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冬晟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招了一个知道澜东地形的人过来问了,随即回答:“快了,再过一个时辰。”
慕容非点头,倏然凌空一个翻身,却是轻巧的翻身进了身后姬容所在的马车里。
走了一路,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的付冬晟只当没看见,继续驱马向前行进。至于慕容非那匹马么,反正是和主人一样精明的,根本不用人驱赶便会自行跟上。
翻身上了马车的慕容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他先敲了敲门,又轻轻的唤了姬容一声,待听见对方回答之后才推开闭合的车门。
姬容正靠在厚厚的软垫上闭目假寐。
慕容非悄然上前。
“殿下,可觉得好一些了?”这么说着,慕容非替姬容调整了软枕的位置,力求让对方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更舒服一些。
“恩。”随意应了一声,姬容张开眼,问,“还有多久到?”
“听付将军说,只需要再一个时辰。”慕容非回答。
姬容点了点头。
“殿下再休息一会?”这么说着,慕容非伸出手,替姬容轻轻揉了额角,“等到了小人再叫您。”
察觉到额角上大小适中的力道,姬容微一闪神,却是想起了姬辉白。侧头让过了慕容非的手,姬容吩咐一声‘出去吧’,便再次闭上了眼。
没有任何反应——至少面上没有任何反应,慕容非退出了马车车厢,来到车辕上时,双足稍一用力,便斜斜掠上了枣红色的骏马。
那骏马果然依旧稳稳的跟着付冬晟。
慕容非的唇瓣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是传音入密——用极强的内力将声音逼成一线,传给特定的人。
慕容非传音的是付冬晟。
他问:有没有看见人?
付冬晟目不斜视,只极轻微的点了头,又极轻微的摇了头。
他在说:有人。但很小心,没有出来。
慕容非敛下眼,一抹极温和,也极让人熟悉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
同一时间,澜东官邸
“你说……羽国宫里头来人了?”坐在主位上的男子大概五十五六,胖乎乎的如同一个圆球,眼角唇边也尽是极深的笑纹,乍一看去,就如同一尊弥勒佛般善良慈祥。只可惜此人现在的脸色实在阴晴不定得不太好看,连带着也削弱了那慈祥的感觉。
坐在男子下首的是一个武将打扮的粗豪汉子。和弥勒佛般的老人相反,粗豪汉子只有四十左右,露在外头的胳膊一块块隆起,粗得可以跑马。
“对方是打着这个旗号的。”粗豪汉子肯定了老人的话。稍顿片刻,粗豪汉子又问,“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在澜东做了数十年知州的老人重复。
“怎么办。”知州冷笑一声,“如果对方有足够的势力,那就绝对看不上澜东这个破地方,想必只是来这捞捞功绩。那咱们也就只需要把这条过江强龙给好声好气的接了,然后再好声好气的送走,皆大欢喜。而如果对方是来侵占澜东……你觉得现在的羽国会想要这个一点都不好管,又没有什么价值的大片土地么?”
说到后来,知州突然问。
粗豪汉子肯定的摇了头。
知州微笑起来:“我也认为不可能。那么,对方如果需要澜东,那就必然是斗争失败被流放于此而不得不为之。”
“而,”知州眯起眼,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温和良善,如同邻家老人,“我们怕一个落魄王孙做什么?”
第八十五章 苏醒
澜东的迎接的仪式自然是盛大的。
到达了目的地,在众人的迎接下,姬容自马车上下来,面上带着淡淡的疲倦和萎靡,开始按程序重复一些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乍一看去,倒真像是失了势被贬谪于此的落魄王公……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早早站在大门前的知州和他身旁的粗豪汉子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
紧接着,知州便扬起笑脸,快步走上前,深深的弯腰行了礼:“小人参见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仿佛没有看见自己面前的知州一般,姬容眯着眼,径自越过对方。
知州旁边的粗豪汉子挂不住脸,眉一竖就要开口,却被早有察觉的知州狠狠的剐了一眼。
接触到知州的视线,粗豪汉子脸皮抽了两抽,终究没有开口,只重重的哼了一声。
听见声音,跟着姬容一起向前,也没有搭理对方打算的付冬晟侧头看了粗豪汉子一眼,虽是不轻不重的,但其间的轻蔑和威胁之意却是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粗豪汉子的脸色已经黑了,就是知州,也跟着有了些不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落后姬容和付冬晟几步,冷眼旁观了一会的慕容非笑道:“这位就是徐谦徐知州吧。而这位……”慕容非的视线移到了粗豪汉子脸上,“是游骑将军吧?”
粗豪汉子再次闷哼了一声,而知州脸上小小的不虞却立时转为了笑容:“这位公子是?……”
“在下复姓慕容。”慕容非笑了笑。
“原来是慕容公子。”知州一下子笑了起来,看看姬容,在见到姬容已经走出视线之后,知州伸手虚引,对慕容非说,“慕容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慕容非没有拒绝。
来到大堂,两方分宾主坐下后,在两方面的一通胡吹海侃之后,坐在主位上的知州端起茶杯,似乎不经意的问:
“说起来,不知大殿下怎么会忽然想来澜东这个偏僻的地方巡视?”
