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别管了,这是我的事。”
“从小你就爱钻牛角尖,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过去的事咱们暂且不提,那个韩述那现在对你还热乎着,你还犯什么浑?你自己是什么底细你不知道?妈也是做女人的,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过!”
一直不语的谢茂华也开口了,“要是他真对你……桔年啊桔年,你还想怎么样?我们也老了,管不了你了……”
桔年无声的流泪,她莫名的想起了高考放榜时铺满了家门口小巷的炮竹纸,满眼的红艳艳。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父母为了她而展现笑容,那时他们都还满头黑发,现在却两鬓霜染。她也想过要成为他们的骄傲,最终却成了他们最羞于示人的耻辱,不管过去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不是一个好的孩子,到现在还让他们如此操心——但是有人操心的感觉何尝不是久违了?
“听我们一句吧,韩述论人才身份,哪点配不上你,我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你跟他生的,他对你有那份心,你还求什么?”
“妈,我跟他……”
“你就算不想着你自己,也为你弟弟考虑考虑。望年现在给韩院长开车你也知道吧,你弟弟读的书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这也是韩家记得咱们,最近你爸爸听说高院有一两个转正的指标,只要韩述肯帮忙,他们家韩院长……”
桔年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她的亲生父母。
“望年给韩家开车?转正的指标?”她好像懂了。
她就这么看着他们,好像看着两个陌生人。其实也不是陌生,他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望年,原来他们举家来看望生病的非明,费尽唇舌撮合她和韩述,也不过是为了望年。桔年刚刚才可怜巴巴升起的那点感动和温暖就这么一点点冷却,死去,腐臭……
桔年想,人为什么会失望,不就是因为我们常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吗,所以哀莫大于心不死。她在这一瞬间觉得,其实绝望有时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后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韩家是正经人家,家教很严,你跟韩述我们是放心的。”
桔年不哭了,噙着泪笑了一声,“爸,你真的认为韩家这样正经的人家会让他儿子找我这种人?”
谢茂华一时语塞。
谢母立刻接了过去,“那到底是以后的事情,只要你们感情好,他对你好……”
“那么就算他不娶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帮望年转正?”
掀开那些层温情脉脉的外衣,话挑明了说,其实不过那么简单,就那么回事。都说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大的一个谎言。
谢茂华夫妇都不再言语,这无声的默认让彼此都觉得难堪。
桔年本想算了,就当他们没有来过,一切回到原点,又有什么不可以。她侧身避开他们,慢慢的走了几步,可是太多的东西梗在她喉间,她咽不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平淡而面无表情的对这谢茂华夫妇说:“对了,你们知道十一年韩家这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好孩子强奸过我吗?”
这是多么不光彩的旧事,犹如一个炸弹引爆,她不该翻出来的。谢茂华夫妇那么要面子,可桔年还有什么所谓。
谢茂华夫妇呆在那里,半晌,谢母看了看四周,才惊惶失措的问了一句,“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桔年记起那天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那间“甜蜜蜜”破败旅馆,她不是没有想过扑在父母怀里痛哭一场,可是她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你是个正经的女孩他就不可能得逞;他们会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家丑不可外扬,否则没脸见人,既然韩家的公子看得上她,只要他们给个说法,这个也算她的福份。
她过去尚且想的明白,今天又怎么会这样糊涂。
桔年看见提着果篮前来探望的唐业,他远远看见这不似愉快的一幕,正待避让,桔年却有如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奔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试了试眼角,嫣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那天,非明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她只知道,醒来后公公婆婆和舅舅都已经离开,姑姑给她带来了同样有意思的唐叔叔。
韩述再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他兴冲冲的带来了一套图案古怪的杯子,他、桔年和非明每人一个。
“纸杯有股怪味道。”他说。
见桔年没什么兴致,他又拿起桔年那个递到她面前,笑道:“我选了很久,你看,这杯子的图案多配你。”
桔年瞄了一眼那上面莫明其妙的卡通彩绘,“我配不上它。”
韩述被一盆冷水浇过,只得放好杯子,蹲在坐着的桔年膝前,抬头拿着她。
这个姿势和距离让桔年感到了不自在,往后撤了撤。
“你家里人来过了?为这个不开心?”韩述问。
“真的是你。”桔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真的!”韩述这才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也许不如自己预期中那样,他有些不安,“我只是找到你弟弟和你爸妈,告诉他们非明病了,他们是你的家人啊,不求他们为你做什么,只要他们肯来看看,至少问一声:桔年,你过得好吗?这样过分吗?难道我做错了?”
桔年听了,很久都没有反应,韩述心里益发没底。
“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从小他们就对你不好。”
良久,桔年苦笑一声,“韩述,我过去曾经以为你是个笨蛋……”
韩述笑了起来,也不由得有几分期待。
“那现在呢?”
