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就算真有了什么危险,以他的武功和飞云的脚力,断不可能回不了鹿鸣山庄。
只是……
只是,姬容没有想到,自己竟真的走不了。
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插入两方人的争斗之间——或者说是一群蒙着面的人和一个人,姬容挡在那被围攻的人面前,硬接了一掌。
短暂的交手之后,姬容的身子晃了晃,唇边滑落一线血色,而和姬容对掌的人,却倒飞的跌了出去,一时半刻爬不起身。
不敢松懈,甚至没有调息絮乱气息的时间,姬容反手一拍一推,先用巧劲夺了一把兵刃,唰唰几下暂时逼退了数人后,才有时间开口。
而一开口,姬容的焦躁和担忧便不由自主的显露了出来:
“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君王最是薄幸,姬容也并不例外。两世四十年,能让姬容记在心上的人委实不多,不过姬辉白、姬振羽等寥寥数人。而姬辉白此刻正呆在皇城中,姬振羽也停留于鹿鸣山庄,那此刻牵动姬容心思的……
不过楚飞。
也唯有楚飞。
唯有楚飞,占尽了一个天之骄子二十年的感情;唯有楚飞,让姬容纵然是死,也恨不了。
只是,姬容是无论如何也恨不了楚飞,楚飞却是无论如何也爱不上姬容。
本就抿直的唇抿得更紧了,片刻后,楚飞冷漠的开口:“凤王千金之躯,不该亲自涉险,还请回转。”
被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话刺得胸口一闷,姬容不由略微分神。而这一分神,换来的却是……
当胸一剑!
按着平时,姬容就是不好接下,也有足够的能力避开。
只是此刻,他背后的是楚飞。
不容多想,姬容手腕一转,在仓促之间迎上了敌人的兵器。
刀剑相撞,明显是这群人首领的持剑蒙面人身子微微一晃,而姬容,却被剑上传来的力道震麻了手臂,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刀。
心下一惊,见识到对方功力的姬容明白再不可拖延。压低声音对身后的楚飞飞快吩咐了一句后,便蓦地动了——朝着刚刚赶过来的四个蒙面人。
场中,扣除一上来便被姬容解决的两个人外,还有六个人。一人持剑,五人持刀。持剑的人明显是首领,武功纵和姬容完好时期有差,亦不会差太远。至于其他的,却明显不够看了。而现在,在姬容和那蒙面的首领对了一掌之后,有四个持刀的丢下楚飞,改为攻击姬容。乍一看,这对姬容似乎很不利,实则不然——这四个人的攻击恰恰好挡住了那持剑蒙面人的位置,让他一时不能再出剑。
而这一时,却已够楚飞击杀剩下的那唯一一人了!只要击杀了那一人,不被任何人阻拦的楚飞便能带姬容脱出包围,驾着飞云离去。
这一局,布得极妙,也布得极险。然而姬容相信,姬容相信自己有能力独自应付那四个人,也相信楚飞能抓住时机杀了那最后一人。
只可惜,姬容算尽了所有,却偏偏算漏了信任——姬容相信楚飞,愿意把背后托付给他,而楚飞,却不信姬容,亦不愿……
握住哪怕他的手。
于是,在杀了人后,楚飞的身子顿了一顿。
战场中的时机从来稍纵即逝,等姬容意识到楚飞的心态之后,原本那四个攻击他的人也早已分出两个去阻拦楚飞了。
心头刹那升起一抹说不出的悲凉,姬容却没有时间多做品味。心念急转,眼见着那持剑的蒙面人再次出剑,姬容瞬间下定了决心。
闷哼一声,姬容并不持刀去挡,反而是一转手扣住了楚飞的手腕,用力朝着飞云的方向一拽一甩:
“走!”
