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同时,彭一针派来一个小伙计请顾十八娘到县衙牢房来一趟,说周掌柜有话说,如果方便的话来听听。
曹氏自然不同意女儿去那种地方。
顾十八娘想了想,有些事她不打算瞒着曹氏,比如她和周掌柜在同一家药摊上买药,而有些事则必须瞒着,比如她早就认得那些假药。
“许是想让我作证那些不是假药。”顾十八娘笑道。
曹氏点点头,这才少许放心,“那你去吧,是什么就说什么。”
县衙牢房这种地方,顾十八娘并不是第一次来,那一世里,母亲才下葬没多久,哥哥就被关进了牢房,天地之间似乎只剩她一个人,仓皇无助的蹲在牢房前哭了两天两夜……
她伸手扶住牢门,闭上眼。
“顾小娘子,这地方不习惯吧”带她来的小伙计察觉她的失态,忙低声问道。
这种地方想来没有人会习惯,顾十八娘闻言笑了笑,跟着他前行。
“…彭掌柜跟周掌柜说话,突然说要请你来…”小伙计低声再次满含歉意的说道,“让小娘子来这个地方真是…”
隔着牢房门,周掌柜和彭一针相对而坐,阴暗的室内看不清二人的表情,脚步声让他们都转过头来看。
“顾小娘子来了。”彭一针站起来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里面的周掌柜冷笑一声。
彭一针冲小伙计摆摆手,小伙计立刻退了出去,仙人县民风良好,治下安平,牢房里只有周掌柜一个嫌犯。
“顾小娘子,你好手段啊!”周掌柜冷冷说道。
顾十八娘走近了几步,看着牢房里穿着囚衣,头发蓬乱,席地而坐的周掌柜,一夜不见,他看上去很是狼狈。
“周掌柜,这个时候争些口舌之气,还有意思么?”顾十八娘一笑,淡淡道,并没有对他的话反唇相讥。
“果然你早知道……你们故意让我买了假药,就是你,就是你…”周掌柜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低沉声音喝道。
彭一针哼了声,坐在长凳上没有动。
“周掌柜这话有意思,就因为在同一家药摊上买药,你买到假的,我也应该买到假的不成?若不然,就是我陷害你?周掌柜,那一日药会上,买到药的人成千上万,你独说我陷害你是不是不公平?”顾十八娘淡淡道。
彭一针在一旁哈哈大笑,“就是,周掌柜,你这话可真是疯言疯语了。”
周掌柜面色酱紫,一把抓住牢房栏柱,恨恨道:“彭一针,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疯卖傻,事情怎么样大家心里清楚!你们他娘的早就知道这是假药!”
“周掌柜,你既然心里清楚,不如去给县老爷说,那一日原本是我顾十八娘要卖秦皮的,不小心被你抢了去,所以这假药害死人是我的罪。”顾十八娘慢慢说道,说着一笑,看着周掌柜,“不过我真有些不明白,我要是知道那是假药,我为什么还要买?”
“因为你们想要我买!”周掌柜一拍门柱喊道。
事实的确如此,但这话任谁听起来都是逻辑混乱不合常理的,彭一针哈哈大笑起来。
“我瞧周掌柜,你可真是疯了!人家顾小娘子为什么想要你买?”他拍着腿问道。
牢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周掌柜的目光扫过眼前两人,最后落在顾十八娘脸上,阴暗不明的牢房里,那姑娘瘦小的脸上带着几分怜悯几分嘲笑。
“周掌柜,我为什么想要你买假药?我跟你有仇吗?”顾十八娘看着他,脸上在笑,眼里却半点笑意没有,慢慢的一字一顿的道,“你又没有害我之心,我又何必存害你之意?周掌柜,你说对不对?”
她知道!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怎么可能?
周掌柜抓着牢柱,满脸的不可置信以及茫然。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明明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谙世事的落魄的千金小姐,事情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一而再的载她的手上?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我在做梦。
周掌柜突然用头撞了下门柱,有血沿着额头流了下来。
对了,一定跟她无关,这都是彭一针这厮想出来的鬼主意!
“姓彭的!”周掌柜伸手抹了下血迹,恶狠狠的看向彭一针,“我认栽了,你想怎么样?”