“现在我才知道,你果然是那样。”
韩述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的起身。
“你去找望年,就不怕你爸知道你在干什么?”小时候韩院长教训儿子时的“竹笋炒肉”是家属院里的家常便饭。
韩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反正也瞒不住,我也没想瞒,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的。”
“因为非明的病必须转院,我已经给她联系了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有治疗这方面最好的设备,还有全省最权威的脑科医生孙谨龄。她是我妈妈。”
第十五章 她的残缺就是我的残缺
星期四本不是韩述惯例里回家吃饭的日子,下班后他在办公室磨蹭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了门,到了父母住处楼下时,却不幸的正好遇上因开会晚归的韩院长。
给韩院长开车的司机仍是谢望年,他下车给韩院长递包,末了锁好车离去,在这个过程中韩述装作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却发现谢望年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视线与韩述对上,谢望年赶紧垂下头去,跟韩家父子俩道别。
韩述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谢望年长得跟桔年有些神似,简直完全不像。在他看来,谢望年小小年纪,却不知从哪学来的既世故又油滑,很难想象一母同胞的姐弟俩差别竟会如此之大。
谢望年走开后,韩院长才对韩述“哼”了一声,“这么有空回来?你妈都快以为宝贝儿子失踪了。”
韩述笑着道:“不是上个星期才回来过。”他说着,眼尖的看到了妈妈的车已经停在那里,顿时松了口气,今天韩院长看上去心情马马虎虎,妈妈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父子俩等电梯的时候,韩述趁机狗腿,一把接过韩院长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爸,我来拿。”
韩院长看看儿子,“溜须拍马倒精通了不少。”
韩述跟着他走进电梯,笑嘻嘻的说:“别人我可不这样,对您那是孝顺。”
“就知道耍贫嘴。”韩院长嘴上虽那么说,脸色却缓和了不少。
进了家门,韩母孙谨龄迎了出来,看到儿子,又是意外又是高兴。“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好让我多买些菜,你看我刚下班,饭到现在都没做好。儿子,跟你爸先看会电视,我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好吃的。”
韩院长最见不得妻子对儿子的宝贝状,摇摇头,“儿子都多大了,还当孩子似的,难怪他总是成熟不起来。”
孙谨龄哪理会他,自顾给儿子张罗吃的去了。韩述随父亲坐到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电视里的本地新闻播报。正好新闻播至全省政法工作年会的片段,一直有些忐忑的韩述乐了,指着电视笑道:“爸,那不是你吗?”
韩院长不置可否。
“你别说,镜头扫过,就我们家韩院长最帅。”
韩院长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胡说八道,大家正儿八经开会,谁理会帅不帅。说到开会,我在会后跟你们市检察院的欧检察长一块吃了饭,他也问到你了,二十年前小欧还在我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你到市院的事,他也出了力。你啊,也是不知轻重,有你这样拖着在原单位不肯到新部门报到的吗?”
说到工作韩述认真了些,他只说:“爸,您等着吧,我很快就会抓一票大的。”
韩院长松松领带,“年轻人,做事切记要谨慎和扎实。这次开会我也见到林静,人家林静能比你大几岁,现在已经稳坐城北院的一把手,你跟他关系也不错,别人的言谈行事你就不能学着点?”
“您表扬一个也犯不着贬低另一个啊,就像我喜欢喝柠檬茶,但也没说您的龙井苦是吧。何况做到林静那一步,也未必有多难。”
“你要不是我韩设文的儿子,再说难跟不难!”
韩述还想据理力争,他承认自己在事业上的顺利跟“韩设文儿子”这一身份是分不开的,但这不能否认他自己的努力;一如他不一摸一样。但是他忍住了,他今天不能跟老头子闹翻。
饭桌上,孙谨龄照旧频频往儿子碗里夹菜,韩述心里有事,嘴里的滋味也淡了。
“想什么呢,儿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孙谨龄问。
韩述笑:“就不许我有心事?”
“你还能想什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韩院长说。
“终身大事怎么能说乌七八糟?”
韩述半开玩笑的说完,一会儿没听见父母搭腔,从饭碗里抬起头,才发现桌上另外两人不约而同都放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件事在老人心中的重要性。
“宝贝,你又找到女朋友了?”
韩述轻咳了一声,他说:“妈,能不能去掉那个‘又’字。”
“是谁啊?怎么样的?”孙谨龄问。
“是谁?是我喜欢的人呗,至于长什么,就是长我喜欢那样。”
以前孙谨龄也不是没那么问过,韩述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可是那时他总说,“那是跟我结婚的人,长得像你儿媳妇一样”,这次他说他“喜欢”。孙谨龄与丈夫对望了一眼。
“真的?那你得把那女孩子带回来让我们瞧瞧。”
韩述连连摇头,“你们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我看了都怕,何况是她?”