厉喝声方起,负了一人的飞云便长嘶一声,在楚飞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掉头快速朝着来时的方向走。
送走了人,姬容刚来的及握紧手中兵刃,便觉得胸口一凉。
是一小节明晃晃的剑尖,寒意,便从剑身上传来,一丝一缕,温柔缠绵。
“咳!”猛的呕出一口血,姬容一紧手中的刀,不顾其他几人即将临身的兵刃,只反手朝着持剑人横披,是拼命的架势。
眼见刀势若奔雷,持剑人微一皱眉,抽身倒退。
锋利的剑刺入又拔出,离了冰凉,却带出深入骨髓的刺痛和淋漓的鲜血。
身子一晃,姬容并未停顿,却反借着这一晃之势转回了身,同时抽刀。
刀光如银练,一闪既逝,同时也带走了一条人命。
“好!”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那持剑蒙面人的。
“过奖。”弯了弯唇角,姬容回答,眼神却越发冷静。
“凤王果然好武艺,可惜委实过于妇人之仁了。”没有再次动手,蒙面人反而和姬容聊起了家常。
“这就不劳阁下挂怀了。”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清楚知道自己实在不宜再战下去,姬容也就接了对方的话。
“凡成大事者,最要不得的,便是这妇人之仁。”似乎没听懂姬容的意思,蒙面人自顾自的说着。
“妇人之仁?”一挑眉,姬容的眼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讥削,“身为羽国的皇族,若是连一个臣子都保护不了,那也不必成什么大事了。”
“这只在嘴上说的大义凤王就不必拿来显摆了,你我都知道——”说到这里,蒙面人神色一动,忽的住了口。
胸前的伤口还流着血,姬容极力的聚攒着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却只觉手脚越发的冰凉。
侧耳听了片刻,蒙面人只朝姬容扫了一眼,便明白了姬容此时的状态。
若是现在不计代价要击杀,也非不可能,不过……藏在面巾之后的唇角略弯了弯,蒙面人开口,声音却是柔和的——是他本来的声音:
“我们还会再见的,大羽的凤王。”
言罢,蒙面人再不恋栈,刹那抽身离去。
正是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传入姬容的耳里,其间还伴着姬振羽焦急的声音:
“皇兄?皇兄?”
心下一松,姬容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个趔趄,便往地上栽倒。
“皇兄!”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姬容听见了就在耳边的呼唤。
是振羽……昏沉的脑海里浮现了这么一个认知,心,似乎也在一瞬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充满,姬容微微松了紧握的五指,任由钢刀滑下。
“当啷”一声,利器掉落,声音冷清,代表的,却是不曾说出的信任。
皇城 凤王府
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姬容慢慢自黑暗中清醒,只觉浑身疲惫,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皇兄?!”不待姬容开口,一直陪在旁边的姬振羽就急忙出声。
“……”动了动唇,在发现声音暗哑难听之后,姬容刚皱了眉,便看见一只手递了水过来——是姬辉白。
同样站在姬容旁边,姬辉白神色虽依旧没什么变化,但眼中的关切却骗不了任何人。
微微点头,姬容试着抬了抬手,却只觉酸乏无力。
将姬容的状态看在眼里,姬辉白顺着床沿坐下,先扶起姬容,让他斜靠着床头,这才端起茶杯,一点一点的喂着姬容喝下。
啜了几口,待喉咙中火烧火燎的感觉褪去后,姬容开口:
“我睡了多久?”
“足有两天了!”姬振羽抢着回答。紧接着,他顿了顿,又带着一丝愧疚道,“抱歉,皇兄,若非是我……”
“姬一是叛徒,和你没有关系。”姬容脸上有着些疲惫,“他跟了我很久,我一直都没有发现……”
被赐了姬姓,又排行第一,加之前世也无半点异样……姬容紧了紧拳。
“若知道他把皇兄害成这样,当初我绝不会让他如此痛快的死在箭下。”姬振羽狠声道。
摇了摇头,姬容没有说话。又让姬辉白喂着喝了几口水,他抬头,问:“楚飞呢?”