彭一针脸上粗狂的笑收了起来,他慢慢的站起身来,看着周掌柜伸出手,“除了你和你女儿这条命,其他的都归我。”
周掌柜先是愕然继而暴怒,怒极反笑,“姓彭的,你疯了…”
“那好,那你是想我去给县老爷说我在那药摊买的就是麦冬须根呢,还是说我其实买的是假远志咱们都上了那药贩子的当?”彭一针说道。
“你他娘去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以为就凭这个能弄死我……”周掌柜怒声道。
“如果我就想弄死你呢?”彭一针打断他冷冷说道。
第四十二章恩怨
周掌柜突然住口不言,怔怔看着跨上前一步的彭一针。
不是被他的话的吓到了,而是被他的表情。
阴暗里,那是怎样一种凶恶的神情,就如同嗜血的虎狼,周掌柜不由打个寒颤,他突然相信,彭一针真的是想弄死他,而且一定也能说到做到。
牢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让人窒息。
顾十八娘站在一边,彭一针的神情落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引起共鸣,那是仇恨,轰轰烈烈的仇恨,恨不得同归于尽的仇恨。
她也相信,彭一针真的会这样做。
似乎过了很久周掌柜叹了口气,打破了这可怕的气氛。
“老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说着又自嘲一下,带着几分讨好看向彭一针,“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彭一针打断他,依旧用那嗜血的目光瞪着他,一字一顿的吐出一句话,“你还记得平阳县的孙不才吗?”
平阳县的孙不才。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炸雷让周掌柜瞬时呆滞在原地,那怨恨怒气以及讨好的神情统统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惊惧。
“你…你…”他嘴唇发抖,看着彭一针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你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觉得孙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挨千刀的事了对不对?”彭一针忽的拔高声音顿喝,他的一只手指向天,“人在做,天在看,周福生!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就能欺瞒所有人不成!”
这一声顿喝让周掌柜似乎吓破了胆,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大兄弟…这是误会……孙家的事跟我无关……”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抑制不住手发抖,“你也知道…做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我也不想…我可怜的外甥啊…怎么就想不开…”
彭一针闻言一声冷笑。
“不过,都怨我,都怨我……”周掌柜扶着门柱站起来,悔恨自责的连声说道,“都是我没本事,让生意赔了钱…要不然大公子他也不会被逼债而投井…”
彭一针仰头大笑。
“周福生!你真是死到临头还要演戏!”他笑声一顿,看着周掌柜一字一顿道,“那好,你就等着尝尝你女儿被逼得跳井的滋味吧!”
周掌柜脸色煞白,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小娘子,劳烦你跑这里来,走,咱们出去,寻个酒楼,老夫为你洗洗霉气!”彭一针大手一手,竟是不再理会周掌柜,大步向外走。
顾十八娘颔首,转身也走。
“站着。”周掌柜在后忽的一声尖叫。
彭一针没有回头,脚步不停。
“我同意了,我同意了,都给你都给你,我的所有的身家财产都给你……”周掌柜拔高声音喊道,声音里已经带着一丝绝望的慌乱。
彭一针这才转过头,看着他冷笑一声,“错了,不是你的身家财产,是孙家的!”
七天之后,周掌柜只背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的是几件旧的衣裳,拉着已经不在富贵打扮的女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仙人县。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彭一针紧绷这的脸瞬时松弛下来,他忽的倒头跪在地上,对着一个方向砰砰叩了两个头。
“孙老爷,你看,周福生这个白眼狼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他没有拿走您的一分财产……”他跪在地上,大汉子泪流满面,“只是…少爷的命……拿不回来了……”
顾十八娘路过千金堂的时候,看到幌子门匾已经被摘下来了,两三个小伙计正在打扫落满灰尘的药堂。
张大户缩手缩脚的从一边挪过来,心惊胆战的往内打探,没注意到走近的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站在他身后,咳了一声。
张大户受惊的转过身,看清她更是吓得后退一步。
“顾…顾…顾小娘子…收药去啊”他挤出一丝笑,结结巴巴的打招呼。
顾十八娘看着他,笑了笑,“张老爷,听说你打算买我家的房子?”
“没,没,”张大户吓得将手摆的一阵风,“小娘子别听人瞎说…”
“瞎说?”顾十八娘看着他笑着反问。
张大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点头道:“是,是,我在西城才买了新庄子,正要一家都搬过去,这里的房子我都卖出去了,还买小娘子家的房子做什么…”
顾十八娘点点头,“是这样啊,那恭喜张老爷乔迁新居了…”
“不敢不敢,多谢多谢。”张大户连连道谢,脚不沾地一阵风的走了。
顾十八娘看着他仓皇背影,被人害怕的感觉还不错……
才抬脚要走,就见一个小伙计从千金堂走出来,笑呵呵的打招呼。
这是河中县彭一针药铺里的小伙计,顾十八娘跟他很熟悉,这里的药铺显然已经归彭一针所有了。
“你过来了啊?”她含笑说道,一面有些好奇的问,“还是开药铺?”
