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离开自卫队,在运输公司找到事做,那以来六年时间一直在开长途卡车。
开大卡车很合他的脾性。原本喜欢就跟机械打交道,坐在高高的驾驶席上手握方向盘,感觉上就好像一城之主。当然工作是够辛苦的,工作时间也颠三倒四。不过,若每天早晨去铁公鸡公司上班,在上司眼皮底下做一点小活儿——那样的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
从前就喜欢打架。他个头小,又瘦得像豆芽,打架看不出是强手。可是他有力气,而且一旦开闸就收勒不住,两眼放出凶光,实战中一般对手都为之胆怯。无论在自卫队还是开卡车之后都没少打架。当然胜败都有,但胜也好败也罢,打架终归什么也解决不了。明白这点还是最近的事。好在迄今为止没受过什么大伤,连自己都佩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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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子野乱来的高中时代,每次给警察抓去都必定是阿爷接他回家。阿爷向警察点头哈腰,领他出来,回家路上总是进饭馆让他吃好吃的东西,即使那时候口中也没有半句说教。而父母则一次也不曾为他出动,穷得糊口都成问题,没有工夫搭理不走正路的老三。他时常心想,若是没有阿爷,自己到底会落到什么地步呢?惟独阿爷至少还记得他在那里活着,还惦念他。
尽管如此,他一次也没谢过祖父。不晓得怎么谢,再说满脑袋装的都是自己日后怎么存活。进自卫队后不久,祖父因癌症死了。最后脑袋糊涂了,看着他都认不出是谁了。自祖父去世以来,他一次家也没回。
星野早上八点醒来时,中田仍以同一姿势大睡特睡,呼吸声的大小和不紧不慢的节奏也和昨晚相同。星野下楼,在大房间里同其他客人一同吃早饭。品种虽然单调,但大酱汤和白米饭随便吃。
“你同伴早饭怎么办?”女服务员问。
“还在呼呼大睡,早饭怕是不要了。对不起,被褥就先那样别动了。”他说。
快中午了,中田依然睡个不醒。星野决定加住一天旅馆。他走到街上,进荞面馆吃了一大碗鸡肉鸡蛋浇汁面。吃罢在附近逛了逛,进酒吧喝咖啡,吸烟,看了几本那里放着的漫画周刊。
回旅馆见中田还在睡。时间已近午后二点,星野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手放在中田额头上。没什么变化,不热,不凉。呼吸声同样那么安稳均匀,脸颊泛出健康的红晕。看不出哪里情况不妙。只是静静沉睡罢了。身也没翻一次。
“睡这么长时间不要紧么?对身体怕是不好吧?”来看情况的女服务员担心地说。
“累得够呛。”星野说,“就让他睡个够好了。”
“呃。不过睡这么香甜的人还是头一次遇见。”
晚饭时间到了,中田还在睡。星野去外面咖喱餐馆吃了一大碗牛肉咖喱饭和蔬菜色拉,又去昨天那家扒金库游戏厅玩了一个小时,这回没花上一千日元就得了两条万宝路。拿着两条万宝路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半了,吃惊的是中田仍在睡。
星野算了算时间:中田已经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虽说他交待过要睡很久不要理他,但的确也太久了。他少见地不安起来。假如中田就这么永睡不醒,那可如何是好呢?“糟糕!”他摇了摇头。
不料第二天早上七点小伙子醒来时,中田已经爬起,正在往窗外观望。
“喂,老伯,总算起来了!”星野松了口气。
“那是,刚醒。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反正中田我觉得睡了很久,好像重新降生似的。”
“不是很久那么温吞吞的东西,你可是从前天九点一直睡到现在,足足睡了三十个钟头。又不是白雪公主!”
“那是。中田我肚子饿了。”
“那还用说,差不多两天没吃没喝了。”
两人下到楼下大房间吃早饭。中田吃了很多很多,吃得女服务员吃了一惊。
“这人能睡,一旦起来又能吃,两天的都补回去了。”女服务员说。
“那是,中田我要吃就得真枪实弹地吃。”
“够健康的。”
“那是。中田我字倒是不认得,但虫牙没有一颗,眼镜从未戴过,没找过医生,肩也不酸,每天早上拉屎也有条不紊。”
“嗬,了不起。”女服务员钦佩地说,“对了,今天您准备做什么呢?”
“往西去。”中田斩钉截铁地说。
“啊,往西,”女服务员说,“从这里往西,就是高松了?”
