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韦小宝云南送亲远在被害之前,却又不免灰心。
陈圆圆见顾炎武神情变化,说道:“原来先生识得韦大人?”
顾炎武叹了一气,说道:“顾炎武蒙韦小宝韦香主相救,实是大恩未报,至今仍念念不忘。可惜韦香主为匪人所害,生死不明,深为憾事。”
那陈圆圆却漫无表情,犹若未闻,既无悲哀也不惊讶,目光闪烁,微微注视了顾炎武两眼,口中喃喃念道:“阿弥陀佛!”
顾炎武心念一动,心想:“看这陈圆圆表情,似乎话犹未尽,莫非她知道韦香主消息?”蓦然想起,那韦小宝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听说其中一人是陈圆圆之女,算来这陈圆圆当是韦小宝丈母娘,她母女二人岂无一丝半缕联系?难道这陈圆圆果真知悉韦小宝音讯。当下不露声色,问道:“师太可有韦香主消息?”
陈圆圆叹道:“贱妾这些年也是十分挂念。”语气平和,不闻丝毫伤感。顾炎武暗想:“她只说挂念,却不见有任何难过伤心,定是知悉韦小宝并未死去,这其中必有隐情。”
顾炎武久闯江湖,闻弦音而知雅意,见她神情和语态必是知道,却不肯轻易说出口,心生一计,试探说道:“顾炎武蒙韦香主大恩,无以为报,在下原想粗懂笔墨,韦香主孩儿念字读书,必当倾囊相授,教导成人,以报大恩。唉,可惜韦香主不幸遇害,在下无以报答。唉,可惜,可惜,可惜不赏老夫心愿。”故意说几声“可惜”,又连连摇头叹息。
那顾炎武文才,天下闻名,多少人梦寐已求,欲拜师门下,当今朝庭也敕免其罪,多次相邀入仕。陈圆圆闻言,果真心动,嘴唇一动,将待开口却又强行压抑住,目光疑虑。
顾炎武更不再怀疑,忙恭身下拜,说道:“顾炎武无以为报,求师太成全!”
陈圆圆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方才说道:“先生请起。先生好意,求之不得,贱妾先替孩儿们谢过。贱妾也是不曾见过,还是前些年婢女云南探亲,偶遇小女告知。只知他们隐居在云南大理,详情却不知晓。先生不妨去大理看看,或许能找到。只是有劳先生了。”
顾炎武大喜,不禁流下泪来。多年来苦苦找寻,今日得知,便如否极泰来,如何不欣喜流涕?抬头看,陈圆圆清丽绝纶,谁道是仙不是仙?
窗外,日头高照,微微凉风吹来,已不再那么寒冷。
顾炎武心中欣喜,高谈阔论,与陈圆圆谈论词曲,叙叙时事。原来十几年前“三藩叛乱”时,清兵攻进云南,时势混乱,陈圆圆避祸逃难,一路辗转流离,又觉无颜回老家见父老乡亲,便在浙江找个地方定居下来。顾炎武与陈圆圆言语甚为投机,却因心中牵挂,不能久留,稍坐片刻,便借故告辞。他恨不得身插双翅,即刻便飞到云南大理,见到韦小宝,举起反清大旗,把鞑子驱出关外去。
顾炎武一路疾行,回到家中,人却冷静下来。他细细思量,那云南大理地处偏僻,山高路远,眼下时势混乱,匪人出没,可得准备妥当,以防不测,且与人商量商量,结伴而行方可。那黄宗曦方才一时误会,隔阂未消,不便相商,且往吕留良处看看。这吕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有名隐士,顾炎武好友,常一起谈古论今,密谋起事。遂收拾行囊,匆匆而行。
顾炎武到时,却见房门紧闭,敲门半晌,了无回音。一打听,说道举家外出访亲未回。时近黄昏,四下寂静无声。顾炎武心下惆怅,怏怏而行。暮色中,一杆小旗斜歪歪挑出,飘着大大一个“酒”字。顾炎武信步走入,要了一盘牛肉、一碟醮花生、一壶绍兴黄酒,坐在窗口座位上。对面角落里,一个老头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
顾炎武望着窗外,但见海天茫茫,夜色淡淡,有如一幅水墨山水。顾炎武自斟自饮,一口气干了六七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这是吕留良诗句,意为怀念前明、不仕清庭的决心,顾炎武每饮酒必诵此诗。当下挟起牛肉、花生来,一口一口饮酒。对面桌上趴着那老头听得他吟诗,抬起头看了几眼,站起身来,驼着背,慢悠悠走到顾炎武桌边,轻声说道:“先生别来无恙!”
