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朔风道:“喜不喜欢未必由得他选择。”
卿尘道:“你可以试试看,但定会后悔就此错过与他合作的唯一机会。”
万俟朔风道:“我与他尚谈不到合作。”
卿尘道:“你想对突厥复仇,复兴柔然,就必然已经想过现在谁最有可能助你做到这些。”
万俟朔风神情一动,卿尘看着他:“现在你没有这个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选择与他为敌,或者为友。”
万俟朔风冷声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连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凭什么心甘情愿助我柔然复族?”
卿尘像是轻叹了口气:“不会有儿子会真正仇视母亲,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柔然的血脉,柔然永远是她的母族。”
万俟朔风道:“但凭这点儿血脉感情便相助柔然,这话无人会信,你劝我与他联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尘抬眸:“至少现在,我不会放过任何自救的机会。而将来,漠北大地归属天朝,必要有人统管,柔然对于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她轻轻一笑:“你要用我来胁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吗?”
万俟朔风道:“漠北归属天朝,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卿尘只一笑,也不与他分辩:“以柔然族所余的力量,根本无力对抗突厥,你竟能隐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将军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冒此奇险蛰伏于突厥军中,看来是想打统达的主意。统达此人子不类父,是个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汉位统一漠北则难,即便你做到了,离柔然复国也遥遥无期,这其中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经营。但若四殿下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领漠北,不过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虑。”
万俟朔风浓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尘的话,稍后道:“你虽是夜天凌的王妃,但你说的话,并不代表他也做此想法。”
卿尘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给你绝对的承诺,你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能说的唯有这些,他最终的决定取决于你。”
万俟朔风道:“我亦要冒同样的风险。”
卿尘道:“险中方可求胜。”
悬崖前一阵急风扫过,扬起秀发拂面,卿尘一双凤眸淡淡的掠向鬓角,丝毫不曾放过万俟朔风脸上细微的表情。万俟朔风心机深沉,自不会即刻做出什么决定,当下不置可否,命人将卿尘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驻军的山道中,一队突厥士兵迎面而来,见到万俟朔风后奔上前来道:“右将军,小王爷正派人寻你!”
万俟朔风面无表情,点头道:“前面带路。”
走不过多远,万俟朔风却越行越慢,卿尘忽然见他对身侧亲卫打了个眼色,那几人几乎同时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应,便被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时气绝,捂着冒血的颈部瞪大眼睛,声音嘶哑的指着万俟朔风:“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说话的人已变作一具尸体,一个年纪略大的柔然人对万俟朔风一躬身:“主上!”
万俟朔风眼见数人毙命身前,血染冻土,立刻散布出一股浓重的腥气,他丝毫不为所动,却对卿尘笑道:“我万俟朔风向来喜欢冒险,今晚入夜,我倒很想陪王妃入雁凉城一游。”
卿尘微微侧首,避开那令人作呕血腥气,她的目光与万俟朔风清晰相对,在那灼灼迫人的逼视下,她淡淡一笑:“如此决断干脆,想必我们之后会合作愉快。”
人生长恨水长东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绳索在薄暮入夜的遮掩下轻轻一晃,悄无声息的搭上雁凉城头。
万俟朔风手上稍微用力,试了试绳索是否牢靠。丝丝点点的细雨将他的眉眼洗的闪亮,黑衣贴身,勾勒出完美而充满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线下看起来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卿尘打量四周,此处正是雁凉城敌我双方都难以估计的一个死角,大军攻城虽难,但对万俟朔风这样的高手来说,带一个人入城却并不算什么。
“可以了。”万俟朔风低声道,转头见卿尘凝神看着城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着急?”
卿尘收回目光,轻声说道:“他在等我回去。”
万俟朔风方要说话,面上忽然带出一丝凝重,扭头往雁凉城中看去,继而浮起十分明显的不解。
卿尘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问道:“怎么了?”
万俟朔风蹙眉道:“夜天凌怎么回事,竟主动引诱突厥大军攻城?”
卿尘修长月眉淡淡一凛,此时隔着若隐若现的细雨已能听清大战厮杀的声音,心中竟莫名的涌起一种不详的感觉。她和万俟朔风突然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为了你铤而走险,稍有不慎,他将毫无优势可言。”万俟朔风单手缠上绳索轻轻一抖,不慌不忙说道。
卿尘心底焦虑烧灼,容颜似水却平静无波:“你反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万俟朔风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将法,我说过向来喜欢冒险,我决定了的事,便无反悔之言。”
“我并无意激将于你,”卿尘不似与他玩笑:“心志不坚,必然连累于他,你若对此事有丝毫动摇,便现在回头,否则对双方都无任何好处。”
万俟朔风剑眉高挑,再次重新将她审视:“你倒替他打算的周详,我若回头,带你一起回突厥吗?”
