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川流的人潮与热闹繁盛的酒楼戏馆相互映照,构成人气十分兴旺的闹市夜景。
骑士心目中所想象的不毛山,自然是荒凉贫瘠的一处穷山坳,但此刻,不毛山中竟是一片辉煌的灯火、繁华热闹的街道!
诡异!委实诡异!
骑士傻了眼地站在市声喧扰的大街上,呆若木鸡!
几个衣衫华丽、结伴而行的路人忽说忽笑地从骑士面前走过,声声笑语飘入他耳中——
“……连金陵秦家的人也红了眼来凑热闹,挖不到金矿就不打算徒劳而归,这些财大气粗的人怎的还断不了贪念?”
“谁不想坐拥金山银山?来不毛山的人图的不就是暴富的捷径?外头的商贩也嗅到铜臭味,携一家子人急巴巴来这穷山坳做起了买卖,挖金矿就得用些铁器,开铁匠铺的日进斗金,倒是赚了个钵满盆满,可怜那些有家底子的大老爷不仅砸了大把银子来盖房子落脚,还把穷山坳的路给修平整了,整日就盼着挖到金矿把满车满车的金子搬出去,可咱就没见过有哪个人在不毛山挖出金子来!”
“当初不是县太爷把这山坳里藏金矿的消息给传出去的吗?他还派人造了那座城楼,让人一进来就瞧着城门上金光闪闪的金砖、金元宝,那么多金子总不会是假的吧?秦家人一进不毛山就逮着县太爷来问话,县太爷只答了一句‘我是闲得无聊,传一句谣言引你们进来陪我玩儿的,你们怎么全当真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头还摆弄着一株纯金做的珊瑚树。秦家老爷是又气又恨,也不知他这番话是真是假,眼瞅着旁人都在山坳里寻宝,秦老爷还真怕被人抢先挖到了金矿,咬着牙把心一横就住了下来。秦家与武林人士也有些交情,如今秦老爷带了几个武艺超群的江湖草莽一道前来,山上那个大王哪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剪径勾当是干不下去了,他居然正正经经做起了买卖,不毛山真个不同以往喽!”
街上漫步的路人继续神聊海哨。
骑士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头可犯了嘀咕:朝廷也管不了的不毛山,那个县太爷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将这不毛之地改头换面,又借力打力令山寨里的强盗也洗心革面做起了正当买卖,这一件件丰功伟绩,县太爷为何从不在官方文书中提及?上奏给朝廷的也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儿,这不摆明了是在耍人吗?耍的还是当今圣上!难怪神龙天子会骂他个“混账加三级”!
骑士左看右看,猝然一个箭步蹿上去,挡在一个路人面前,张口就问:“劳驾,县衙怎么走?”
“县衙?”路人摆一摆手,“这个地方没有县衙。”
骑士一愣,“那么县太爷住在什么地方?”
听这个人居然在打探县太爷的住处,街上一些路人当真吓了一跳,齐刷刷瞪圆了眼看怪物似的打量此人。瞧人家一副愣头愣脑的呆鸟样,一个路人颇觉有趣地笑道:“这位小兄弟是外乡人吧?刚到不毛山的?要找县太爷得笔直走,往右绕到南大街,找到一座青楼和一座酒楼中间的那块地方,就是县太爷的住处。”
骑士抱拳谢过,照着一个方向笔直走,走了没几步,就发觉自个身后悄悄缀了十来个人,一个个难掩窃喜的表情,像是兴冲冲跟着来看一出好戏的,骑士心中不禁有些发毛,硬着头皮绕到南大街,果然看到一座香艳的青楼和一座华丽的酒楼,两座楼的中间……吓?那是什么玩意?
骑士两眼呈斗鸡状地瞪着正前方,好不容易瞧清了那“玩意”,下巴已然狂跌在地上!那居然是一座灰瓦砌冢的死人墓!你爷爷的,县太爷住在这里面,那他想要找这个县太爷,不也得横躺着进去?
