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皇兄会如何选择。
是接受对方的条件然后帮助对方,还是索性不用对方付出什么便直接帮助?
外头的更钟隐隐约约响了三次,已经三更天了。
姬辉白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折子。
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他静静的休息了一会,方才将视线投到那张静静躺着的纸上。
姬容一定会娶妻,并且要留下子嗣。姬辉白知道,并且以之为常事——子嗣是一个统治者统治稳固的最基本要求之一。
姬容还可能会有其他情人,不拘男女。姬辉白也想过,虽不可能高兴,但倒也没有太强烈的排斥,只做看不见便好——从小的教育让他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浪漫追求,除了喜欢姬容这一项,也懒得在一些并不绝对重要的东西上面花太多的精力,以及冒太多的风险。不过……
不过……如果那些情人之中,有一个是楚飞呢?
有一个,是可以让姬容为之处罚他的人呢?
姬辉白默默无言。
想在回想起来,之前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其实本身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委实有点多了,多得让他几乎……忘记某些事情了。
姬辉白轻吐出一口气。
如果是楚飞呢?如果姬容始终喜欢着对方,并且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
姬辉白微微眯了眼,过去那段糟糕已及的回忆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姬容始终喜欢对方,并且打算和对方在一起的话……
姬辉白站起了身,他走到窗前,微凉的风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姬容确实是储君,但他同样也是一等亲王。当日姬容能轻易的让他跪在庭中,有一半的因素是因为他爱着对方,所以甘心领受;而另一半,却是因为在那时,他便已经决定借着那个时机埋葬心中的这一份感情。
——姬辉白确实爱姬容,爱得心都疼了,爱得可以容忍对方娶妻,容忍对方有别的情人,也爱得愿意为对方承担任何压力,承担任何结果,但姬辉白绝不可能爱得连自尊都失去——
——绝、对、不、可、能!
如果说对姬容的爱已经融入到姬辉白心脏中,然后由血液流遍全身的话,那姬辉白作为一个皇储的骄傲,作为一个立于顶端的人的骄傲,则化作他全身两百零六块大小骨头,支撑着他的整个身躯。
没有爱的心脏还能继续跳动,可没有骄傲做支撑的骨头,却唯有断裂一途了。
姬辉白扶着窗沿的手稍微用力了一些。
因为自己和对方身份性别的特殊,他可以容忍对方身边不止自己一人,但无法容忍自己必须屈居人下——他必须是‘不可替代’!
——可以不是‘唯一’,但一定要是‘无法取代’!
这是姬辉白唯一的底线。虽然这个底线的要求并不低——姬容必须最爱他,没有之一。不论是日后姬容有了妻子孩子,还是旁的情人。
想到这里,姬辉白一直深得看不出情绪的黑眸终于流转出了稍许的冰冷。
而正是此时,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入了姬辉白耳中。
“出去。”没有回头,姬辉白淡淡开口。
进门的人没有出去,不止没有出去,姬辉白还听见一个略带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滚出去。”一丝愠怒浮上心头,姬辉白依旧没有转身,声音却已经变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在姬辉白心中越怒,打算转身的时候,一对手臂自身后环住了他。
是一对强有力的臂膀。
心中的愤怒在一瞬间化为惊讶,姬辉白不由开口:“皇兄?”
“恩。”身后沉沉的回应肯定了姬辉白的猜测。
姬辉白动了动身子,发觉对方手上用力,并不像让他转身后便作罢,只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了点询问:“皇兄?”
明白对方询问什么,姬容却没有回应,只道:“外面没有人伺候……是你让他们都守在院子外的?”
“恩。”姬辉白点头应道,“臣弟不太喜欢太多人呆在主院里。”
“是我不让他们进来通报的。”姬容又道,似乎只在没话找话似的闲谈。
“皇兄要进来自然不需要人通报。”姬辉白回道。他的耐性本就不错,对于某些特殊的人就更好了。
这次,姬容有些久没有回话了。
就在姬辉白猜测姬容这个时候来自己这里的目的时,他只觉背上一重,却是对方倚了上来。
虽说身上承受了另一个人的重量,但作为男人,姬辉白却并不讨厌这样,反而有一种安心满足的感觉。于是,他的声音越发柔和了:
“皇兄?”
