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已经褪得七七八八了,感觉不舒服的耶律熙心中着恼,正待运劲挣脱,却猛地被对方重重的在肩头咬了一口。
剧烈疼痛的同时,耶律熙的理智也跟着回拢了。散去劲力,耶律熙刚刚皱眉,便听姬容含混的说了几个音节,和之前一样听不清楚,却可以分辨并非同一种音节。
但不管姬容说的到底是什么,都不会是他耶律熙。
耶律熙笑了笑,然后,他眼神悠远了些,他也轻轻念出了两个音节。
当然不是姬容。
第五十五章 人各有志,殊途陌路
耶律熙正懒洋洋的躺着不想动。
周围温热适中的水就仿佛是最好的抚慰,将他所有的疲惫尽数洗去——自然,还有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耶律熙稍稍闭了眼,他的身子虽还有些酸痛,却并无太多的不适。这一来自然是因为练武之人的身体本来就好,二来,却是因为姬容在方才将他抱过来放水里之前曾用内力在他体内游走了一遍。
……不得不说,炙阳的内劲在这方面确实很好用。
只不过……
耶律熙张开眼,漫不经心的瞥了放置于浴池旁的衣服上。
只不过,倒没想到他会这么细心……愿意这么细心。这么想着,耶律熙轻轻的吐出了一口白气。
刹那间,本来平静宛如镜面的水如同煮沸般翻涌不停,咕噜之声也不绝于耳。
耶律熙笑了笑,温和中藏着漠然,满意里带点冰冷——是他一贯的笑容。
耶律熙站起了身,伴随着水流落下的轻微哗啦之声,他走到旁边,用布巾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后,拣起旁边的衣物,一件一件的套到了身上,动作优雅,不带半分火气。
当耶律熙走出浴池的时候,姬容正坐在后花园的凉亭内。
和耶律熙一样,姬容也是方才才沐浴完。此时,他只穿了一件外衣,黑发披散,带着些水汽。
耶律熙走到姬容面前,神色自然的坐了下来,如同从前般笑吟吟的打了声招呼,就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虽然,对耶律熙而言,确实不算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邪王。”姬容冷淡的应了一声,算是回礼。他的眉间有淡淡的疲倦,还似乎带着些释然,但神色里却又不见半分轻松,只和往常一般的冷漠威严。
注意到姬容的神色,耶律熙笑道:“凤王可是决定了什么困难的事情?”
明显不喜欢自己被窥探,姬容神色不变,只道:“莫邪王倒像是想通了什么事情。”
保持面上的微笑,耶律熙的视线移到了一旁黑幽幽的池塘里。他道:
“凤王……若有朝一日,你最喜欢的人挡在了你前进的路上,你会如何?”
姬容神色不动:“莫邪王既已有了打算,又何必多问旁人?”
耶律熙没有回答。他看着黑幽幽的池塘,看得有些出神。
是的,已经有了打算了啊……
那么,第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呢?
那么,第一次相谈甚欢的欣喜呢?
那么,第一次山盟海誓的坚信呢?
耶律熙唇边的笑稍稍敛了,那一抹记忆中的鹅黄身影再一次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比任何时候更清晰。而他,亦比任何时候更愿意去回忆。
去最后一次回忆。
那是什么样的美好呢?耶律熙回想着。
是真正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是真正的‘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亦是真正的‘惟独’。
惟独是她。
而……那又是什么样的悲哀呢?耶律熙想着,然后淡淡的笑起来。
是了,她倒真是……
心较比干多一窍。
耶律熙久久没有说话,姬容也并不催促——事实上,姬容本就没有和耶律熙多谈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的欲望。
但饶是如此,两人还能频频接触并且发生那种关系……便是素来深沉的姬容回想起来,也只觉一阵无力。
花园长长静默,终于,耶律熙回过了神。
面上重新泛起了微笑,耶律熙站起身,道:“今夜多劳凤王了。”
姬容唇角一抽,随即便跟着站起了身:“莫邪王客气了。”
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姬容,耶律熙隐含暧昧的道:“应该的。”
姬容脸色微沉。
耶律熙也见好便收,只一笑道:“和谈之事凤王不必挂怀,相信不日便有结果。倒是方才所说之事……”
既然不是说和谈,那方才所说之事便只有一件了。姬容眉梢微微一颤,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耶律熙转了话题,只道:
“如今夜已深了,本王就不再打扰凤王,这便告辞了。”
见耶律熙这么说,姬容眼神微沉,也不追问,只看了远远站着的慕容非一眼。
视线对上,心领神会的慕容非走到耶律熙身边,先行了一礼,这才前走一步,领着耶律熙出府。
耶律熙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只看着姬容,优雅的笑着,说出最后的客气话:“希望下次再见……”说到一半,耶律熙突然顿了一顿,复又笑道,“希望下次还能有再见之时。”
这么说着,耶律熙深深看了姬容一眼,笑容中渐渐多了三分嘲讽并三分遗憾:“姬容,你总比我更重情些,所以……”
“你总比我更累。”
你总比我更累。
诚如耶律熙所说,姬容重情,很重。所以,尽管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伤害姬容都能在足够短暂的——短到让任何一个严苛的人都满意的——时间内恢复,但真正在意姬容的人都明白,那每一次的伤害和背叛,都能在姬容心头留下足够深的痕迹,并且经久不褪。
姬容的唇抿得紧了些。
耶律熙却没有说话,甚至再不看姬容一眼,只跟上了前头的慕容非。
一路无话,待到走出了府邸,慕容非停下脚步时,耶律熙突而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小人复姓慕容,单名非。”慕容非稍稍低下头,道。
“恩……”声音拉长,耶律熙似有些不经意的道,“原来是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可曾见过一个人?”
