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他是第二名了,这次考试的前十,在建康城都将受到追捧。
顾渔神色淡淡快步而去,眼中不带丝毫的喜色。
屋中的谈话到此为止,不管大家惊异还是艳羡,顾海是案首的事实是不容置疑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顾家族的学子包揽了魁首和第二名,这都是天大的喜事。
按照惯例,考中的人家都要摆宴席庆贺的。
“这样吧,公中出钱,给海哥儿摆宴吧。”顾长春站起身做个决定。
也没必要征求意见了,想必没人会反对,只怕各各都会多包贺礼呢。
君得势,从者众,此乃世情,无可厚非。
“爷爷…”有人突然出声。
顾长春寻声带着几分不满看去,“如何?”
“那个,我方才来时,见四老爷家已经摆开宴席了,而且说了,是流水宴,”那人笑嘻嘻的说道。
顾长春脸色一僵,他们哪来的钱?莫非要打肿脸充胖子?
他哼了声,正要说话,那人有颤巍巍的伸出三个手指。
“他们还说,摆三天……”
顾长春一句话被堵在嗓子眼,差点呛得咳嗽起来。
宴席果然摆在顾家街上,不问亲友不问熟识,只要来坐下就吃。
顾长春到来时,曹氏正被一众妇人围着说笑,夸赞恭喜的话几乎要把她捧上天。
曹氏被说得又是笑又是掉泪。
顾长春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她穿着石青五彩交领长袄,嘴角挂着浅笑,眼神却是一派平静无波。
他咳了一声,顾十八娘转过视线,淡然看着他。
“这是族里的一点心意…”顾长春说道,他觉得很不自在,明明是来恭贺送钱来了,怎么搞的倒像是求着她们收下一般。
身后的长老们便纷纷笑哈哈的应和着,两个小厮捧着盖着红布的托盘上前。
顾十八娘的目光扫了一眼。
“多谢族长美意。”她淡淡说道,话锋一转,“只是族中无此定例,未免人诟病,还请收回。”
拒绝了?众人有些惊讶。
“既然来了,还请各位长辈吃杯水酒再走。”顾十八娘一笑道,冲众人略一施礼,“家中人少,事务繁杂,我失陪了。”
说罢果然转身洒然而去,竟是不与他们再多说一句话。
想当初我们母子孤立无援,倍受排挤,你们这些人无一说句公道话,那曾经的冷眼冷语,岂是几句话好话笑脸就能暖过来的。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人间攘攘皆为利往,我卑贱时你们可以任意踩踏,那么我飞扬时为什么不可以对你们鄙视不屑?
“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倔…”有人干笑几声,目光落在顾长春身上。
顾长春面色难看,冷笑一声,摆手道:“既然如此,那就收回吧。”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会试案首,真以为自己就蟾宫折桂了?
一直站在后面察言观色的顾乐山此时忙颠颠的过来。
“那个…大爷爷…香料行…你看…”他有些踌躇的低语。
顾长春哼了一声,“会写文章就会做生意吗?”看了眼外边热闹的宴席,更是心头发闷,“这样铺张挥霍,岂能守业?”
