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琴从不敢让小雨民沾染一点脏的、不洁的东西。同龄的男孩子趴在地上拍洋画,踢足球,文琴看见了,一准会把小雨民拽开,用力掸他的小手。
“看看,多脏。”文琴的嗔怪和责骂里,更多的是一个单亲母亲对儿子过火的爱。
雨民被母亲拽走,离开小伙伴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眼巴巴恋恋不舍的样子……
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所有小朋友搬着自己的小板凳排成一队往前走。只有小雨民是用两只手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夹着板凳,形成一个相反方向的括号。老师叫雨民,问他:你干嘛这么拿板凳啊?雨民回答:是我妈妈让我这样拿的,妈妈说手心抱着会把手弄脏的……雨民记得当时在他前后左右的所有小朋友都笑他,就连老师也只能叹叹气把头摇,无可奈何。雨民不知道,这嘲笑是给他的,还是针对母亲的错误观点。。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章 仇恨的种子一颗就够 3
家里没有男人。母亲能给儿子的教育,完全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小女孩的教育。雨民从小被灌输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做的条条框框。雨民又很乖,很听话,从不违背母亲的意志。雨民几乎从不参加学校里男孩子那些危险的运动,长大后,对各种体育项目更是一无特长。
成年的雨民,一米八二的身高,大个儿,一望而知是继承了父亲良好的基因。文琴看到儿子的眉眼轮廓,如同看到丈夫的翻版,让她有一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慨。
雨民对于上学这回事一向抱着不以为然的懒散态度。这让做母亲的文琴心急如焚。小学换了好几个学校,费了很多钱。通常是在一所学校还没有混熟,老师就把文琴叫到学校来,建议她们转学。学校认为雨民身上严重的厌学情绪,已经影响了整个班的学习氛围,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学校本着“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的原则,为了确保大多数孩子的利益,只有忍痛先从切断“传染源”方面下手。
雨民经常旷课不来学校,去网吧上网。文琴开车把儿子送到学校,还没有离开,一转脸,儿子就从校门口出来,一头钻进附近的网吧。老师打电话给文琴,问:“雨民怎么没来上课?”文琴说:“不可能啊,我一早送他,看着他进的学校……”老师说“没来就是没来,怎么不可能?”……
从中学到大学,雨民几乎从未在一所学校真正地读完过。雨民有一次对小武说,不是他不想好好学,他就是想让母亲为他担心,给他花钱,花很多的钱,反正母亲有的是钱……他甚至也无法说清,这样做是出于对母亲的报复?——还是什么?
雨民的大学四年,过得自由而混乱。
大二那年,因为考试作弊差一点被除名。然而对他来说,学校里封闭式的公寓化管理未尝不是件好事,让他从此可以理直气壮地挣脱母亲的束缚。雨民开始频繁地更换女朋友,故意让自己显得邋遢,颓废,甚至糜烂,他要以此证明他是个男人,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纯爷们”。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反倒使他看上去如同一件精心做旧过的新器“古董”,愈想掩饰,愈破绽百出。
性格里的怯懦、冷漠和叛逆,使已经长大成人的雨民缺乏适应社会的能力。雨民说话的娘娘腔,让很多男同学不敢跟他走得太近,所以雨民在大学时候,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像小时候频繁转学一样,大学毕业后的雨民,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在哪儿都呆不长。最后是母亲找到小武,辗转了几个关系,才为他安排了到一家信托投资公司做信息搜集管理方面的工作,月薪不算太高,但还比较稳定,也清闲。就是在这期间,雨民第一次产生轻生的念头。
当他看到那些比他年轻,比他来得晚,而且曾经在他手下工作过的员工,如今纷纷升了职位,而自己还在原地踏步,工资也远不如人——的时候,雨民受不了了。
割腕。
血流了一地。
十几个雨民从前的“老部下”抬着把他送到医院……
清醒后的雨民对现实更加感到厌倦,无望。他宁愿逃到网络的虚拟世界,在那里施展他强有力的一面。他开始疯狂迷恋起网聊。平时少言寡语的他,只有在网聊时可以滔滔如江海,绵延不绝。阿荣就是他网聊成功的一个网友。后来约出来见面,感觉还不错,在一次床上初体验之后,迅速确定了恋爱关系,并闪电般进入到谈婚论嫁的程序。
文琴怎么可能接受一桩如此草率的婚事?!——“闪婚”?——这还是她无意中从网络上认识的潮流,居然这么快就普及到她的家里,她自己的生活中。
文琴自从八十年代中期跟雨民的父亲彻底决裂之后,这么多年,绝口不谈自己的感情。文琴已经把儿子当作她生活的全部,再一个男人进来,她怕容不下。她不能容忍新的感情问题可能给雨民带来的新的伤害。说到底,是她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完全没有胜券的把握。文琴为此错过了很多主动伸出手想帮她的男人。错过了也就错过了。那时,文琴才不到四十岁。还没现在这么老。
当听说未来的儿媳妇只是儿子通过网上认识的,文琴心里就觉得荒唐,简直像网络本身一样荒唐!文琴并不拒绝高科技的发展。自己没事也上网,可这怎么可以跟终身大事混作一谈呢?雨民说,下个星期您最好跟她父母见一下,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文琴以为这一定是那个女孩利用了雨民的单纯,一厢情愿向他逼婚。而现在儿子跟她说话的口气,俨然没有任何的商量和回旋。——下个星期让我去见她的父母?——说见就见?——我是谁?——我凭什么要见?——这不成了最后“通牒”了?!
