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一愣,悼词开头写着“容貌甚伟、神武盖世、才华横溢的唐少爷”,这、这怎么就不是人话?
“大人唉,您赶紧照上面的念,准没错!”老管家拼着腮帮子笑酸了地讨好。
县太爷却把那张悼词“啪”地甩在他脸上,指着底下一帮人问:“今夜大伙儿来唐家吊丧,是该打官腔、说些华而不实的场面话?还是该说些唐少爷平日里爱听的话?”
有人帮腔:“自然得说唐少爷生前爱听的话!”
看看香案两侧帷幔里遮掩的一具灵柩,众人毫无异议地猛点头。
县太爷又问:“知道唐少爷平日爱听什么吗?”
底下一帮人抢着答:“吟诗作赋、风花雪月。”
县太爷摇头一叹:“诸位对唐少爷知之甚少,如何算得上是唐少爷的生前知己?”
众人摸着鼻子面面相觑,老管家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那么依您所见,我家少爷生前最爱听什么?”
“风花雪月?”县太爷一拍香案,案上一支蜡烛歪倒下来,烛火险些烧到灵牌上,“唐少爷是这么媚俗的人吗?是这么低劣的品行吗?”
众人忙不迭摇头。
唐老爷听这话的意思,火气也消减大半,与老管家一道眼巴巴地等着这位大人金口一开,顺着前一句的语意大大褒奖歌颂唐少爷一番!
见底下一帮人全都竖直了耳朵作虚心聆听状,县太爷一把抓起唐少爷的灵牌,举在手中,大着舌头道:“唐少爷平生最爱听的就是……驴、驴、驴叫!”
驴叫?!
唐老爷整个人石化一般僵硬在那里,脸上凝固的表情有些滑稽。灵堂内的一票子人则齐刷刷打了跌,忙着趴在地上捡自个的下巴。
场面一度混乱,忽听砰然一声巨响,县太爷居然把手中那块灵牌当作惊堂木往香案上一阵猛敲,“灵堂之上,不得喧哗!”
摆出几分官架子,县太爷借着八分酒意,愣是把好端端一次吊唁搞得不伦不类,“你们要怀着悲痛的心情,给死去的人来几声驴叫!要不然,棺材里的死人见你们没诚心,今儿晚上灵堂内听不到驴叫,他一不高兴,就会去你们家中,在诸位床前狠狠闹腾一回!”
与唐家攀得上交情的,也都是些冥顽迷信之人,县太爷这一番诨话偏就戳到了众人的软肋!灵堂内静得一瞬,隐约听得几声受到惊吓后牙床打颤的“格格”响动,而后一阵难听之极的驴嚎声响起,一声接一声的驴子干嚎在唐家大院里起起伏伏,不绝于耳!直嚎得声嘶力竭,连死人也险些从棺材里蹦出来发火之时,始作俑者总算喊了停。
草草结束这荒唐可笑的吊唁祭奠仪式,老管家胆战心惊地把这位得罪不起的县太爷送到门外。
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身穿大红喜袍的人儿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迈着醉步回来了,一入灵堂,张口刚说了个“驴”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齐刷刷倒在了地上装死。县太爷却莫名其妙地看着横躺一地的“死尸”,吃惊地问:“大伙儿也都醉了?可巧门外那头拉车的驴也醉得仰着肚皮倒地上去了,今晚我就在这儿和诸位将就着睡一宿吧!祭奠亡者的七七未过,明儿个,咱们再给唐少爷念念悼词!”
还念那“悼词”?!唐老爷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此时此刻,他才彻彻底底地觉悟——有这尊瘟神在,再好的风水也挡不住厄运!唐某人这辈子是和这个叫“东方天宝”的活宝瘟神八字犯冲,在此地再待下去,他这条老命岂不玩完?