骑士深受刺激地杵在那座巨大的死人墓前,缓不过神来。
就在此时,墓前那块无字碑猝然旋开,后面露出一道墓门,洞开的门里头人影闪动,坟墓里竟走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少女的胸前围了一块虎皮,腰际以下、膝盖以上也仅仅穿了一条虎皮缝制的短裙,长长的黑发随随便便扎成一束垂至腰际,没有首饰发簪,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个银质的项圈,项圈中间穿着一枚野兽的尖牙,赤裸的双足足踝上竟然锁着一根竹筷般细长的玄铁锁链,迈动双脚时,锁链拖在青石墓道上啷啷作响。
模样怪异的少女手中端着一盆水走到洞开的墓门外,“哗啦”一声,把盆子里的水泼洒出去,劈头盖脸地泼到了杵在墓门外的骑士身上,淋个透心凉!
第一章 东方藏一宝(2)
骑士一脸骇怪地瞪着从坟墓里冒出来的这个裹几块兽皮、半裸了身子、铁链锁足、活像野人一族的少女,眼瞅着人家转个身欲返回墓道,情急之下,他放开嗓子喊:“姑娘!县老爷在家吗?”
少女回过头来瞪他一眼,语气恶狠狠的:“他死了!”话落,“砰”一声阖了墓门。
死了?!骑士愣在原地。少女瞪人的眼神如狼般凶野,使人的脊梁骨直冒寒气,犹豫了片刻,他壮着胆抬手敲一敲墓门。门开了,这一回从坟墓里探出头来的是个年近花甲的老酸丁,老眼昏花,开了门就问:“何人敲门哪?”
骑士忙道:“敢问老人家可是此地县令?”
“非也!”老酸丁摇头晃脑,文绉绉地说,“吾乃本县师爷,汝是何人?”
骑士忙答:“在下是京城来的递铺,烦劳师爷快快请县老爷出来,接皇上口谕!”
师爷“哦”了一声,“京城来的人哪,真不凑巧,县老爷今儿不在家。”
骑士一听,可急了,“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这位师爷竖起一根手指头往天上一指,跟打哑谜似的答:“人而似鸿,鸿而似人,非鸿非人,亦鸿亦人。”
骑士直听得脑袋犯晕,抬头往天上一看,空中果然有一点飞鸿,难不成那个县太爷也跟鸟一样插上翅膀飞走了?
一愣神的工夫,只听“砰”的一声,墓门又阖上了。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骑士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银锭,再次敲门。门一开,他就把银子往门里头塞,“劳驾,通报一声,京城递铺飞鹰来传皇上口谕,请此地县令速来接旨!”
门里头的人没去接那一枚银锭,反而把门一关。片刻之后,门又开了一条缝,门里头猝然扔出好大一块金砖,砸在骑士脚背上,门内的人只伸出一只手很不耐烦地冲人挥了几下,“去去去,拿着金砖回京城去,别杵在死人墓前穷嚷嚷,吵死人!”飞鹰抱着被金砖砸到的一只脚,连蹦几下,却听“砰”的一声,墓门又阖上了。
他吃了个闭门羹,直恨得牙痒痒,猜不准那个县太爷是死了还是飞了?正伤脑筋,一个路人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膀子,笑道:“坟墓里冒出来的都是连篇鬼话!小兄弟也别犯难,在下可以教你一个妙招,准保让那位县太爷自个送上门来!”
飞鹰半信半疑地瞅着对方。
“放心吧,小兄弟。在下从不打诳语!”这个路人拍了胸脯,“县太爷今儿晚上确实不在家中,他去了不毛山以北的唐家大院,那地方可不好找!你一个人去不仅找不着人,还得迷了路,不如照在下的一记妙招,钓那位县太爷上钩来!”言罢,在飞鹰耳边如此这般叮嘱一番。
飞鹰听罢,表情变得十分古怪,脸上居然还浮起了两朵可疑的红晕,他别别扭扭地问:“这、这太丢人了吧?那个县太爷果真有这种变态的嗜好?要不,先让我去唐家大院找找他吧!”
“想去唐家大院?行!你照着不毛山以北的方向走,走出三条街,先往左拐再往右转再往左再往前往左往前往右往前往右往左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明白了不?”
明白……才怪!
