卿尘单膝跪下,卿尘这时注意到,虽一条腿行动不便,他行的却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卫长征见了那个手势,心中惊疑不定,只在打量那乞丐,却看不出丝毫端倪,夏步锋是个直肠子,一时想不了那么多,俩人都等卿尘示下,唯有史仲侯皱眉说道:“王妃,此时岂可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乞丐?万一误了大事如何是好?”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尘抬头说道,朦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颗星极亮的耀于天际,在她沉着的眼底映出夺目的清澈一闪而过,仿佛划破暗夜深寂,乍现明光,“给他一匹马。”她吩咐下去,身后立刻有士兵匀了马出来,那乞丐似是极激动,竟对卿尘深深磕了个头,吃力的翻上马背。
卿尘冷眼看去,他在马上的姿势带着曾经严格训练的痕迹,这些蛛丝马迹都不曾漏过她的眼睛。她无视随行诸人怀疑的神情,下令前行。
那乞丐带他们沿左边那条路往南,再岔入山中,所走尽是平常所不易发现的山路,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进入一道山谷,刚刚穿过山谷,众人便听到模糊却又噪杂的人马厮杀、刀枪交击的声音,似乎已距离不远,不由都是一喜。
那乞丐回身示意他们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即刻出现在面前。
将明还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尽是突厥骑兵,密密麻麻的大军前赴后继,不断向西北方为数不多的一批玄甲战士发起进攻。
卿尘乍见玄甲军,一时无法看清,急问卫长征:“见到四殿下了吗?”未等得到回答,她复又惊喜:“他在阵中!”
突厥大军的包围下,玄甲军虽占劣势,却阵形稳固,分占六方,正是当初左原孙在朝阳川大败柯南绪时所用的六花阵。
数千玄甲战士在突厥大军之中飘忽不定,势如回雪,恰似一个锋锐的漩涡将靠近的突厥军队席卷粉碎,时而前突后击,刺透重围,时而舒卷开阖,浑无破绽,杀的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马翻,突厥人数虽众,却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玄甲军中能将此阵运用的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尘大喜过望,迅速看清百丈原上形势,回身命道:“夏将军,你带六千人自正东与突厥交锋,一旦冲乱敌军阵脚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记勿要恋战,不可硬拼。”她怕夏步锋一个不甚反而自陷重围,特地加以嘱咐。
夏步锋领命道:“王妃放心,我晓得利害。”言罢率兵而去。
卿尘复又对卫长征道:“可记得我教过你的六花阵?”
卫长征近日随在卿尘身边,左原孙所传的阵势卿尘都与他演练,当即说道:“末将记得!”
卿尘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阵之水象青锋阵势突入敌军,与玄甲军会合后一同退往雁凉!”
“末将遵命!”卫长征带马转身,忽然又犹豫:“王妃你这儿……”
卿尘修眉一挑:“还不快去!南宫竞若攻下雁凉必来接应,告诉殿下我们在雁凉见!”
卫长征不敢抗命,长鞭一振,六千人马急速驰向百丈原。
卿尘对史仲侯道:“史将军,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树枝缚在马尾上,咱们沿高丘往西急行。”
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敌之计?”