慕容非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那双墨色的眼眸中却似乎渗入了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关于这个……我想知州大人应该明白为什么,不是么?”
慕容非一语双关。而心中有鬼的知州一时也被震慑,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这个……本府倒是确实不甚了解。只是不知道大殿下打算在此地呆上多久?本府也好给殿下安排安排。”
“多久……”慕容非顿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的说,“殿下这几日心情不甚好,也还没有什么具体计划,到时候视具体情况而定吧。”
听了慕容非的话,知州连连点头,又在含蓄了几句,这才客客气气的把慕容非送了出去。
站在门槛边,知州眼看着慕容非的身影消失在庭院转角,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便听身边的粗豪汉子恨恨啐了一口:
“混账,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
听见粗豪汉子的声音,知州笑了笑,还是之前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股阴沉森冷的味道。
转过身,知州示意旁边的粗豪汉子跟着自己走,在连着走过几个院子之后,知州带着粗豪汉子进了书房。
指使下人关了门窗,知州示意粗豪汉子坐下,却并不开口,只是端了桌上的茶慢慢品着。
粗豪汉子忍不住了:“大人,你也看见今天的情景了……这还是刚刚进来他就敢如此作为,你说,咱们就让那个只是运气好点出生好点的小子压在头上?”
慢吞吞的喝干了杯中的茶,知州叹息一声:“不然又如何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放屁!”粗豪汉子爆了一句粗口,“就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子!”
知州呷着茶,依旧没有表态。
粗豪汉子看了看知州,蓦的一咬牙:“大人,您到底要怎么样给个准数!今日我是豁出去了,澜东人就没有怕死的!”
知州终于笑了起来。站起身,他拍拍粗豪汉子的肩膀,神态和蔼:“坦之,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目前呢,我们要好酒好肉的‘好好’招待对方。”
知州特意加重了‘好好’这两个字。
粗豪汉子脸皮一阵抽搐,紧了紧硕大的拳头,他兀自不甘心的道:“这个目前到底要多久?”
“多久?”知州重复了一遍,然后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不久,一顿饭的功夫。”
同一时间,姬容入住的绿芜别院。
在进驻别院中主院的第一时间,付冬晟便收起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神色转为冷肃的对身后的人打了几个手势。
底下之人会意,几乎立刻便把院子中原本有的下人赶了出去,然后飞快的、以一种虎扑的姿势占据了院中庭院的各个要道——保证一只苍蝇从任何角度飞进院子都能有三个以上的人同时看见。
姬容往院中的书房走去。在进入这院子的第一时间,他的面上那本来有的惫懒倦怠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只剩下威仪端宁!
“坐吧。”在书房的主位上坐下,姬容对跟进来的付冬晟开口。
“谢殿下。”点点头,付冬晟依言坐下。
旁边有下人递上了泡好的茶。
姬容端起来啜了一口。
茶泡的并不太好。
姬容没有在意,他只端着茶杯,以指腹轻轻摩擦杯沿,沉默不语;。
付冬晟规矩的坐着,并没有开口催促——他知道姬容此时一方面是在思考目下的情景,另一方面则是等那落在后头的慕容非。
慕容非并没有让姬容和付冬晟等太久。就在姬容刚刚喝完第一杯茶的时候,慕容非已经走进了书房。
“殿下。”慕容非行了一礼,随即把方才和知州的对话简要的复述一遍。
姬容静静的听着,片刻,他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是么?”
慕容非一顿,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姬容继续道:“付将军,你通知下去,让他们做好准备,今夜……”
姬容的指腹轻轻滑过杯沿,却意外的让人感觉刚劲有力,就像是在斩断些什么:“——会有情况!”
付冬晟没有任何异议。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习惯听从面前这个男人——面前这个一举手一投足都蕴藏着尊贵霸气的男人——他觉得听从对方自己不会失望。
而面前的男人也确实不曾让他失望过——包括这次。
但付冬晟能这么信任姬容,另一个人却不能——虽然他比任何人表现得都还要信任姬容。
“殿下,”慕容非开口,声音温和,“您是觉得那位知州……”
姬容没有避讳——也没有什么可避讳,付冬晟本身就是他放心的心腹,至于慕容非……他既决定用人,便不打算再多防备什么。况且他始终觉得慕容非是个聪明人。
而聪明人在大多数的时候总是让人放心些的。
“你还记得对方在我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态度么?”姬容开口。
“小心翼翼。”慕容非回道。
“是。”姬容点头,随即,他微微一笑,“可是依眼下的情况,他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呢?”