“之前我说的事情,皇弟考虑得怎么样?”姬容开口。
“之前的事情?皇兄是指……”姬辉白问,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他倒只想反过身直接抱住对方,只可惜对方加在那一双手臂上的力道有些大,似乎并不想他转身。
“后位的事情。”姬容回答。
不知是否是错觉,姬辉白觉得对方的声音中似乎带着点疲惫,有些特别感觉的疲惫。不过不管如何,姬容的这句话,还是成功的把姬辉白心中小小的绮念给压了下去。
姬辉白稍站直身子,让自己的后背和对方更为贴近:“这件事兹事体大,皇兄不妨再考虑考虑……帝王的后宫没有主人,到底不成体统。”
片刻静默,姬容忽的一声低笑:“皇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只要日后我最喜欢你,最把你放在心上,其他东西和人也就罢了,是么?——我琢磨着这应该是你的底线了。”
微微停顿,姬辉白的唇角划出一个弧度,却并不显得多开心——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价值。
“皇兄明白就好。”姬辉白道,言简意亥。
“可一开始就亮出底线……你这种方法对谈判却是不好呢。”姬容道,声音微低。
姬辉白抬了抬头。他站在窗户边,一抬头便能看见天上的冷月,虽柔和,却到底让人感觉微寒——一如他和姬容的感情。
他站了一会。
“皇兄,”姬辉白开口,“臣弟虽不曾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宫廷生活数十年,至少还是明白怎么谈判的……只是皇兄,我想和你走很长,很长。但我不想把这很长很长的时间,浪费一大部分在试探拉锯彼此的底线之下,我不愿意自己那么疲惫,也不愿意皇兄你……”
“那么累。”姬辉白低声道,随后,他覆上对方环住自己腰肢的手。
静静的听着,待姬辉白说完之后,姬容方才开口:“皇弟的才能可从来不逊于皇弟的姿容……若是我们一定要计较这些,那就真有的累了。”
姬辉白默认了姬容的说法。
姬容却忽然挣开姬辉白的手,用自己的其中一只手遮住了姬辉白的眼睛。
“皇兄?”眼前一下子失去光线,姬辉白心中惊讶,不由开口,但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今晚见了楚飞。”
姬辉白静静听着。
“我今晚见了楚飞,”姬容道,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是那种千帆过尽的疲惫,夹杂着解脱,“不瞒皇弟,在见他之前,我其实一直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帮对方,甚至见了人之后还是如此。”
姬辉白没有说话。
姬容继续道:“可等他向着我下跪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你。”
姬辉白的肩膀轻轻的颤了一下。
姬容察觉到了,他把原本环住姬辉白要的手放到了姬辉白肩头。
人体特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姬辉白肩头,带来足够的温暖,并且让人安心。
姬辉白渐渐放松了身子。
环着对方的肩,姬容将人向自己揽了揽:“那时……”
姬容稍稍停顿,随后,他轻声道:
“却是我错了。”
蓦的吃了一惊,姬辉白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皇兄!”
“先听我说。”姬容道,他用手轻轻抚着姬辉白的肩头,没有情|欲,只有两只小兽冬日依偎一起所能汲取到的温暖和安心。
“这次他来求我,我答应了……我爱了他许多年,我一度以为自己爱了他许多年。”姬容低低的说着,“可是直到今日放手,我才发现,我爱的或许只是‘爱’……这次的事情我揽了,这次之后,我不会再见他,也不想再见他。”
姬辉白的眼睑微有颤动。
姬容长长呼出一口气。
“皇弟,我会有正妃,会有侍妾,也可能会有旁的情人。”姬容的手指在姬辉白的眼眸旁轻轻的划着。
“皇弟,你日后也会再娶一个妃子,再有继承的孩子……”姬容顿了一顿,他觉得心口有些难受,但他还是继续往下说,“或者还有侍妾和玩些情趣的倌儿,这些……”
姬容轻轻咬了牙根,然后,他道:
“没什么。”
姬辉白沉默不语。
姬容则笑了笑,他继续道:
“皇弟,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身边不会只有一个‘唯一’,但在更早之前,我就想过,将来一定要选一个‘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然后,我想把我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最精致的饰物,最美丽的衣服,最尊贵的地位,最广大的宽容——还有最多的感情。”
“帝王统御后宫,最忌如此。”姬辉白终于开口,声音暗哑,仿佛压抑着什么。
“是啊。”姬容笑着,他的一只手还覆盖着姬辉白的眼,但他的另一只手,已经牵起了姬辉白的手。
“可是,我想给他。”姬容缓缓道,“之前我爱上了‘爱’,这次,我想我爱上的是人。”
这么说着,姬容一根一根的抚摸着姬辉白的修长五指:
“我想把后位留给那个人,就算那个人永远不会登上去。”
“我想把这份感情放于明面,就算会面对天下最严厉的反对。”
“我还想着……想着那人该有妻子,该有孩子,该有世间能有的一切温柔美好。”
姬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道:
“辉白,你说……”
姬容执着对方的手凑于唇边。
“好不好?”
番外 同人不同命
有那么一对双生姐妹,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绝色。姐姐蕙质兰心,温柔和顺;妹妹聪慧过人,骄傲自矜。
有那么一对表亲兄弟,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聪明。哥哥家世显赫,万千宠爱;弟弟……
弟弟……
羽国 帝都 尚书府
“娘,我想吃桂花糕。”
“好,飞儿。”
“娘,我想要早餐的那个女孩陪我玩。”
“好,飞儿。”
“娘,‘飞儿’是什么意思?”