“莫邪王的意思……”慕容非稍顿。
“一个和慕容公子长得有些像的人,恩?”耶律熙笑道。
慕容非轻轻吐出一口气:“小人见过。”
“原来如此。”点点头,耶律熙不再说话,只往下走着准备离去。但就在耶律熙走下最后一个阶梯时,他突然转回头,微笑着说了一句,“慕容公子若是有闲暇兴趣,来日倒可以找本王聊聊。”
慕容非眼神一凝。稍后,他面上泛起笑容,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温和。
但转过街角的耶律熙面上却全然没有了笑容。
在原地闭目站了片刻,待察觉有人接近,耶律熙这才张开眼,道:“吩咐下去,行动开始。”
“是。”应声的是方才悄无声息的来到耶律熙身边,打扮一如最普通路人的男子。
应声过后,那男子稍微犹豫一下,又道:“那二皇子妃……”
“……宛如?”稍顿一下,耶律熙念着,口吻中竟让人感觉出些许温存。
“宛如……”耶律熙闭了闭眼。
作为和姬容同样的上位者,耶律熙的很多习惯也和姬容相似,而其中最相似的一点,便是在心里的调节之上——不论是姬容还是耶律熙,都不会允许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诸如悲伤、自责、痛苦等等负面情绪之下。
但耶律熙却又和姬容不同。
一如方才所说,姬容重情,很重。
而耶律熙……耶律熙却也是重情的。否则,他当初便不会被人背叛,今日亦不会来找姬容发泄。但耶律熙尽管重情,却更重权。所以,当初背叛他的人除了绝少数还不能动之外,其他已经一一清理完毕;所以,今日尽管是发泄,却到底不忘权谋计算;所以……
所以,耶律熙张开眼,眼神深沉幽暗,面上笑意满载:
“那个女人,我却是不放心的……我要见到她的头颅。”
我要见到她的头颅。耶律熙轻轻念着,顷刻,他笑起来,温和依旧,残酷依旧。
送人出府的时间并不长,等慕容非回到后花园时,姬容还坐在亭中,似在沉思。
远远地看了几眼,慕容非先转身进屋拿了一件厚些的外衣,这才走到姬容身边,轻声道:“夜深露重,殿下小心些。”
姬容没有回答。此刻,他正微微皱着眉,眼神凝在桌面上的一点,思考着什么。
慕容非没有再惊动姬容,他将外衣轻轻的搭在姬容身上,正待退后,视线却不觉扫过了姬容的侧颜。
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
慕容非的手顿了一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刚好能看见姬容微微隆起的眉心。眉心上,是几道深深的皱褶。
慕容非的视线移到了姬容的鬓边。鬓角浓密的黑发之间,几丝灰白若隐若现。
方才值青年……在这个念头滑过心间之时,慕容非不期然的想起了方才耶律熙所说的话。
你总比我重情,所以,你总比我更累。
慕容非又想起了姬振羽。那个犯了最严重的背叛之罪却依旧能被原谅的人。
若他也是……一个念头狠狠的撞进了慕容非未及防备的心头。慕容非还拿着衣服的手颤抖了一下,竟不觉按紧了衣服。
若他也是——
“什么事?”姬容的声音传入了慕容非耳朵里。
倏然回神,慕容非对上了姬容的眼。
是一双含着威仪却并不冷漠的眼,只是没有感情。
只是对他没有感情。
慕容非紧绷着的心松弛下来。敛下眼,他替姬容披好衣服,这才恭恭敬敬的束手站在一旁。
若他也是……垂下眼,慕容非看着自己的双手。
白皙、修长、有力。
——可他不是。慕容非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所以,少不得要为自己计较了……姬容重情却又如何?重的,到底不是他。
“耶律熙走了?”瞥了一眼身旁的慕容非,姬容也不想多说对方方才的举动——虽然,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只是问。
慕容非应了一声:“小人把他送出了府,殿下可还有事?”