不毛山以北,市桥远处,柳阴下一户人家,四合院落,东西厢房,屋舍俨然,此处便是唐家大院。
唐家人尊崇牛鼻子道教,讲究风水时运,听闻不毛山藏有金矿、曾有一只凤凰落在这个穷山坳里——凤凰不落无宝地!唐家人以为不毛山蕴有仙灵之气,便举家迁移到此,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建造宅院,夯实地基时,曾在宅门底下埋了祖宗的尸骸,挂上桃木、神草,以此镇宅!
半年前,不毛山中人气渐旺,县太爷有了足够调派的人手,就开始命人往地下挖排水渠道、引流泄洪,又鼓励进入不毛山的各方人士开挖黄土坡上的沙石土粒修路建宅,准备将几座黄土坡铲平,蓄一个湖泊。谁知造福一方的善举却遭到了唐家人的万般阻挠!
唐家人口口声声宣称:“地之养者,则其神灵安,其子孙盛!”又岂容县太爷坏了这一方风水?况且,唐家少爷身染顽疾,药石罔效,唐老爷特意在屋脊上请了九神子,九尊神兽塑像遥对前方一座黄土坡,请山神镇压瘟神。
县太爷命人来铲黄土坡上的松土流沙,唐老爷死活不让铲,排水渠也不让挖,说自个祖宗就在宅子底下,难不成县太爷想把水灌到地底下,淹了他家祖宗十八代?
遇上这死脑筋的老顽固,就跟秀才遇上了兵,有理也讲不清!这不,僵持了大半年,这一块风水宝地还是没能保住唐家少爷一条小命,昨儿个唐少爷就翘了辫子。
今儿晚上,唐家大院布置了灵堂,唐少爷生前几个诗友陆续赶来吊丧,县太爷也在受邀之列。
可气的是,主人家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等了老半天,旁人都到齐了,唯独那个县太爷压根不见影子。唐老爷闹了心火,咬着牙恨恨地道:“昨儿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把讣文请帖发到那个混球手里,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怎的还不来?”
“老爷息怒!”出这个馊主意的管家在一旁使劲给老爷打扇子降火,“那个混球虽被朝廷派到东陲边境就任小小一个县令,可是当今圣上还是对他留了几分情面,没有摘去他正一品的官衔。一品县令,此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晚如能让这个空前绝后的一品县令来给少爷悼祭,念悼词祭文,少爷的祭奠仪式岂不风光?”
一语奏效!
唐老爷确实好面子,确实想让今晚的追悼祭奠仪式办得风风光光,此刻他除了干等、苦等、傻等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守在灵堂的一大票子亲朋好友也只能陪着老爷子干等,个个强打着精神傻站着,只在肚子里骂翻了天。
更深人静,香案上根根蜡烛烧得只剩半截,犯困的呵欠声忽起忽落,吊唁时静穆的气氛一扫而空,灵堂内的场面有些滑稽。
唐老爷眼瞅着亲朋好友一个个跟打蔫的黄瓜似的萎靡不振、呵欠连连,心里头那个气呀,暗自磨牙:县太爷呀县太爷,有种你今晚就别来,要不然老子头一个冲上去活活掐死你!
唐老爷脑子里正有一股杀人的欲念,忽见一个门童匆匆奔入灵堂,大声禀告:“来了来了,县太爷来了!”
你爷爷的,来得正是时候!
唐老爷抡起一把敲棺材板的榔头,怒冲冲地杀了出去。
前来吊唁的一干人等也匆忙尾随出去,挤到大院门口,齐刷刷伸长了脖子往门外一瞅——从市桥那边延伸过来的一条路面上,一辆驴车正“嘎吱嘎吱”地徐徐驶来。没有车夫挥鞭驱策,驴鼻子前只用一根竹鞭悬挂了一葫芦的酒,平日里懒得连鞭子狠抽也不肯挪动蹄子的懒驴,居然闻着酒香,追赶挂在鼻子前方的酒葫芦,撒欢似的一路小跑而来,奔至唐家大院的宅门前,挂着酒葫芦的竹鞭倏地缩短半尺,驴子一口咬住了酒葫芦,四蹄稳稳一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酒来。
馋嘴嗜酒的毛驴,世所罕见!拿酒来使唤驴子的人,实属怪胎!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稳稳停于门外的那辆驴车。
第一章 东方藏一宝(3)
车厢内隐隐传出奇怪的响声,唐老爷拎着榔头走向车厢,伸手去拉门,车门却突然被人从里头一把推开,“砰”的一声,唐老爷的鼻子险些被猝然弹开的车门撞扁,他吃痛地捂着鼻子抬头一看——
车厢里走出一个年方弱冠的人儿,身上竟穿着一袭新郎官的大红喜袍,脚上却趿了一双木屐,满头黑发也未束冠,缕缕发丝飘逸于风中,两幅宽松松的袖子,左边那幅长长地拖曳着,右边一幅却卷了上去,露出酥润如玉的一只手,手腕上缠着一根泛旧的杏黄丝帕,丝帕上居然以无数根密织的银丝缠护着一枚墨玉,玉中透出莹莹光泽照得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手中却持了一个空空的酒壶。此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子竹叶青般清冽撩人的酒香,双颊泛着醉也似的酡红,含笑的眸子微眯,眸光淡转,光华流溢,勾着笑弧的两片唇瓣竟泛出诱人的海棠红!