一定是那个女孩威逼儿子在先,雨民又来逼我。环环相逼。
文琴坚决地说:根本不可能!
雨民说:没有什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
第六章 仇恨的种子一颗就够 4。
和未来亲家的第一次见面,就给文琴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
见面地点是雨民提前预定的一家中高档酒楼。文琴本来不想去的,禁不住儿子死乞白赖,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妥协了。但她也有条件,只是见个面而已,不谈结婚的事。
没想到,阿荣的父母一见面就一口一个亲家地套近乎,搞得文琴很不自在。不管怎么说,雨民的生身父亲曾是厅局级别的高官,那么雨民就是理所当然的高干子弟,即便文琴很早就离了婚,雨民的出身仍然具有着无法改写的唯一性。况且,文琴自己也一大家闺秀,血统上的优越感,让她很难与面前的“亲家”有共同语言。
在文琴看来,面前的这一家子人简直就是道地的小市民,见钱眼开。没聊上几句,话题就扯到钱上面来,说什么儿女的婚事还是应该由孩子自己做主,父母亲无非尽所能地在经济上帮孩子一把……又说,他们老两口都退休了,能力有限,恐怕在钱上面……还得“亲家”这边多多支持孩子……
文琴越发听得刺耳。这不明摆着冲她的钱来得吗?一定是雨民在女方面前吹嘘来着。现在好了,人家干脆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文琴不咸不淡地说:“我们孩子他爸,那在当年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可不是谁想见就见得着的……唉……”文琴骄傲地叹了口气。“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我和雨民在一起生活,和孤儿寡母没什么两样,也拿不出什么钱来,难啊!”
自从和丈夫离婚以后,那个实体的男人,已经从文琴的生命记忆里完全抽离出去。但她还时不常会把“我们孩子他爸”挂在嘴边——提到他,她就生出无限的对往日荣华的沉湎与追念,以及对自己身份的确认。
“我们孩子他爸”——成为文琴生活岁月里,一个随时能令她振奋、而又遥不可及的符号。
双方的会谈在进攻与防守的虚假气氛中不欢而散。
回来以后,文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就是一帮小市民。就是冲我的钱来的。她还记得那天吃完饭结账时,那老两口有多么不堪,连酒店返的代金券,都一劲儿往自己兜里揣——那可是雨民花的钱啊……
文琴觉得不单阿荣的父母,阿荣更是。她想不通,究竟是阿荣哪一点把儿子迷住了,死心塌地要娶她。而且为了娶她,反戈一击,死心塌地跟自己的母亲斗争。
阿荣的职业是为某个化妆品品牌做促销员,月工资只有两千左右。虽说雨民的薪水也高不到哪去,还是让文琴觉得是阿荣高攀了。现在的女孩了不得,目的性都特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雨民能在很短的时间被阿荣搞得五迷三道,像被施了催眠一样,足可见阿荣的心机很不一般。文琴再次联想起当年引诱丈夫的狐狸精的故事。她对“狐狸精”的女人怀着根深蒂固的、深刻的敌意和蔑视!
人啊,怎么可以两次被同一种类型的“狐狸精”迷倒和坑害?!
——雨民啊,我的糊涂的儿子,你怎么就没记性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六章 仇恨的种子一颗就够 5
雨民和阿荣打算结婚的时候,文琴还是花钱为他们置了一套房子,在远郊,是一座二手的老式楼房,套内面积仅有22米,十三层,没电梯。
她说她是想把儿子的魂儿给收回来。
文琴从小生活的环境,是一座占地三亩的阔大而规整的四进院落,大家族,人口多,但气是散的。到她这一代,生活的衰败和命运的挫折逐渐开始现前,她以为都是因为那时候把气弄散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以至于儿子出生以来所经历的种种不幸,生病,父母离异,自杀,等等,状况不断……无不与此有关。
文琴就是想用狭小的空间把儿子的魂魄收回来。其实更希望儿子能彻底回心转意,通过环境的压迫,使儿子放弃他的选择,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她确信:雨民根本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没想到,文琴所做的一切,更增加了雨民对她的仇恨。
离开母亲的赞助,雨民的工资根本支付不起买一套更大的房子,即使勉强凑足首付,也没能力按月偿还几千块钱的贷款。
结婚以后不久,阿荣的工作也丢了。阿荣与雨民的生活每天陷于穷吵恶斗之中,一如童年时他所看到的父母。阿荣也抱怨,你妈每月可以支付一两万元给郊区的流浪动物中心,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过这么惨??阿荣甚至怀疑,雨民到底是不是他母亲的亲生儿子?