“中田我脑袋不好使,不懂地理。”
“总之去高松就是,老伯,”星野说,“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不迟。”
“那是。反正先去高松。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
“二位的旅行好像够独特的了。”女服务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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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还真对。”星野接道。
折回房间,中田马上进卫生间。这时间里星野一身睡衣趴在榻榻米上看电视里的新闻。没什么大不了的新闻——中野区一位有名的雕塑家遇刺身亡的案件搜索仍无进展,既无目击者,又无遗留物提供线索,警方正在搜查其出事前不久下落不明的十五岁儿子的去向。
“得得,又是十五岁。”星野叹道。为什么近来总是十五岁少年涉嫌凶杀案呢?十五岁时他正无证驾驶着偷来的摩托车东奔西窜,所以情理上不好对别人的事评头品足。当然“借用”摩托和刺杀生父是两回事。话虽这么说,自己没有因为什么而刺杀父亲或许算是幸运的,他想,毕竟时常挨揍。
新闻刚播完,中田从卫生间出来了。
“我说星野君,有件事想问问可以么?”
“什么呢?”
“星野君,您莫不是腰痛什么的?”
“啊,长期干司机这行,哪能不腰痛呢。开长途车没有哪个家伙不腰痛的,同没有不肩痛的投球手是一回事。”星野说。“你干嘛突然问起这个?”
“看您后背,忽然有这个感觉。”
“嗬。”
“给您揉揉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
中田骑上趴着的星野的腰部,双手按在腰骨偏上的位置,一动不动。这时间里小伙子看电视综合节目里的演员趣闻——一个有名的女演员同不甚有名的年轻小说家订婚了。对这样的新闻他没什么兴趣,但此外又没什么可看的,便看了下去。上面说女演员的收入比作家多十倍以上,小说家谈不上有多潇洒,脑袋也不像有多好使。星野感到不解。
“喏喏,这样子怕是长远不了,大概有什么阴差阳错吧!”
“星野君,您的腰骨多少有点儿错位。”
“人生都错位了那么久,腰骨错位也是可能的。”小伙子打着哈欠说。
“长此以往说不定大事不妙。”
“真的?”
“头要痛,腰要闪,屎要拉不出。”
“唔——,那是够受的?”
“要痛一点儿,不碍事的?”
“不怕。”
“老实说,相当痛的。”
“跟你说老伯,我从出生以来,不论家里学校还是自卫队,都被打得一塌糊涂。不是我瞎吹,不挨打的日子可谓屈指可数。现在哪还在乎什么痛啦烫啦痒啦羞啦甜啦辣啦,随你怎么样!”
中田眯细眼睛,集中注意力,小心确认两根按在星野腰骨的手指的位置。位置确定之后,起初一边看情况一边一点一点地用力,随后猛吸一口气,发出冬鸟一般短促的叫声,拼出浑身力气把指头猛地压进骨与肌肉之间。此时星野身上袭来的痛感正可谓劈头盖脑野蛮至极。脑海中一道巨大的闪电掠过,意识当即一片空白。呼吸停止,仿佛被从高塔之巅陡然推下九层地狱,连呼叫都来不及。过度的疼痛使他什么都思考不成。所有思考都被烤得四下飞溅,所有感觉都集中在疼痛上。身体框架就好像一下子分崩离析。就是死也不至于毁坏到这般地步。眼睛也睁不开。他趴在那里全然奈何不得,口水淌在榻榻米上,泪珠涟涟而下。如此非常状态大约持续了三十秒。
星野总算喘过一口气,拄着臂肘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榻榻米犹如暴风雨前的大海,不吉利地轻轻摇动着。
“痛的吧?”
星野慢慢摇了几下头,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瞧你,还能不痛!感觉上就好像被剥掉皮用铁钎串了,再用研磨棒熨平,上面有一大群气呼呼的牛跑了过去。你搞什么来着,到底?”