顾炎武侧目一看,这老头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约有七十来岁,面目有些熟悉。顾炎武江湖上结识的人本多,却想不起是谁,便道:“老丈请坐喝酒。未敢请教老丈高姓大名?”
那老头神情苦涩,显然极为难过,低声说道:“老啦,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在下天地会徐天川,先生可还记得?”
顾炎武大吃一惊,仔细端详:果真是徐天川!只是记忆中徐天川人虽瘦小,可精神干练,几年不见,想是饱经苦难,竟变得如此苍老。顾炎武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徐三哥,你可老了许多许多啦!时光如水,岁月如梭,我们都老啦!”
那徐天川似乎遭受了无数委屈,尽管他年纪比顾炎武大,此刻见到顾炎武,却像小孩子见到爹妈一样,要尽情述说。他眼眶内泪花闪闪,哽咽着却说不出话,紧紧抓住顾炎武的手,使劲地点头。
原来自陈近南死后,天地会群龙无首,各地分堂、分房各自为阵,甚至为争地盘,自相残杀。众弟兄渐渐心冷,有的隐退,有的远走他方,有的投靠朝庭,各地官府又不时剿灭,所剩者已寥寥无几。这徐天川百般无奈,离开天地会,独自一人,四处流浪,欲投靠别的组织,东山再起。几年来,饱经风霜,却眼见各地也是一盘散沙,更无气候可言,灰心丧气,觉大势已去,想要隐退江湖,却又心有不甘,想当初,大伙儿同心协力,豪气冲天,何等英雄!这一日,飘零来到浙江,不想在此遇到顾炎武。
顾炎武听得天地会如此零落,不由长长叹息,失去天地会这股力量,反清之路将更加艰难。顾炎武看到徐天川如此苍老,往日豪气全无,便打气说道:“徐三哥不必灰心,在下目前却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对我等极有用处。”徐天川精神一振,顿时目光炯炯,连忙问道:“什么好消息?”
顾炎武环目四顾,低声说道:“徐三哥还记得韦小宝韦香主吗?”徐天川听得是韦小宝,便又灰心,懒洋洋说道:“当然记得,几年前就死了。”顾炎武忙道:“非也非也,在下已打听到,原来他并未遇害,乃是隐藏了起来。”那徐天川仍是无精打采,不屑说道:“藏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怎样?”
顾炎武见徐天川爱理不理,并不关心,十分蔑视,只道他们误会韦小宝害了陈近南,不知真相,便道:“徐三哥,你认为韦小宝为人如何?”徐天川回答道:“奸诈狡猾,油腔滑调,三心二意,流氓地痞。”顾炎武又问:“可他对咱们如何?”
徐天川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往事:韦小宝杀鳌拜,韦小宝机智救助会中兄弟和江湖好汉,韦小宝带领着大伙儿力压云南沐家四将,韦小宝冒着灭门之险违抗皇帝旨意宁死不杀天地会…何等壮举、何等令人仰慕!徐天川神色洋溢,会心的笑了。是呀,这家伙对咱们可还真是够义气!
顾炎武见徐天川久久不答,便道:“韦香主冒死相救我等,足见义薄云天,众人仰慕。虽说行事不依常理,可大节不糊涂,他可没有害陈总舵主。”
徐天川缓缓说道:“是呀,我们知道陈总舵主不是他害的。只是可惜他胸无大志,不肯反叛朝庭。”
顾炎武说道:“我看韦香主这人极具号召力,人又绝顶聪明,且福泽深厚,累建奇功。虽说不明大势、不晓大义,不过是时日未到罢了。比如汉高祖、明太祖,均出身贱劣,有何大志,而终成帝业?不过形势所然,时势所趋,大势所归矣。”徐天川细细想来,觉得无不在理,不住点头,道:“依先生之见,那韦香主现在何处?我等却又如何行事?”