雨民也想不通。
雨民对母亲的仇恨久已有之。他觉得他的人生之所以狼狈不堪,全是因为母亲。从小,母亲就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没有让他尝到健全的父爱的滋味,没有给他一个好的身体,使他长大以后还一直受着哮喘病的折磨……母亲没有给过他正常的属于男孩子的教育,母亲的教育是扭曲的,使他从小为此遭受小朋友和老师的嘲笑……母亲没有教给他独立生存和与这个社会和谐相处的能力,以致让他在工作中备受打击……
——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
如果那也可以被称作是“母爱”,他没有得到。
如果那就是恨,是报复?
是的。他得到了。——并且,他要把他得到的,加倍还给母亲!
雨民不再回去看望母亲。结婚以来,一回也没有去过。
母亲倒是常常过来看望她们。母亲为此专门配了一把他们房间的钥匙,经常是不请自到。
新婚的雨民正跟阿荣在床上亲热,母亲就闯进去了。上午十点钟。阿荣猝不及防,命令文琴出去,自己从床下边捞内衣。阿荣为这事已经气愤到了极点。文琴也不介意,在屋子里到处巡视着。由于整个房间只有这么一间,没有回避的余地,主要还由于她不认为有那个必要——儿子既然是自己的,当然无所谓;媳妇再年轻,不也无非是个女的吗?文琴在房间里看哪都不顺眼,衣服扔的哪哪都是,也不洗,饭也不做,冰箱里的鸡蛋都臭了,也不倒掉……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文琴唠唠叨叨地,表面是在责怪儿子,却句句话刺痛阿荣的心。
阿荣也不干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荣说,喔,我嫁给他就该给他洗碗做饭洗衣服啊,我又不是佣人?婆婆说,那也不能整天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总得上班找个工作啊,总不能把压力都压在雨民一个人身上,他能挣几个钱?阿荣反驳道,那是他没本事,能挣钱的男人多了,结婚连个房子也不能买,与其这样,还结个什么婚?……婆婆说,好啊,你这是冲着我来了,想离——好啊,凭我们家雨民这么帅,找个更体面的媳妇应该不会很难吧……
婆媳的战争越来越升级。文琴又把话头引到她进门看到的一幕,像是自言自语地骂阿荣:“狐狸精,就想着跟男人睡觉,也不知道出去找工作……”
阿荣被文琴的当面羞辱彻底激怒了——
“我可是你们家明媒正娶的狐狸精!”
……
在这一场翻天覆地的吵斗中,雨民自始至终没有站在阿荣这一边。
当然,他也没有站在母亲这一边。他哪边都没有站——他没有立场。更像是无动于衷的局外人。阿荣也第一次看清了丈夫的软弱。阿荣怒气冲冲地对雨民说——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雨民摇头。
文琴说,你这丫头片子你骂谁?我可是他妈……
雨民从嘴角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还是摇头。
雨民已经很久没有领教过母亲的骂声了。雨民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经常看母亲骂父亲,叉着腰,像个气吞山河的街头泼妇。这一骂,把雨民的记忆重新唤醒了,一股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竟不觉得这场面有多难堪,他把被单拉过自己的身前,点支烟,微笑着,无比惬意地欣赏着婆媳之间无遮无拦、淋漓尽致的吵斗!
——雨民,你怎么了?
雨民——雨民——
说话啊!
雨民不说话。“嘿嘿”冲她俩傻笑。
婆媳暂时熄火,一齐把精力转移到雨民身上。
雨民最后不傻笑了。他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让人不寒而栗。
雨民说——“我想死。”
第六章 仇恨的种子一颗就够 6。
死亡对雨民来说是一件有吸引力的事。当一个人已然失去了生活的勇气,那么,活着比死更难过。就像电影 《小城之春》 里玉纹说的——
“他,是没有勇气死;而我,没有勇气活”……
雨民在上大学的时候曾经组建过一个乐队,名字就叫“死亡”。那时候,雨民对死亡这回事已有了模模糊糊的幻想。他感到,每一天,死亡都在迎接他,就像母亲迎接自己的孩子。死亡是雨民永恒的母亲。——那文琴又算是什么呢?
生活中的母亲让他感到压抑和窒息,而死亡的母亲却是接纳的,宽厚的,新鲜的。他站在十三楼的窗户边向地面望去,望见的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深井。这是母亲为他一手设计的一口深井。井口敞开着,而他正趴在井沿。十三楼。随时准备听从妈妈的召唤——像是召唤远行的孩子快点回家……
三年以后,阿荣终于同意跟雨民离婚。
那次和婆婆大吵过之后,阿荣对雨民的表现极其失望,但她不想离。她觉得她自打嫁给雨民,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包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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