小伙计嘿嘿笑,“我不知道…”
“难不成你们掌柜的要改行做别的不成?”顾十八娘笑道。
小伙计还是笑说不知道,说了两句话店内有人唤他,小伙计告辞进去了。
豆花在对面冲顾十八娘招手,等顾十八娘过来,也好奇的打听这家店铺要做什么。
周掌柜惹了假药官司,散尽家财才打点了脱身,大家都知道这千金堂易主了。
“我也不知道”顾十八娘答道,“应该也是开药铺吧。”
“那就好,只要别开豆腐店就成。”豆花笑道。
二人说笑几句散了,到了晚上,母女二人正做饭的时候,彭一针来访了,二话不说就将一张房契递了过来,吓了母女二人一跳。
“这是做什么?”曹氏皱眉道,看着这张写着千金堂以及周掌柜名字的房契,面色严峻的看向顾十八娘。
周掌柜的案子结束的很迅速,并且很凄凉,曹氏还曾对顾十八娘感叹了好几句可怜,当时女儿的反应在她看来就有些不对,散尽家财父女二人孤苦离去,说不定要乞讨为生呢,这种际遇就是从天上一下子掉入污泥里,虽然说卖假药的坏良心活该遭报应,但真看到报应了,任谁也得唏嘘两句,但顾十八娘当时表现的确是很漠然。
再看如今是彭一针得到了周掌柜的房产,生意场的争斗曹氏虽然没见过但也是听过的,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女儿在其中做了什么事,比如假的口供之类,而直接导致周掌柜落得如此下场。
第四十三章立誓
“顾娘子误会了。”彭一针看出曹氏的意思,笑了笑,他似乎下定什么决心,沉默一刻说道,“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假药事件,不过,顾娘子安心,令千金并没有涉及其中,当然,要非说涉及的话,就是令千金做了我捉鱼的饵而已,这个也是我事后才告诉她的,事情是这样的……”
平阳县有一个数一数二的大户孙不才,孙不才妻子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因为家里有钱,又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免被养的娇惯,长到十五六岁,除了遛狗斗鸡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而孙不才又得了病,临死之前将儿子以及家业托付给自己的大舅子。
“这个大舅子就是周掌柜?”顾十八娘问道。
彭一针点点头,接着说道:“对,他原是徐州府乡下一个落第的秀才,大金打过来时失了家业,只带着女儿逃了出来,投奔到孙家来,做个帐房先生。”
“那后来他夺了孙家的财产?”顾十八娘问道。
彭一针面色又浮现激愤,“这个挨千刀的忘恩负义的贼,跟外人设局骗了大公子,自己携孙家的财产跑了,大公子走投无路…”
说到这里曹氏和顾十八娘都默然,不知人间愁苦艰难的富家公子,突然遭遇家业巨变,死了也许比活着更容易些。
“那就没官府的人过问?”曹氏叹了口气道。
“你们不知道,那狗东西做事奸诈,设的局竟是天衣无缝,我千寻万寻直到福州找到当时那个货商,并发誓绝不告官追究,人才将事情原委告诉我……可怜大公子一死,族人只顾得分隔房产宅地,哪有人想着冤不冤……”彭一针说道这里双眼发红,声音哽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顾十八娘喃喃道。
曹氏也叹了口气,想到那孙公子无父母兄弟照应,自己又是个少不更事的,守着那么大家财,哪个不眼红呢,可是这个做舅舅的来谋外甥的家财,也太心狠了。
“孙老爷大少爷在世时对他倾心相待,对外说一切都是孙家的,其实他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锦衣玉食的,出入也是千呼后和的,偏偏生的如此歹毒心肠……”彭一针攥的拳头咯吱咯吱响,“别说我曾受孙老爷恩惠,就是路人见了这等事,也要抱打不平,这些年我一直寻不到机会,终于……”
他面带感激的看向顾十八娘。
终于出来个跟周掌柜闹了过节的人,再加上张大户在一旁推波助澜。
当你在算计别人的时候,何尝不是给了别人算计你的机会……
“凑巧的是,这周掌柜要给女儿招婿,原本看上个伙计,哄了那伙计签了卖身契,后来又看上另一个伙计,竟将先前那伙计弃之不用,偏又不还给人家卖身契,因此老夫就趁机许了那伙计点好处……”彭一针接着说道。
瞧着他将这个隐秘之事都说出来了,曹氏知道他是坦诚相待了,听了这些事,脑子里还乱哄哄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假药真的吃死人了?”曹氏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突然问道。
彭一针就笑了,“他周掌柜能找了泼皮装病,我自然也能…”说着又整容道,“那是老夫寻到的恰好得了下痢病已然不得救的…大娘子,老夫我虽然报仇心切,但绝不会以害人而尝恩。”
曹氏这才默然不语。
“大娘子无需心里过意不去,要知道是那周掌柜先要算计你们的,如果这事他成了,此时散尽家财背井离乡的人,就是你们了。”彭一针看了眼顾十八娘的脸色,正容对曹氏说道,说着又是一躬身,将房契递上来,“这一次是借了小娘子才大仇得报,这些房产是孙老爷谢小娘子的,还请不要拒绝,我这就是官府办了过户。”
曹氏摇头拒绝了,作为一个心思纯良的妇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赠与,更何况她还知道这赠与是怎么来的,这完全超出了曹氏的道德底线。
彭一针再三劝说未果,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
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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