卿尘淡淡道:“悉听尊便。”话未落音,万俟朔风有力的手臂圈上腰间,狂肆笑容近在咫尺:“我将这么个难得的王妃送还,夜天凌怎么也该心存感激吧。”说罢卿尘只觉身子一轻,万俟朔风借了绳索之力几个起落便登上雁凉城头。
“什么人!”此处虽僻静,但亦有将士巡守,万俟朔风并未刻意隐藏形迹,立刻便被发现。
两道长枪破空袭来,万俟朔风脚踏奇步,身形一动,“锵!”的一声刺耳的摩擦,宽刀未曾出鞘,看似平淡无奇的穿入两枪空隙,借力打力将凌厉夹击化解与无形。两名士兵只觉有种怪异的真力沿枪而上,长枪几乎拿捏不稳,大退了几步方站定,卿尘疾声喝道:“住手!是我!”
带兵的将领借着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过望,趋前拜倒:“王妃!”
刀枪交锋与战马嘶鸣的声音此时越发清楚,卿尘急急问道:“四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尘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里如重石落地,“速带我去!”
半空频频有冷箭飚射,阴雨遮断暮空,不断冲洗着战火与血腥,深夜里浓重的杀伐之气,舔噬着早已裂痕斑驳的城墙。
城头接连不断坠落死伤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层层鲜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断剑残矢,横尸遍地,突厥人彪悍凶残,守城将士已然杀红了眼,有你无我。
绵绵阴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玄甲静肃,卓然独立,唇角一刃锋冷半隐半现,刻出难以动摇的沉定。即便这一日斩杀千军,对战激烈,他身上战甲却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带着一种天生的清贵之气,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从容。
脚下城墙每一次震动都代表着一波硬撼交锋,因是主动出击,诱敌却敌都似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乱的按着某种诡异的痕迹进行。玄甲军平日非人的训练此时发挥出不可思议的韧性,敌弱我守,逢强而强,突厥大军攻守之间处处掣肘,似乎极为被动。
入夜之前,十一带神机营五百战士与冥衣楼此次随军而来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将战况越牵越杂,几乎使大半敌军都卷入混乱中,只要突厥后营有一丝空虚,十一他们便有机可乘。
居高处黢黑的原野尽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终注视着大军之后。不过多时,透过冷雨纷飞,可以看到战场远处突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他唇角忽尔微不可察的一掠,除了神机营的玄甲火雷,还有什么能在阴雨中引火作乱?
腰间的归离剑轻轻响动了一下,他无意中侧了侧身,眼角出其不意捕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心中似被一根细丝抽过,他蓦地转身。
相隔不远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尘向这边跑来,月色白衣如一抹浮云飘摇,阴暗的天地间刹那清华,亮的雨雾消散,夜天凌几疑自己眼花,顷刻愕然后手下披风一扬,快步便向前赶去。
“四哥!”卿尘远远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样,一时痴在当地,脚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对,瞬间凝驻,夜天凌眸心骤然收缩,便猛地伸手将卿尘带入了怀中。
触手可及的温软这般切实,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怀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着微凉的战甲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急促的起伏。
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尘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望似已历了几世生死,隔了数度阴阳。
夜天凌眼中似惊似喜,深邃处原本涌起的一点儿佯怒在卿尘眸心绽开的欣喜中一顿,居然荡然无存。
清湖淡波,峰影浅映,那如冰似水的墨色带着失而复得的疼惜,如漫天飞雨,浸透心神。
卿尘颤声说道:“四哥,我回来了。”
夜天凌手臂越发收紧,他似在卿尘耳边轻轻叹了口气,继而抬头长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这么快救你出来!”
卿尘闻言诧异,心念一转,急忙问道:“我并未见到十一,他做什么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锁:“十一弟袭营救人,你怎会没见到他?”