有事?姬容闷哼了一声,也不再继续耶律熙的话题,只说出了自己方才所想的事情:“去拟一份帖子,明天交给叶国的礼部尚书,就说明日贵皇帝若再不决定,本王便即刻回国。措词强硬些。”
听了姬容的话,慕容非不由惊讶:“明天?方才莫邪王不是说……”
“耶律熙?”姬容冷笑,“耶律熙会肯吃亏?今夜——”
姬容脸色微见阴沉,一半是为了耶律熙,一半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失态。
是的,失态。
姬辉白的感情、姬振羽的背叛,每一件每一件,姬容都用沉稳镇定骗过了许多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可……
可,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在见识过姬辉白的感情之后。
可,怎么可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在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之后。
但不管心中到底如何,作为一言一行都牵动无数的上位者而言,姬容也只能将情绪深埋心中,任由其自己慢慢腐烂消散。
可惜碰见了耶律熙,还是一个心情不好纯粹找事的耶律熙。
越发着恼起来,姬容神色更加难看,却始终不曾表露分毫,只淡淡的对慕容非吩咐了几件事。
听着姬容的话,慕容非慢慢变得奇异。
接下来的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第三天,叶国的皇帝便召见了姬容,在一干皇子大臣的见证之下,非常友好非常亲切的和姬容进行了交流,而等捞了足够的金银帛锦之后,更是爽快的大笔一挥,签妥了和谈协议。
至此,姬容的叶国之行正式结束。
姬容正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在谈妥协议之后,姬容并没有在叶国多留一刻的打算。但现在,他却在等人——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那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
“凤王。”慕容非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姬容张开眼:“查清楚了?”
“是。”慕容非应道,而后,他神色微带奇异的说了一句话,“叶国有个特别的习惯。”
“恩。”姬容应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据说是叶国第一任皇帝传下来的,似乎是因为当初的皇帝过得很苦,所以希望给自己的子孙留半生幸福……总之,二十岁之前,叶国所有的皇子都生活在仙境。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不会有人责罚,甚至不会挨骂一句半句。但二十岁之后……”
剩下的话,姬容没有再听,也不需要再听。他沉沉的笑了起来:“嵩王今年刚好二十?”
“是。”慕容非点点头,低声道。
姬容眼神越见幽暗。
虽说有什么习俗是各国自己的事,但变成别人教育孩子的工具,还因此而走了许多弯路,却着实只让人觉得无趣。
多少能明白姬容的心情,慕容非不再言语,只安静的呆在一旁。
恰是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在闹市能以这种速度纵马?在估量出自己也未必做得到这个速度后,慕容非暗自微吃了一惊,掀开帘子便待往后瞧。
但就在慕容非的手刚刚碰到帘子时,姬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简洁沉冷:
“走!”
手上一顿,慕容非刹那间明白了身后是谁。
下意识的朝着姬容看过去,在看见那半掩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的侧颜之后,慕容非微笑着应道:
“是,凤王。”
第五十六章 玩笑
马车开始缓缓前进。
自得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的姬振羽看到的,恰好是这么一幕。
像是在兴头上被生生泼了一盆冰水,姬振羽一时怔然,竟是再追不上去,只觉那本该近在咫尺的马车实是远如天涯。
但姬振羽身下的马却不如主人有那般多的心思,虽没有了主人的催促,却还是保持惯性的向前冲,竟一下子冲到了马车旁。
姬振羽下意识的侧头。
车旁的帘子并没有放下,像是为了透气。但不论是姬容的身份还是此刻的地点都不适合这么做,所以,姬振羽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到了隐隐的愤怒。
但此时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好时机——马车并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心里有了畏惧的姬振羽也不敢再追,只得抓紧时间向马车内看去。
姬振羽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车窗旁的慕容非。
慕容非心情不错,他冲着姬振羽笑了笑,并且极轻微的动了动身子,好让对方更能看清车厢内的人。
姬振羽却没有心情看慕容非。视线仅仅在对方脸上滑过,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笑是哭,姬振羽就急切的往里头看。
他看见了一袭红裳。
红裳巍然不动。
自己皇兄是什么意思,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姬振羽在一瞬间抓紧了缰绳,而后缓缓放开。他轻轻夹了马腹。
身下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渐渐慢了下来。
马车却并不停。驱车人稳稳的鞭打拉车的骏马,催促着车子向前。
绘着羽国标志的车厢擦着姬振羽的身子过,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指并排的宽度。
触手可及。
姬振羽垂下了头,他没有再看马车,而是伸手轻抚坐下的马。
马是汗血宝马,日行千里,汗出如血。
姬振羽摸到了满手的黏腻。他没有停下,只继续抚摸梳理着马颈上的鬓毛。
被弄得舒服了,姬振羽坐下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四蹄更是不时踏地,嗒嗒作响。
听着那仿佛踏进心里的声音,姬振羽看了看右手。抚摸得久了,那右手的指缝间也就染了些血色,隐隐绰绰的,透着一股沉冷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