房间有了一瞬的沉寂。片刻,姬振羽开口,声音虽平淡,但细听之下,还是能发现其间的不自然:
“身为臣子,在皇子遇险的时候独自逃离,本身已经罪不可赦……”
静静的听着,待姬振羽再也说不下去之后,姬容笑了笑,缓缓道:“我问他在哪里。”
“大牢。”姬振羽有一丝泄气。
尽管没有亲眼看见战斗,但姬振羽也明白,楚飞纵然再何如讨厌姬容,也不可能丢下姬容独自逃离,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而楚飞又确实骑着姬容的飞云走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姬容让楚飞先走的。
但这又如何呢?姬振羽沉了眼。
他只知道,自己的皇兄,为了一个臣子,还是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臣子受了重伤……这就足够了,足够让楚飞品尝一些特别的味道了。
微垂下眼,姬振羽眸中掠过一丝狠厉。
“我知道了。”出乎姬振羽的意料,姬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皇兄?”心中的惊讶实在不足以用笔墨来形容,姬振羽骤然抬头。
低低的咳了几声,姬容没有说话,脸上却泛起了几分疲惫。
“不打扰皇兄,我先走了。”看明白姬容的意思,姬振羽起身告退。
姬容点了点头。
沉默着坐在床边,直到姬振羽离开后,姬辉白才开口:“皇兄既不喜欢八弟所做……为何不开口?”
刚才的情景,姬振羽或许没注意,然而姬辉白却看得分明——在姬振羽说出‘大牢’之时,姬容的拳头,是握得死紧的,死紧得爆出了根根青筋。
“二弟,你一向聪慧。”姬容开口,声音还是有些暗哑,“我不瞒你——我确实不忍。只是……”
神色中有了一瞬的恍惚,姬容沉默片刻,方弯了弯唇角:
“只是,梦做得久了,也该醒了。”
第八章 舍
这是姬容第一次走下大牢,为了楚飞。
而此时,距离他受伤不过三天——差不多是他刚能自己下地之时,他便匆忙赶了过来。只是……
只是很明显,有些人并不愿意领情。
“不知凤王迂尊来此,有什么要事?”说这句话的,是盘坐在牢中石床上的楚飞。尽管已在牢中关了三天,但楚飞身上的衣服却依旧干净,没有丝毫被审讯动刑的痕迹。想来姬振羽虽不忿楚飞的所作所为,却依旧顾虑着姬容的感觉,不敢真正下什么狠手。
自知晓楚飞被关在大牢之后始终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姬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身边的人准备好座椅,服侍自己坐下后,才开口,也不是对楚飞,而是跟周围的人说:
“你们先下去吧。”
隔着一面铁栏杆,盘坐于石床的楚飞见了姬容的做派,唇角挑了挑,眼神越发冰冷而鄙夷。
多年的深宫生活,早练就了姬容的眼力。面对楚飞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遮掩的眼神,姬容又如何看不出楚飞心中所想?
只是,看出了楚飞所想又如何?
难道,他能告诉他,自己此时坐着,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委实已经站立不稳了?
爱一个人,可以爱上对方做的任何事。
而恨一个人,想来也能恨上对方所做的任何事了。
微闭了闭眼,姬容不着痕迹的按了一下胸口,这才开口:“这次的事是误会,我已经和振羽说清楚了,等过一会你就能出去。”
微微一笑,楚飞柔和了声音:“皇家的事,有什么不是误会?”
“不然你待如何?”姬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论身份,振羽是当朝八皇子;论亲疏,他更是能陪我至死的兄弟,而——”
——你呢?!