顾炎武掉过头,四面环视一周,昏暗灯光下,稀稀落落几个乡农悠闲饮酒闲谈,遂附在徐天川耳上,一阵私语,只听得徐天川热血沸腾,情绪激昂,不由高声说道:“先生妙计,何愁大事不成!徐天川愿追随先生,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音未落,只听得嘿嘿怪笑,一个响亮声音叫道:“好啊,两个反贼,密谋造反,我等遇见,却不能放过!”
二人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那几个乡农齐齐站起,堵住门口,抽出刀剑来。吓得店家慌忙钻入柜台,直打哆嗦,口中不停直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
二人面面相觑,深自悔恨。二人足迹遍布神州,可谓老江湖,自是眼光不弱,如何竟未留意到这几个乡农。可真是阴沟翻船了!
那响亮声音说道:“顾先生,朝庭待你不薄,不与你等书生计较,以礼待之,你却总是与朝庭作对,整日东奔西走,密谋造反,却是为何?我等留意你多日了。嘿嘿,二位这就请跟我上衙门说去吧。”手一挥,两名乡农走上前来。
顾炎武站起身来,伸手入怀,摸出一把匕首来。徐天川却是坐着不动,弓着身低着头,一阵“咯咯”咳嗽,恰是随时即刻便要一命呜呼的老人。那二人丝毫不把顾炎武放在眼里,对徐天川更是不屑一顾,手一伸,便向顾、徐二人抓来。
猛然间,只听得“啊呀”一声惨叫,一个身影腾飞而起,重重撞到墙壁上,头破血流。接着一声闷哼,一人脚步踉跄,走出几步,慢悠悠倒在地上。原来徐天川见这些人不识自己,便正好装傻,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出其不意重创敌人。他待得对方抓来,突然站起,左掌猛然伸出,果然一击得手,打中一人小腹,直飞出去,右掌却迅猛向扑向顾炎武之人击去。徐天川这两下蓄势已久,犹如拉满弓的箭,疾射而出,无比迅捷,劲力十足。那人武功亦是不弱,听得风声,侧转身子,左手一带,欲顺势将徐天川抛出去,却功力不及,仍被重重击中前胸,肋骨断裂,肝脾震碎,眼见不能活了。
那声音响亮之人显然是这些人首领,见瞬间己方已损伤二人,不由大吃一惊。这些人均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江湖上也算一等一的好手了。这老儿居然一出手便击毙二人,虽说是偷袭得手,也不可小视。当下走上前来,脚下不丁不八,凝神贯气,沉声问道:“阁下是谁?好功夫!”
徐天川适才偷袭得手,一下去掉对方两个随从,方略为放心,只道不过尔尔,大可应付得了,一见这人身形,心中暗暗叫苦,知道今日遇上劲敌,余下三人想来也是不弱,方才不过一时侥幸,今日恐怕难以脱身。当下不动声色,暗自戒备,盘算如何缠住敌人,让顾炎武逃走,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那人见徐天川不回答,也不作声,脚步向前一跨,左手一扬,右掌轻飘飘拍来,掌影飘忽,好不迅捷。徐天川左手迎面立起,变拳为抓,右掌迅捷击向那人左臂。那人不慌不忙,左手依着来势,划个弧圈,往外一带,右掌却斜劈而至。与方才那人招式一模一样,功力却不可同日而语。徐天川只觉一股吸力吸来,带得身形一歪,人欲向前冲去,那人右掌却已击来。徐天川慌忙缩手,头一低,足下使力,一招“灵猴上树”,顺势向前一窜,方堪堪避过这一招,胸中不由一阵气血翻滚。
那人却不乘势追击,赞一声:“好!”也不知是赞自己攻得好还是赞徐天川躲得快。
徐天川这些年四处流浪,灰心丧气时便狠练武功,自觉功夫比以前更有进展。可刚才一交手便落下风,险些失手,当下凝神静气,不再冒进,注视着那人。却见这人二、三十岁年龄,身材修长,容貌俊秀,一表人才,不穿这身粗布衣裳作乡农打扮,俨然一富家公子,不由心下暗暗称奇,便朗声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轻轻一笑,说道:“阁下是谁?那是我先问你的,你当先回答我,我才告诉你。”
徐天川见他戏弄,心中有气,要待发作,猛然惊醒:可不能上当。当即静下心来,见那人却不像戏弄的神情,便朗声答道:“在下徐天川,天地会徐天川!你可认识?”