慕容非唯一沉吟,随即道:“我们走得速度并不快。按理说,就算澜东再是偏僻,这里的知州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大的事情……况且一开始,他便称呼殿下您为‘大皇子’。”
“正四品的官,在帝都当然不算什么,可在这远离帝都的边关,却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更何况羽国对皇族子弟素来严苛,若无官职在身,轻易不得干政……”说到这里,姬容抬眼看着慕容非和付冬晟,“若你们身处这个位置,你们又会如何?”
慕容非和付冬晟各有所想,却无一例外的不曾开口。
而姬容其实也没有等两人开口的意思:“加之之前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冬晟,你注意到来时路上这里常备军的情况了么?”
虽有些惊讶姬容竟然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付冬晟却没有多少迟疑,直接开口:“小人在路上曾特意探访过,这里的驻军摆在明面上的一点人还成。但军营中其他的人却是军容不整,军备落后,整个营地都充斥一种散漫的感觉……乍一看,和羽国各地的匪徒差别倒不太大。”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付冬晟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讽刺——在名将世家出生的他,本来就最看不惯这种行为。
“军容和氛围也罢了,”姬容点头开口,“本王只是疑惑,羽国年年拨下大批钱财军备交与澜东,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
“殿下的意思——”付冬晟明显有些吃惊。对姬容的态度如何只算是小节,羽帝甚至姬容本身都不会太过在意;而若是大规模亏空军饷中饱私囊,那就是足够上断头台的事情了——这不由得付冬晟不吃惊。
不过很快,付冬晟就发现自己吃惊得太早了,因为姬容继续开口:
“若是亏空军饷也不过是为权势为享受。可澜东这个地方,”姬容顿了一顿,他扫一眼桌面上还盛着半壶茶的茶杯,又慢慢的环视一眼这在帝都不管算是中等官员的屋子,“又有什么享受?至于权势……封疆大吏是不错,正四品的封疆大吏又有什么奔头?本王看过他的资料,二十年的正四品,就是按着资历,也足够再上一层了。而再看那军队的整备军容……就是用银子堆,也堆得出一个正二品了。”
姬容淡淡的笑着,他继续道:“享受不了,又不追求权势的在澜东一呆二十年,但偏偏亏空了那么多军备……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付冬晟哑口无言:“殿下,您的意思是……”叛逆?
姬容没有理会付冬晟,他只缓缓道:“一个失势的皇子在羽国几乎放弃澜东的二十年后忽然被流放到澜东,必然久待。然久则生变,若我是对方……”
姬容说着,他似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然而同时,一丝一缕的森寒也跟着从他墨色的眼眸中浮现而出,宛如沉眠的雄狮终于自长梦中苏醒,睁开眼睑,舒展四肢,然后威严自生,然后霸气涌现,然后——让人不寒而栗!
——“今夜酒酣耳热,歌舞升平之际——便要动手!”
第八十六章 围剿与反围剿
夜,淡月朦胧。
地处偏偏,除了以轻歌曼舞、温情脉脉做粉饰之色的官邸和别院,入了夜的澜东黑幕沉沉,只有零星的光点远远飘荡,孤寂零落。
突然,一连串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的黑夜,几声不知属于野猫还是野狗的怪异叫声倏忽响起,又戛然而止,只余那一阵阵似乎想极力掩饰却依旧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称着黑黝黝的夜,说不出的怪异。
厉虎是在这么一片极力压抑的嘈杂中醒来的。
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枕着冰凉石头的厉虎闭着眼睛倾听那混杂了脚步踏地声、兵器碰撞声……嗯,似乎还有推搡争吵声的热闹乐曲。
厉虎睁开眼,他的面上泛起了一丝微笑——这阵再熟悉不过的热闹乐曲让他心情十分愉悦。愉悦得使他不但没有丝毫在极度困倦中被吵醒的愤怒,反而非常迅速的爬起身,往下掏一把灰抹在脸上,然后自藏身处跑出,异常娴熟而自然的从这实在不怎么规整的队伍后面摸着跟了上去。
夜,还深。
绿芜别院中,慕容非安静的呆在姬容身旁,沉默一如壁上剪影。
姬容坐在桌前。他左手随意拿着一个茶杯,眉心微锁,却当然不是在担心今晚的形势或者不忍即将发生并且不得不发生的自相残杀——五官狠辣与否,只是有些事情,姬容早已习惯并且看淡——姬容看着的,是摆放在面前桌上的一个制作精良的沙盘。
沙盘上演绘的是整个澜东的地势。
今夜诚然是个不眠夜。对于这里的知州徐谦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并且即将进入□;而对于姬容来说,事情其实已经结束——没有开始,但已经结束。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凡人,他们日复一日的想着明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而有些人——有几个人,他们在大多数人想着明天事情的时候,想着的却是一年之后,十年之后,甚至一世之后的事情。
二十五岁的姬容或许不曾有这样的城府谋算,但已经做过世上最高位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