趁着县太爷在主人房里占了个炕,沾枕入眠了,客人们这才摸黑悄悄离开了唐家。
第一章 东方藏一宝(4)
子时末,夜黑风高,唐家大院里头闪动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灵堂内一片漆黑,帷幔遮掩的那具灵柩发出砰然一声响,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抬着棺材穿出灵堂,东西厢房随之传出一些奇怪的动静,似乎是铁锤、铲子的敲挖声,也似乎是拖移箱子的沉闷响声,又似乎是掀瓦挪梁的乒乓声,其间还夹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留宿在主人房里的那位客人似乎是醉得不省人事,尽管唐家大院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他照样雷打不惊、睡得香沉。
闹腾了一宿,直至晨鸡报晓,东方吐露一抹鱼肚白,县太爷一梦醒来,睁开眼竟看到一片蓝天浮云!他居然露天睡在一堆废墟瓦砾上!
一夜之间,唐家大院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情形就像聊斋里一个书生夜半误入一处富丽堂皇的王侯豪宅揽了一夜艳遇,第二天醒来却发觉自个睡在一片坟岗之中!令人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他从瓦砾堆中坐了起来,四下里张望,看到原先那扇挂了桃木神草的宅门倒还留在原处,门开着,三个肩扛锄头、铁锹的泥腿汉子闷不吭声地坐在门槛上,六只眼睛盯准了他,眼里头满是困惑猜疑之色。
看到这三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闷葫芦”,他也愣了一下,定定地瞅着人家,也不吭声。
见这位县太爷的表情似乎比他们还要迷糊,三个泥腿汉子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唐家人昨天夜里拆了自家房子,掀了房梁屋瓦,偷了大人的驴车,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家子人全搬走了。今儿早上天蒙蒙亮,咱就看到唐家人像是被凶神追着,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离开了不毛山。依照赌约——大人在三日之内如能将唐家人逐出不毛山,咱几个就算赌输了,分文不取也要帮大人干一桩力气活,扛着铁锹来此处开挖排水渠道自然不是问题!咱哥仨就是不明白您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让一个老顽固改变立场,不吵不闹就卷起铺盖挪了窝?”
醒了酒的县太爷像是没长记性,满脑子糊涂账,“唐家人搬走了?昨儿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怎的全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昨儿个我喝了关外白家送来的一斤二锅头,那个滋味呀……”
得,正事儿没说清楚,他倒是与人品评起“二锅头”了,把那酒中滋味细细回味一番,他这才施施然地起身离开。
三个泥腿汉子看他走到拆了围墙的一片空地旁,偏又绕了回来,由竖在原地的唯一一扇宅门口走了出去,一人忍不住咕哝一句:“酒醉时疯疯癫癫,酒醒时痴痴傻傻,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人,居然还是个官!”
年纪稍大些的一个泥腿汉子似有感悟:“你以为自个比他聪明?到头来人家一个钱仔儿都不用花,咱们还不是得帮人家干力气活!我看哪,他这是在装疯卖傻!”
旁人在背后叽叽喳喳,闲言碎语飘入耳中,东方天宝丝毫不予理会,趿着双木屐走上市桥,伫立桥上,纵目远望。天边,暖日与明霞光辉灿烂,漂泊如萍的浮云借着风儿往南去,南方呵,那繁华绮丽的京城,那气派的宫墙围着的依依杨柳、点点飞絮,历历在目!
三载光阴,弹指一挥,不知京城里今日的天气可好?
将一缕心思抛于远方,东方天宝徒步穿过几条街,回到自家“门口”。说来可笑,当年自己是为了斩去俗世纷扰才砌了一座死人墓,作为落脚栖身之所,旁人眼中惊世骇俗之举,只不过是他用来埋葬过去那个锋芒毕露、如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率真少年,自此韬光养晦,在不毛山当一个时而疯癫时而痴傻的小小芝麻官,好不悠闲自在!
但,人活着,逃入死人墓中又有何用?这不,麻烦还是照样找上门来——
东方天宝站在自家门前,仰头望着墓冢顶部一个涂脂抹粉、身穿裙裳的须眉男子,看他长了胡须的脸上贴的那个花黄涂的那个胭脂、裙裳底下平坦的胸部和健壮的体魄,这人妖似的模样当真吓跑了不少人,整条街上除了他自个,只剩东方天宝一人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采纳旁人一计“妙招”,男扮女装牺牲色相来引诱县太爷上钩的飞鹰是雄赳赳、气昂昂地穿着裙子站在墓冢顶部,看到底下有一双笑波荡漾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涂了厚厚一层胭脂水粉的脸皮也臊红一片,他恼羞成怒地冲人吼道:“看什么?我这个样子是给县太爷看的,你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少给我起那歪念,闪一边去!”