卿尘微微笑道:“对,突厥人若误以为援军大队已杀至,必心存顾忌,如此咱们就有机可乘。”
史仲侯亲自带人去布置,卿尘见那乞丐自到了此处便呆呆的看着百丈原前的大军,此时一侧头,疤痕狰狞的脸上却显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动。她柔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以前便认识凌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帮了玄甲军的大忙,我先替他谢谢你。”
那乞丐滚下马背俯身在地,只是苦不能言,抬起头来,看向卿尘的残目之中已隐有浊泪。
夜天凌率玄甲军与突厥大军抗衡至此,虽一路借助各方地势巧妙周旋,未呈败象,但面对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势已是人马疲惫,仅凭阵势精妙苦苦支撑,一边拼死血战,一边设法离开百丈原这样开阔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围。
突厥大军稍做整顿,又一轮攻势接踵而来。
夜天凌看着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逐渐在身边倒下,刀剑飞寒,血染战袍,他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定要将这些兄弟们活着带出百丈原。
剑气袭人,势如惊电,他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幻起层层光影,横空出世,碎金裂石,乱军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纵横飞泻,突厥士兵无一人堪为一合之将,挡者披靡。
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间溅血,颓然倒地。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篷血雨飞落,再斩一敌。
十一在夜天凌身后,一杆银枪出神入化,如飞龙穿云,长蛟出海,所到之处敌军跌撞抛飞,便似凭空划出完美的圆弧,近者毙命。他挑飞一敌,忽然觉得身前压力一松,东方敌人似乎阵脚大乱,紧接着西方撕杀声起,敌后有军队破阵而入,兵锋迅猛,疾速往这边杀来。
长枪劲抖洞穿双人,十一长声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
援军杀至!玄甲军中精神大振!“杀出敌阵再算不迟!”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飞身旁一个敌人,振剑长啸,玄甲军兵走龙蟠,瞬间变做突击阵型,且战且行,不多会儿便与西方援军会合一处。
双阵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军虽悍猛却也一时难敌。
玄甲军如虎添翼,冲杀敌阵锋芒难挡,不过瞬息功夫,便于突厥天罗地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如潜龙出渊,冲天凌云,顿时逸出重围。
突厥大军方欲堵截,西边山坡的密林处扬起滚滚烟尘,蹄声震地,似有千军万马远远驰来,声势惊人。
突厥人骤然摸不清援军情势,不敢冒进,过得一会儿却未见天朝兵马,方才察知有异,立时调集所有兵力,全力追击。
此时夏步锋所率人马也已杀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脱困岂会再容敌军重布罗网。战机千变,唯在一瞬,玄甲军虎归山林,龙入大海,纵千军在前也再难阻挡。
百丈原离雁凉不过只有二十余里路程,半路南宫竞增援的一万兵马赶至,他们已于半个时辰前攻下雁凉。原本的劣势豁然逆转,三方会合进入雁凉城,城门缓缓闭合,突厥大军随后追到,已被阻在城外。
破局而出,重围脱困,端得快意人心!
玄甲军战士寒衣浴血,飞马扬尘,齐声挥剑高呼,雁凉城中一片豪气干云!
南宫竞、卫长征、夏步锋翻身下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宫竞叫了声:“殿下!”声音中隐含着一丝激动:“末将等来迟!”
夜天凌见雁凉城中早已布防得当,各处严谨有度,点头赞道:“做得好,不愧是本王带出来的人!”
十一站在他身边,银枪随意搭于肩头,一身战袍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脸上却笑得潇洒无比,英气逼人,他朗声对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杀过一千突厥人,这次你可输了我一阵!”
夜天凌唇角一挑,剑眉微扬:“让你一次又何妨?”他虽和十一说笑,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偏偏又说不出来。
他回头审视追随他的诸将士,这次虽是玄甲军自始以来从未遭逢的一次重创,损伤近乎过半,但战士们立马横剑,豪情飞扬,此时依旧队列整齐,并不见松弛下来的颓废。他随即吩咐唐初,清点伤亡人数,迅速就地休整。
此时却听夏步锋在旁对南宫竞说道:“你们都杀的痛快,王妃却单命我不准硬拼,当真是不解气!”
夜天凌心头忽尔一动,猛的转身:“王妃也来了吗,她人在何处?”
夏步锋微愣,看向卫长征,卫长征怔了怔,又看南宫竞,南宫竞见状道:“王妃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卫长征愕然:“王妃和史将军一路,说是先与你会合再到雁凉,你难道没有遇到他们?”
一种莫名的沉落感袭过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问道:“他们多少人?”
卫长征道:“只有……不足三千。”
夜天凌本还以为卿尘是和天朝大军在一起,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不足三千?”
十一亦吃了一惊:“他们现在何处?”
此话却无人作答。
众人都从方才的轻松中惊醒过来,冥执更是抓住卫长征质问:“我带兄弟们跟随四殿下,不是说了让你保护好王妃吗?怎么现在不见了人?!”
当时情况紧急,卫长征奉命离开卿尘身边是迫不得已,眼下心中懊悔至极:“殿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