“把您的腰骨按原样吻合妥当了。这回不要紧了,。腰不会痛,大便也会正常的。”
果然,剧痛如潮水退去之后,星野觉得腰部轻松多了。平日闷乎乎酸懒懒的感觉不翼而飞,太阳|穴那里也清爽了,呼吸畅通无阻。意识到时,便意也有了。
“唔,这里那里的确像是好多了。”
“那是,一切都是腰骨问题。”
“不过也真够痛的了。”说着,星野叹了口气。
两人从德岛站乘特快去高松。房费和车票钱都是星野一个人付的。中田坚持自己付,小伙子没听。
“我先出着,事后再细算。一个大男人,我可不喜欢花钱上面忸忸怩怩的。”
“也好。中田我不懂花钱,就拜托您星野君了。”中田说。
“不过嘛,中田,你那指压叫我痛快了好多,就让我多少报答一下好了。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那太好了。指压是怎么一个玩意儿中田我不太懂,不过骨头这东西可是很要紧的。”
“指压也好整体医疗也好按摩疗法也好,叫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这方面你像是很有才能的,若是做这个买卖肯定赚大钱,这我可以保证。光是介绍我的司机同伴就能发一笔财。”
“一看您的后背,就知道骨头错位了。而一有什么错位,中田我就想把它矫正回去。也是长期做家具的关系,每当眼前有扭歪了的东西,无论怎么都要把它弄直弄正。这是中田我一贯的脾性,但把骨头弄直还是头一遭。”
“所谓才能想必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一副心悦诚服的口气。
“以前能和猫交谈来着。”
“嗬!”
“不料前不久突然谈不成了,估计是琼尼·沃克的关系。”
“可能。”
“您也知道,中田我脑袋不好使,复杂事情想不明白。可最近还真有复杂事情发生,比如鱼啦蚂蟥啦有很多自天而降。”
“哦。”
“不过您腰变好了,中田我非常高兴。您星野君的好心情就是中田我的好心情。”
“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
“可是嘛,上次富士川服务站的蚂蟥……”
“那是,蚂蟥中田我记得清楚。”
“莫不是跟你中田有关?”
中田少见地沉吟片刻。“中田我也不清楚的。不过中田我这么一撑伞,就有很多蚂蟥从天上掉下。”
“嗬。”
“不管怎么说,要人家的命可不是好事。”说着,中田断然点了下头。
“那当然,要人命可不是好事。”星野赞同。
“正是。”中田再次果断点头。
两人在高松站下,车站前有家面馆,两人吃乌冬面当午饭。从面馆窗口可以望见港口的几座起重机,起重机上落着很多海鸥。中田规规矩矩地一条条品味乌冬面。
“这乌冬面十分可口。”中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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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星野说,“如何,中田,地点是这一带不错吧?”
“那是。星野君,这里好像不错,中田我有这个感觉。”
“地点可以了。那,往下干什么?”
“想找入口的石头。”
“入口的石头?”
“是的。”
“呃——”小伙子说,“那里肯定有段长话。”
中田把碗斜着举起,喝掉最后一滴面汤。“那是,有段长话。由于太长了,中田我搞不清什么是什么。实际去那里应该会明白过来的。”
“还是老话说的,去了自会明白。”
“那是,正是那样。”
“去之前不明白喽?”
“那是,在那里之前中田我根本不明白。”
“也罢也罢。老实说,我也怕长话。反正找到入口处的石头就可以的了?”
“那是,一点不错。”
“那,位置在哪边呢?”
“中田我也猜不出。”
“不用问。”小伙子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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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 25 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
睡一会儿醒来,又睡一会儿又醒来,如此不知反复多少了回。我想把握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但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了。床头钟的夜光针刚刚划过三点。上床前无疑拉合的窗帘仍不知什么时候拉了开来,和昨晚一样。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这点不同。云很厚,说不定还下了一点雨。房间里比昨晚暗得多,唯有远处庭园的灯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少女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墙上挂的油画,穿的衣服也和昨晚一样。由于房间暗,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而身体和脸的轮廓却因此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纵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少女时代的佐伯。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不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认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床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在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床这边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会儿,我剧烈的心跳迅速平复下去,迅速得一如其到来之时。呼吸也恢复正常,得以重新进入屏息敛气的状态。少女不再侧耳,视线又折回《海边的卡夫卡》,仍像刚才那样在桌面上手托下巴,那颗心又回到夏日少年身边。
逗留大约二十分钟后,美少女撤身离去。她和昨天一样光脚从椅子上立起,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移动,没开门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保持原来姿势等了一阵子,这才翻身下床,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坐在刚才少女坐过的椅子上。我双手置于桌面,沉浸于她在房间里的留下余韵中。我闭起眼睛掬取少女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的心律。我闭目合眼。
少女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这点我感觉到了。是的,我们都在思恋已然从这个世界失去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睡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身体需求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我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天将亮而未亮之间,院里的鸟们开始唧唧喳喳,我于是彻底醒来。
我穿上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了件长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点刚过,附近还没有人来往。经过古旧的街区,穿过作为防风林的松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