“‘飞’是腾飞,‘儿’是喜爱的音节……飞儿,是娘喜欢的,注定要腾飞的人。”
布置华贵的房间中,一位绝色的妇人轻轻拍着趴在她膝上的孩子,轻柔的嗓音在淡淡的幽香之中,徐徐为黑夜划下句点。
但在距离帝都千里之外的浊江一处房屋中,夜,却刚刚开始。
“娘,他们打我……他们为什么打我?”
“……”
“娘,什么是杂种?”
“……”
“娘,‘非’是什么意思?”
“……”
“娘,你说说话好不好?”
低低的哀求自角落传来。说话的是一个只有四五岁左右的孩子,孩子身材干瘦,皮肤呈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色,下巴尖尖的,露在衣袖外的手臂能清楚的看见骨头,而那裹着骨头的衣袖,则是一件薄薄的蓝色衣裳,已经洗得褪了色。
天气似乎有些冷,站在角落恰好对着风口的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巴巴的看着面前——面前,一个绝艳的妇人正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的描着眉。
妇人是真正的美,五官或许不算最出色,但那一举手一投足的风致,却足以让任何男人惊艳,让任何女人嫉妒。
但这些都和站在角落的孩子没有关系,他只是在冷风中再次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期待的看着女子——妇人手中的眉笔——再估算妇人结束所需要的时间。
孩子的运气不太差。
在他默默站过第三盏茶之后,妇人稳稳的在自己眉上画完了最后一笔。
“娘!”孩子连忙出声,声音里满是急促和哀求。
从绣墩上起身的妇人顿了顿,还是向孩子走去。
妇人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曳地长裙,裙摆绣着一朵朵碗大的墨色花朵,一簇簇,一团团的挤着,盛放正艳。乍看之下,花瓣似乎还随着妇人的走动而轻颤,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倒和孩子身上褪了色的蓝色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妇人来到了孩子身边。蹲下身,她摸了摸孩子的头。
蓦的轻颤一下,孩子下意识的偏过了头,但偏头的动作方才做了一半,孩子便觉不对,不由生生停了下来。
妇人倒并不在意,她知道:“你方才问:‘他们为什么打你?’?”
小心翼翼的看了妇人一眼,孩子点点头。
妇人微笑起来,她又摸了摸孩子的头:“因为你是杂种。”
明显有些懵然,孩子看了妇人好一会,才低声问:“那,什么是……”
修饰得完美的眉梢轻轻一挑,妇人似乎有些不满。不过旋即,她便若有所思的看了孩子一会,道:“你不明白……不过总有一天会明白,倒也没什么。”
孩子还想再问,可过往的经验让他明白眼前的人不会再告诉他什么,所以,他只重复了之前的第三个问题:“那,‘非’……”
妇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非’……”妇人在嘴里轻轻嚼着,片刻,她起身,牵着孩子来到了书桌面前。
几乎半被迫的,孩子被妇人迁到了书桌之前。
桌上有研好磨,还铺着雪白的宣纸。
牵起孩子的手,妇人让孩子捏起一旁笔架上的笔,然后握着对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着‘非’字。
孩子悄悄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待视线刚刚接触到那如象牙般白皙细腻的肌肤之后,便又飞快挪开,脸却不经意的红了。
妇人并没有看见孩子的这个小动作。她只是握着属于孩子的,分外柔软的小手,用工整的小楷,在宣纸中间,写下了那个‘非’字。
“这就是‘非’。”妇人松开了孩子的手。
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妇人。
妇人笑了笑:“‘非’是错误。”
孩子微微一怔。
“‘非’是错误,”妇人道,她弯腰下,揉了揉孩子脸上的淤青后,又替对方整了整衣服“‘非’是永生持续的错误,是无法改变的错误……”
孩子依旧怔怔的看着妇人。
妇人的动作慢了下来,片刻,她微笑,眉眼间染上薄薄的讥削:“是了,你不懂……不过,你终究会懂的。”
“我恨你父亲,”妇人轻声道,她注视着孩子,用最美丽的容貌,说出最狠毒的句子,“——还有你。”
孩子猛地瑟缩一下。
妇人没有在意,她只是直起身,准备离开——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完了。但就在妇人直起身的那一瞬间,砰砰砰的敲门声忽然扯裂了夜的寂静。
猛然间听见声音,妇人似乎有些惊讶,而那孩童,却是倏然惨白了脸色。
敲门声持续着,仿佛急促的鼓点,却又不知比鼓点快速激烈多少倍,一下下,一声声都仿佛敲在人心之上,如同催命。
孩子的身体开始颤动,看着那一阵阵抖动的木门,他不自觉的靠向妇人,寻求庇护。
妇人同样看着那抖动得仿佛马上就支持不住的木门,片刻,她低下身,按住孩子的肩。
孩子抬起了头,然后,他刚好看见那有着漂亮容颜的妇人带着同样漂亮的笑容说了自己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