“胡闹!”韩院长责备道:“我跟你妈什么时候过分干涉过你感情方面的事,不过是想要你正正经经找个身家清白的人。”
“我是正正经经的,可别人未必愿意跟我上门来。”
孙谨龄一听便笑了,看着丈夫说:“想不到我们家小二也有啃不下来的骨头。”
韩院长却没有笑,“对方姓什么,是做什么的?”
“妈,您看我爸这是政审呢。”韩述避开韩院长太过直接的问题,转而向妈妈求助。
“你爸那是关心你。”
韩述说:“我知道你们会问什么,她做什么工作,多少岁,家里是干什么的……可是这些都是虚的。为什么不问她善不善良,聪不聪明,我跟她在一起快不快乐?”
孙谨龄顺着儿子,“好吧,那你说她善不善良,聪不聪明,你们在一起快不快乐?”
韩述放下筷子答的斩钉截铁,“当然!”继而又补充了一句,“至少我觉得很快乐。”
“三分钟热度,只贪图眼前,那是也肤浅的快乐。”
孙谨龄按住了丈夫的手,“你别把儿子想得那么不堪。韩述啊,你也别怪我们两个老的着急,你姐在国外生孩子,你爸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遗憾的,要是你能早一天定下来,有个孩子……”
韩述漫不经心的接口:“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孩子带到你们面前,你们可不许下一跳。”
“你说什么?”
见父母俱是一愣,韩述才自悔失言。一番试探下来,他心里益发没底,看来还是得走迂回政策,先把老头子放一边,说服妈妈再说。于是他“嘻嘻”一笑:“我是说,等你们退休了,我真把孩子扔给你们,妈,到时你没那么多手术,我爸也没那么多会议和应酬,就天天给我带孩子,可不许说烦。”
他本是信口胡说,孙谨龄也一笑而过,没想到刚又端起碗的韩院长闻言,重重把筷子一放,“你也盘算着我退休,我退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韩院长莫明其妙的火气让韩述吃了一惊,不知就里,见妈妈不语,他也不敢吭声,低头扒着饭。餐桌上顿时沉寂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等到韩院长放下筷子离桌,韩述才入蒙大赦,见妈妈收拾好碗筷走进厨房,赶紧跟了进去,抢着洗碗。
孙谨龄打小宠爱儿子,韩述没做过什么家务,洗碗的次数寥寥无几。见他有模有样的戴上了洗碗手套,孙谨龄笑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让你爸看到,非说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可。”
韩述心中正纳闷着,随即凑近孙谨龄,小声问:“妈,我也没说错什么吧,看老头子的模样,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到底哪不对了?”
孙谨龄赶紧提醒道:“你可别在你爸面前提‘退休’两个字了,前一阵上面来了风声,打算让你爸这个年龄段的提前退居二线,让更年轻一些的干部顶上,你爸心里不痛快。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辈子要强,不肯服老,其实若不是真的老了,哪来那么多疑心,上头的文件还没正式下来,他的脾气倒先来了,稍不留心就触到他的痛处,以为别人都盼着他无权无势成‘废人’的那一天。不止是你,就连我都碰了几次冷脸。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我整天想着,要是我退了,就一心一意伺候你们爷儿俩,你爸呢,越是到了临近退下来的时候,工作和应酬越是一天多过一天……”
正说着,客厅隐约传来了韩院长接电话的声音,也不知道另一端是谁,只听见他言词厉句的呵斥。孙谨龄朝着丈夫的方向努努嘴,低声对儿子说道:“听见了吧,不知道谁又触了霉头,你可得小心点。”
韩述作出了哆嗦的样子,“怪不得别人说男人也有更年期,妈,还是你最好了。”
孙谨龄没好气的笑“别给我带高帽子,我当然好,但那也得看对谁。”
“爱吾子已及人之子,妈,前天我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事安排得怎么样了?”韩述打蛇随棍上。
“什么事?”孙谨龄似乎想了想,才做出醒悟的样子,“哦,你说那个朋友家生病的孩子啊,我给你联系了,可是我们医院床位实在太紧张,而且我手头上排的手术也多,恐怕……”
“妈,那孩子如果不能及时救治,她有可能会死的,她才11岁!”韩述当即停下了双手的动作,“反正我不管,您得给她手术!”
“儿子,妈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过来。”
韩述急了,“医者父母心,您不能见死不救。”
孙谨龄的脸稍稍冷了下来,“你回来吃饭,给我洗碗就为了这个?既然你说医者父母心,那也该知道作为医院对待病人应该一视同仁,我不是没有见过病得可怜的孩子,但是可怜的孩子千千万万,我不是神仙,能救得过来吗?我说了我可以尽量帮助她,但也得有个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