看来这个可怜虫是被人给“忽悠”了,县太爷何曾染过这种不良嗜好?
东方天宝也不作任何解释,只问:“听阁下口音,是打京城来的吧?”留意到此人腰间佩挂着一枚雌黄的青字牌,他心头微微一动,“阁下是京城驿站的递铺?持令来找此地县令的?朝廷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十万火急的事才会用上一块牌令,雌黄的青字牌……此人铁定是来传圣旨上谕的!不到万不得已,朝廷里那位主子绝不会派人到不毛山来找他!回想神龙天子每次见到他时牙根发痒、又气又恨,偏又无可奈何的那种神态表情,他便莞尔一笑。
飞鹰看着这个人儿在晨风中展颜而笑,光华盈溢的眸子里漾起勾人笑波,眉目间动人的风情,饶是堂堂须眉男儿也经不住这人儿浅浅一笑,他只瞧了一眼,竟瞧得呆住了!被那双含笑的眼睛所注视着,他的神思猝然恍惚,冲口说道:“没出什么事,是皇上要招五品以上的官员在七日之内速速入京,朝中议事!”言罢,神思依旧恍恍惚惚,浑然不知自个已将皇上一道密旨随随便便说了出去。
“七日之内?”由东陲边境往返京城最快也要三四天,除去这个递铺在来此的路上花费的时日,已容不得再耽搁了!东方天宝抬手敲响墓门,门开了,那个浑似野人一族的少女站在门内,以母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
“收拾一下,我要离开此地。”话落,看到门内的少女纹丝不动,仍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强烈地透出一种执拗,他无奈地补上一句,“你随我同去!”
少女露齿一笑,藏在身后的两只手这才伸了出来,手中早就拎上了一只轻便的包袱。
他接过包袱,叮嘱:“记住,离开此地后,不准使着狼性乱咬人!”
少女用微尖的两颗门牙咬着下唇,良久才点了点头,眸子里仍隐着几分兽狼般的野性光芒,只在看着他时,眸中才泛出些些属于人类的情感。
双指摄唇,少女吹个响亮的哨子,远处便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火红的烈马如驭风奔驰,一瞬间奔至主人面前,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发出长嘶。少女蹬足跃上马背,立于马鞍后方。
东方天宝挽辔飞身上马,抚一抚爱骑火浪般的鬃毛,轻声道:“走吧,赤兔,是出山的时候了!”
烈马长嘶,一物横空飞来,砸在飞鹰头上,恍惚的神思骤然清醒,他抚着脑门一脸茫然地看看四周——凌晨的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只是他的足侧猛然间多出一枚县衙的官印,这是东方天宝刻意留下的。
飞鹰捡起官印,站在高处极目望去——
渲染在东方的一片霞光瑞云被北面吹来的疾风卷散,东风未起,倒春寒里阵阵朔风来势汹汹,吹散东南方的瑞云祥兆,送来铅云蔽日。
这天,阴晴难测!