胸口蓦的一痛,姬容忍不住低低的咳嗽。
楚飞却是一怔——在他的印象中,姬容虽强迫自己留在他身边,却从来不曾对他疾言厉色,而此刻……
不过楚飞毕竟是楚飞,短短的一怔之后,他就笑道:“凤王既如此说了,那便是这样吧。”
明白听出对方话里的讽刺,姬容皱着眉,单手按住胸口,一时没有言语。一来是因为胸口的伤势,二来……
唇角微扯出一个弧度,姬容小心的调均呼吸后,还是开口——毕竟,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再次逃避。
而他,确实也逃避得够久了。逃避得……连他自己,都厌倦了。
“楚飞,我知道你恨我。”姬容缓缓道。一旦真正下定了决心,他便又是那雷厉风行的铁血帝王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楚飞冷冷的看着姬容,道:“凤王,您想说什么?”
避开楚飞的问题不答,姬容只说出了自己三天内所做的事情:“这两天吏部报上了各地的缺口,其中有一个县的县令病死任中……虽然以你当初龙虎状元的身份外放任一县令是委屈了些,但我想着你大概也不愿留在皇城进翰林,便做主给你报上去了,差不多两三日,你就该启程了。”
听着姬容的话,楚飞虽有些意动,但更多的却还是疑虑。
“我错了。”姬容突然说了一句,很轻很轻。
楚飞没有听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姬容已经豁然起身。
纵然今日姬容并没有穿多繁复多醒目的衣服,纵然今日姬容依旧脸色苍白气血两亏,然而,那站在这简陋的,肮脏的,乃至污秽之地的人,却依旧……
——长身玉立,雍容霸气。
“楚飞。”眼神中再不复往日缠绵温柔,姬容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斜指而下,“当初是我误了你的前程,你若要恨,便也随你。但日后你若敢动辉白和振羽……”
眼神一厉,姬容手臂挥下:“当如此椅!”
喀嚓一声,被劈成两半的椅子轰然倒地。
“就这样?”疏凰宫中,萧皇后啜了一口清茶,语气淡淡。
“母后可是觉得皇儿做得不好?”姬容问,言辞虽谦虚,但口吻里却无半点担忧彷徨之意。
定定的看了姬容一会,萧皇后脸上蓦的绽出一抹笑,恰似百花争放的艳丽,却又艳过百花争放。
“皇儿,你做的很好,这才是一国太子该有的魄力行止——到了今日,本宫才真正放心了。”
“皇儿让母后费心了。”欠了欠身,姬容道。
“换来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倒也是值得的。”淡淡一笑,萧皇后回答。接着,她微一沉吟,再次开口,“看你之前的行为,有些事,我本来不准备说……不过尚幸,你最终还是回了头。”
“请母后教诲。”姬容道。
“这些事你本也看得透,就是不想去看。”萧皇后说,“楚飞本宫是见过的,也算是一个漂亮人物。可惜太傲了,不过区区一个尚书之子,本宫观他神色,竟比正正经经出身的皇子还矜持三分……这样的个性,不成的。”
萧皇后的声音,似泠泠流水,透着一股凉意,不剧烈,却缠绵着直至人的心底。
“这种人,头仰得够高,高得看不见人对他的好;眼睛又盯得够窄,窄得能把别人对他的坏牢记一辈子……容儿,你开头便错了,若还是执意跟他过下去,迟早毁了——不是你受不了毁了他,就是他受不了毁了你。”
呼吸一窒,姬容眼前再次浮现那宛如梦魇,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昨日。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本宫也不多说这些。”展颜一笑,萧皇后道,“只是皇儿,你需记得,你是大羽国二十三代皇帝的嫡子,是大羽国告了太庙的储君,你的心,当放在朝堂,当放在天下,而非落在闺阁那方寸之间的小情小意之上——男儿生于世,正当金戈铁马畅意中,指点江山谈笑间!而之前,你几次三番不顾身份为那楚飞涉险,却对得起谁?!若再有下一次,不须你父皇下旨,本宫自去太庙告了先主,剥去了你储君的身份!”
说到最后几句,萧皇后眼神凛冽,不怒自威。
静静站立,姬容细细体会着萧皇后的话,半晌才弯腰:“皇儿谢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