那人看了看徐天川几眼,偏偏头,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说道:“可是那叫着‘八臂猿猴’的徐天川?”
徐天川冷冷答道:“正是在下。”
那人朗朗一笑,说道:“原来是‘八臂猿猴’徐老爷子,失敬失敬。徐老爷子一副好身手,为何却作叛逆,可惜可惜!”随即一声咳嗽,身板一挺,神情倨傲,高声说道:“我乃武当人氏,姓杨名高扬,人称‘云中雁’,‘云中雁’便是在下。”当真是人如其名,趾高气扬。
徐天川暗自一惊,听说这两年出了几个后起之秀,有个叫‘云中雁’的,一身“武当绵掌”出神入化,尤其轻功“金雁功”更为了得,便道:“久仰久仰,原来是‘云中雁’杨公子。”
那杨高扬一听,得意非凡,昂起头,背负双手,不可一世,似乎忘了捉拿当前敌人。徐天川暗暗好笑,可这人武功却是极高,心念一动,暗想:此人看来是给宠坏了,爱好马屁,而且似乎江湖经验不足,且吹捧他几句,他能放我二人走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出奇不意,打伤了他,我二人今日方能脱得此难。依徐天川昔日为人,自当光明正大与之争斗,绝不使诈,但这几年失意流浪,性情变得更加深沉,今日与顾炎武重任在肩,形势艰险,不得不行此不正当手段了,想到此脸皮也不由一阵发热。正待上前拍马屁,却听顾炎武说道:“杨公子一表人才,乃人中豪杰,为何却作异族鹰犬?何不随我等一道,去学那霍去病、李广、岳飞,驱逐鞑子,匡复汉人天下,岂不更加光宗耀祖?”原来顾炎武见二人不再拼斗,形势缓和,也看出此人狂妄自大,想晓以言辞、动以口舌,以古人比喻说动于他。
那杨高扬听得,背负双手,摇头晃脑,连声说道:“非也非也,顾先生此言差矣!顾先生高才,在下向来佩服,却如何能说出这等无见识之话?想当今,百姓安居乐业,尽享清静太平。我等理当报效国家,造福天下百姓,岂可造反扰民?不可不可。”说罢连连摇头。
顾炎武又道:“天下该当是我等汉人天下,如今鞑子当朝,我等受辱,犹如寄人篱下,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何来安居乐业、清享太平?”
那杨高扬说道:“错错错,明朝是汉人当朝,可百姓受苦。清朝是满人当政,可百姓享福。先生难道不曾听说: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就有九年荒?你说朱元璋好不好?先生大错而特错了!先生悬崖勒马、亡羊补牢,尚未为晚矣!”竟教训起顾炎武来。
顾炎武大怒,正待发作,狠叱几句,却见徐天川抢上一步,使个眼色,连声说道:“公子高义,我等愚昧不知,当回家三思,容我等告辞。”不等回答,拉住顾炎武便走。
岂料杨高扬却并不糊涂,大声高叫:“且慢,尔等岂能说走便走!尔等杀伤我两名兄弟,岂能一走了之?理当送官府查办!给我拿下了!”那随从二人便左右扑来。
徐天川把顾炎武一推,对着左边之人一晃,人却向右边之人扑去,口中高叫:“先生快走!”显是要自己缠住二人,让顾炎武逃走。
杨高扬一声冷笑:“想逃跑,没那么容易。这老儿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