第二章 戏龙颜抢新娘(1)
神龙太昌十二年,二月癸卯,惊春节气。
京都,永安。
春寒料峭,风声未定,忽来一阵高亢的号角声,京城永安的四座角楼同时吹响画角,警时报晓。
曙光东现,永安外城行人渐增,商肆开市,小贩沿街叫卖。入京撂地卖艺的戏班子不少,凤箫锣鼓喧闹,往来人景杂沓,京城里好一派朝气勃勃的热闹场景。
永安外城最繁华的大兴街市井之中,原本扎堆儿围拢着看杂耍技艺的一群人忽而惊得四散,一匹火红的赤兔烈马旋风般疾驰而过,冲散人群,直奔城垣南面三道城门中拥有五个宏伟门洞的明德门。
京都永安城分外城与内城,内城又分皇城与宫城。由明德门进入官衙区的皇城,自南而北平铺着一条笔直大街——朱雀门街。穿过这条街道,便可直达宫城。
宫城的外围宫墙仅仅开出四道门——东苍龙门、南朱雀门、西白虎门、北玄武门。由朱雀门进入宫城,一条宽约百步、长约一百五十米的天街向北延伸到宫城以内的承天门。
从朱雀门街至天街绵延的榆、槐树阴下,停着近百辆马车,承天门外整整齐齐地站着数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各方职官,个个怀揣通牒、折子,手持朝笏,卯时初刻便已来到承天门外,静静等候。
至卯时末,承天门终于徐徐敞开,职官们以官阶高低依次而入,穿过宫城以内二重门,在第三重门——奉天门以北几百米开外才看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阁高耸碧空。
金銮殿外石阶三层,上层高两丈,中、下层各高一丈五尺,曲折而上,这便是“龙尾道”。
九天阊阖开宫殿——
金銮殿正门一开,从奉天门仰望帝座,宛然似在云霄之中!
上朝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登上龙尾道,听着殿外穿耳欲裂的威慑鞭声,怀着虔诚敬畏之心,整襟肃容,拱手将朝笏举在胸前,鱼贯进入了气势威严的金銮大殿。
身入凤凰池,文官武将左右分立,依官阶大小由前而后排列有序。天子乘辇一到,百官跪地齐呼“万岁”。
神龙天子以九五至尊的威仪高踞龙椅,俯视下去——大殿内跪了黑压压一大群身穿朝服的官员,比往日上早朝的人数多出近四成,场面极为壮观。天子心中尤为满意,双手平举,道一声:“众卿家平身。”
百官默然肃立。
今日殿内的气氛不同以往,司仪太监没有像往常一样吊着嗓子报上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臣子们便不敢贸然开口。
神龙天子则不动声色地逐个打量大殿上所站的官员,由前往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位列前方的三省六部、御史台和九卿的官员之中依旧有个空缺的位置,缺的这个官职既不在宰相之列,也不在尚书、侍郎、九卿之列,缺的是神龙皇朝开国帝君设立的一个专门给皇上谏诤、如同良师益友的“人镜”之职!
“人镜”官居一品,可以在朝堂之上议政、献策、弹劾贪官污吏,以振朝纲!
司“人镜”之职的东方家族持有开国皇帝钦赐的一只金蔷,自废除九品中正制以来,“人镜”一职是唯一的例外,且不论开国皇帝与东方家族的渊源及交情,单从世袭一品官职这种家族荣耀便可看出东方家族对皇室的影响力!皇室后裔皆不可忤逆太祖训,轻易废除“人镜”。
直至神龙太昌九年,东方家族一脉单传的一个玄孙年仅十七岁便代替病逝之父继任“人镜”一职,上任不足一个月,竟犯了大错,误了朝廷一项重要决策,被神龙天子逐出京城,却仍保有一个有名无实的一品官衔。自此,当朝宰相——尚书令如兖所站位置的左侧便留下了一个空缺!
神龙天子的目光在群臣之中绕了一圈,又移回到那个空缺的位置,良久都不出声。
站在大殿最前方的宰相如兖微微抬头,以眼角余光稍稍窥探天子的颜容表情,看到天子松了口气似的舒展了双眉,眼底却犹有几分惦念,似是半喜半忧!如兖看在眼里,很想问问天子:“皇上是在等什么人吗?”又不敢当真问出口,只在肚子里推敲揣度万岁爷的心思,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却不露一丝猜疑之色。
金銮殿内威严肃穆、甚至有些沉重抑闷的气氛持续片刻,神龙天子猝然长叹一声。
听到万岁爷在叹气,众臣心头一凛,殿内气氛更加凝重。
“众卿家可知朕今日为何招你们入殿议事?”
众臣屏住呼吸,不敢吭声——十言十得,不如一默!
“前些日子,六国使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