人儿仅仅是酒醉无力地靠在车厢外,半醉半醒地眯着眼、噙着一抹浅笑望向众人,但他醉笑春风般的动人气质不同流俗,眉宇神韵间蕴涵的绝代风华无可比拟,足以令人心神俱醉!
“今儿晚上,唐家大院好热闹啊!唐老爷子老当益壮,红脸关公似的抡着铁榔头又想与哪一个不识风水的人较真?”
淡笑、懒散的语声明显是在调侃人,唐老爷子浑然不觉似的,只是瞧着这个人唇边泛开的一弯浅浅笑弧,竟瞧得呆住了。
一只空空的酒壶硬是塞到唐老爷手中,醉态可掬的人儿打个酒嗝,居然冲唐老爷唤了声:“岳丈!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老也该让我进去与新娘子拜个堂,也好早些入洞房。”
唐老爷愣愣地接了这只空空的酒壶,这才蓦然警醒,指着那人身上一袭大红喜袍,劈头就问:“什么岳丈?县太爷不仅姗姗来迟,还穿着这么一身喜袍来吊丧,是存心来气老夫的?”
“岳丈何出此言?昨儿个不是岳丈托人捎来一张喜帖,说要招我为婿,让我今晚来迎娶您女儿的吗?”人儿抖抖袖子,口中喃喃自语,“奇怪,唐家的招婿帖搁哪个兜子里去了?”
唐老爷瞪着他,险些气歪了鼻子。
“县太爷是醉糊涂了吧?唐老爷子哪有什么女儿?您就是想娶,也得先让唐老夫人生一个出来!”一旁有人提点,“况且今夜大伙儿都是来吊唁唐少爷的,您穿这一身艳红之色,实是不合时宜哪!”
“吊唁唐少爷?”看似醉糊涂了的人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险些令唐老爷背过气去,“唐家那只药罐子不是早就嗝屁了?眼下怎么又死了一个?敢情这座凶宅里是只见丧事不见喜事?”
“呸,你个糊涂官,老夫只死了一个儿子!”
唐老爷气得抡了榔头,幸亏众人齐力拦住了他。
“县太爷是醉人醉语,老爷千万要忍耐、忍耐、忍耐!”
老管家一面安抚自家老爷,一面让众人帮忙把县太爷请进大院里,入了灵堂,赶紧把早先准备好的一纸悼词塞到县太爷手里,让他照着上面写的一些溢美颂德之词一字不漏地念完它,耽搁了大半夜的祭奠吊唁仪式方可大功告成!
两分清醒、八分醉态的县太爷站在前来吊丧的各方人士面前,持起唐家人绞尽脑汁精心准备的一纸悼词,眯着眼盯着纸上的字,愣是不出声。
“大人,要不您先喝杯浓茶解解酒?”
老管家一面帮自家老爷打扇子扇凉风儿降心火,一面礼数周到地沏上热腾腾一盏浓茶递过去。
县太爷推开酒盏,打着酒嗝道:“哪个说我喝醉了?我这不清醒着吗?这悼词上写的没一句人话,你叫我怎么念?”
老管家一愣,悼词开头写着“容貌甚伟、神武盖世、才华横溢的唐少爷”,这、这怎么就不是人话?
“大人唉,您赶紧照上面的念,准没错!”老管家拼着腮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