卿尘原本清亮的眸底惊起骇意:“我根本就没有在突厥营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变,他回首看往烽烟弥漫的战场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险!”他立刻传令调兵,回身握住卿尘肩头:“我需亲自增援。”
卿尘干脆说道:“雁凉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幽澈的眼底掠过轻淡一笑,转身举步。
此时万俟朔风突然在旁说道:“突厥营中布置我最为熟悉,可陪四殿下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见到他与卿尘一路,只是尚未来得及理会,听到此话,目光扫视过去,带着询问落在卿尘眼中。
卿尘知道此等时刻,夜天凌并非追究此人是谁,她轻轻点头,夜天凌即刻会意。卿尘说道:“便是他助我摆脱突厥的。”
万俟朔风抱拳道:“在下万俟朔风,先父乃是柔然国汗王六王子,茉莲公主的同胞弟弟。四殿下,有幸再会。”
夜天凌乍然听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号,万俟朔风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情势急迫,无论万俟朔风是谁,卿尘已肯定了他可信,这便足够。他亦抬手还了一礼:“如此有劳。”
城深夜重,冷雨激溅如飞。
眼前的刀光剑影、人吼马嘶,传到心间已然只是些纷乱交杂的声音与光影,身在军中,出入生死,纵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瞬,纵血溅三尺而心止水,连天蔽日的杀气,亦无非平常。
卿尘抬手扶上城墙,触手处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注视着两军攻守静静站着,激烈的杀伐在这一隅似乎退却回平定,月白的衫子清冷,如弥漫开镇静的中心。
南宫竞匆匆步上城头,对卿尘道:“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备好。”
卿尘缓缓点头:“一旦他们率军回城,即刻倾全力以劲矢压制敌军,万勿有失。”
南宫竞躬身道:“末将遵命,王妃……”
卿尘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何事?”
南宫竞面带隐忧:“将士们多已疲惫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尽,我们恐怕便支撑不了多久。末将斗胆,请王妃劝两位殿下一起先行离开。”
卿尘眸色清透:“你跟了四殿下这么多年,如何说出这样的话?”她声音微带肃穆,听得南宫竞久久不见答话,她回头淡淡一笑,“只要撑的过今晚,援军便也就到了。”
南宫竞迟疑道:“援军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里怎敢说是不是按兵不动?”
卿尘望着面前无垠的黑夜,黛眉微蹙,许久说道:“南宫将军,四殿下若在北疆有失,我天朝将会是何等情况,你可想得到?”
南宫竞摸不清她为何这样问,只如实答道:“我朝自圣武十五年以来,四境边疆的担子几乎都在四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内患当前,外敌压境,殿下若有万一,何人能再担的起疆国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将对这点也从不怀疑。”
卿尘依旧目视着遥远而墨黑的天际:“那你认为,湛王比四殿下如何?”
南宫竞一愣:“末将岂敢妄言评论两位殿下。”
卿尘唇角无声轻抿:“但说无妨。”
南宫竞抬眼向她看过去,略作沉思,答道:“平心而论,湛王之才智手段并不输于四殿下,甚至在朝中声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众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岂会不知?”卿尘极轻的叹了口气:“他纵有千番打算,却绝不是个糊涂误国之人,其实这一点我也早该想到的。”她恍然记起当她用短剑对准自己胸口时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了他的春水般的笑。那里面除了突如其来的惊急,还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气。只是那一刻,无论有多么了解夜天湛,再有万般勇气她也不敢孤注一掷,她并不是无所畏惧,她只是一个女人。
南宫竞有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收住,只因想到情势毕竟略有不同,现在凌王妃亦在此,湛王或者当真无法袖手。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在唇边打了个转,又落回肚中。
“湛王会发兵的,突厥虽未必那么容易让他增援,但也该到了。”卿尘自远处收回目光,雨丝染黑了秀发如缕,一片晶莹。
便在此时,眼前突厥军中忽有一队人马杀出,直奔雁凉,其后黑压压突厥骑兵衔尾急追。
马上有两人回身出箭,突厥军中顿时数人中箭,纷纷落马。
南宫竞见状喝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还有史将军!”
卿尘上前数步:“弓箭掩护!”
随着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来越近雁凉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内,南宫竞一声令下,城头万箭齐发,劲矢如雨,突厥追兵纵多,亦被这密集的箭势阻的一滞。
此刻早有数条绳索急速坠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弃马登城。
而随后玄甲军数十名战士却不约而同反身杀入敌阵,以血肉之躯拼死阻下追兵。
但如此良机突厥其会轻易放弃,一面紧追不舍,一面调集弓箭手,一时间流箭纷飞,劲袭城头,直取众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飘羽,半空借力,手中归离剑化作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盾,敌军冷箭被剑气纷纷激落,难近其身。
十一与万俟朔风、史仲侯、冥执等人紧随左右,施展身法挡避箭雨,几个起落便已接近城头。
四周利箭疾似飞星,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箭上劲道非凡,迥异寻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团光雨,剑锋斜掠,挡飞此箭,手臂竟觉一阵微麻。
一箭过后,接连而来,箭箭不离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认准他俩人,必要取其性命。
万俟朔风听得风声便知不妙,认出是始罗可汗帐下第一勇士木颏沙,此人武艺箭术皆十分厉害,平时即便是他也轻易不去招惹。
几人之中当属冥执轻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轻烟,率先落上城头,反身便帮身边士兵拽拉绳索,谁知方一入手,原本紧绷的绳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颏沙箭矢当中射断。
冥执不能控制的大退了几步,震惊之下匆忙扑回城头,只见十一身形急坠,城外潮水般的敌兵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