顾乐山大大的松了口气,顾十八娘那日的话原本没有被他放在心上,转头就忘了,但突然顾海竟然中了案首,这让他不由大吃一惊。
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就怕族长大人真的借此将香料行转给他们,钱也是一方面,关键是他顾乐山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就是,就是,一个会试案首算什么…”他笑哈哈的说道,“我的渔儿还是第二呢,才读了几天书,这要是哪怕早一个月,案首哪里轮得到他…”
提起顾渔,顾长春面色好了很多,他点点头,的确,这个孩子也很让他出乎意料,当初听人说其聪慧,还不相信,有顾乐山以及那几个孩子摆在眼前,要人相信的确很难……
没想到只进了学堂一个月时间,竟然高中第二,最难的是这孩子长得好又知道感恩……
“什么你的”顾长春看了顾乐山一眼,视线所及,一身素雅的黄世英带着顾渔翩翩而至,“说话注意点”
顾乐山笑着称是,心中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他的身上流着的可是他顾乐山的血,这一点不叫爹也无法改变他高兴又得意的想着,早忘了直到几个月前,他都一直恨不得这个孩子从来没有来到这世上…
顾渔迈进顾海的房间时,顾海正被一众学子围着,纷纷要他吃酒。
顾海摇头不肯。
“十年寒窗,这才迈出第一步,来日方长,你我可不能就此挥霍懈怠”他含笑说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一日尽欢又有何不可?”顾渔笑道。
听到声音,大家都回过头,看到正解下披风,露出玄色云纹缎袍的丰神俊秀的顾渔。
“来得好,来得好”大家笑道,伸手拉他过来,将一杯酒塞给他。
“你们一家两兄弟,榜眼探花全占着了,不吃酒天理难容”
大家纷纷哄笑道。
“不可如此说只是会试而已…”顾海忙摆手道。
“你就吃了吧,大家都知道你端正踏实,不怕这一杯酒就能毁了去”顾乾笑道,伸手揽住他的肩头,将一杯酒灌了进去。
“少爷。”灵宝笑盈盈的走进来。
为了喜庆,顾十八娘给家里人都做了新衣,灵宝和灵元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的灵宝穿着一身鹅黄的上襦,挽着慵妆髻,这几个月来生活无忧,她的面色红润,显得俏丽可爱。
屋中的人便都看过来,除了顾渔和顾乾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外,其他人都饶有兴趣的打量这小丫头。
“小姐说戏班到了,要少爷公子们去园子里听戏。”灵宝说道。
“好,我知道了。”顾海答道。
看着灵宝出去了,少年们收回视线,打趣顾海。
“原来还有了红袖添香的伴读…”
顾海家什么条件,大家也都知道了,只是这一次进家门看到的却是完全跟传说中的不同。
园子干净整洁,席面搭配得当,仆妇虽然少,进退得体,娘亲端庄温婉,妹妹清秀恬静,竟然还有一个漂亮的小丫头,这哪里是他们说的叫花子般得人家?叫花子要是过这样的日子,那他们可都成了叫花子了
对于这种打趣,顾海倒没露出少年人的羞涩,只是一笑。
“她不是我家奴仆,不可唐突。”他说道。
大家或信或不信,说笑一阵,乱轰轰的吃了几杯酒,要出去看戏。
顾海将视线投向顾渔,顾渔也正看过来,冲他举酒杯一笑,顾海也是一笑,仰头吃了。
“学兄这次略胜一筹”他走近几步,看着顾海笑道。
“皇天厚运…”顾海颇有些感叹,回想如今的一切,一年前他们还是贫居乡下一角,靠着变卖家财度日,而自己的学业,眼看着就要断了,而一眨眼间,一切从妹妹受伤后醒来就变了……
按照妹妹说的,自己如今应该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衣着鲜耀,意气风发,接受众人的恭贺与艳羡,而且更有大好的前程在前方隐隐可见。
皇天厚运,顾海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唯有踏踏实实做人做事,才不辜负上天厚爱。
忽觉一道阴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顾海不由心里一凛,看向对面的顾渔,却见他已经转开了视线,手慢慢转着酒杯。
“学弟才学惊人,必能一鸣惊人…”顾海思付片刻,对他真诚一笑说道。
这是他的心里话,当初顾十八娘说了顾渔是连中三元的时候,他还不信,怎么可能,那样一个从来没有进过学堂的人…
可这次考试之后,他信服了,这个人,果然非一般人
他不由审视顾渔,少年姿容俊秀,行动从容优雅。
察觉到他的审视,顾渔转来视线,对着顾海举了举酒杯,嘴边的笑意添了几分,他的嘴唇微动,似乎说了句什么话,顾海不由神色一凝,再看顾渔,将酒杯一抛,将斗篷随手一披,洒然而去。
少年们已经吆喝着往外走去看戏,顾海站在人后,神色凝重。
他说,你的好运到此为止。
酒宴酣,戏台上锣鼓热闹,所见之处皆是笑语喧哗。
“四弟妹,这次花费不小吧?”有跟曹氏交好的妇人低声问道。
心里也被这次宴席惊到得曹氏,此时面上也露出几分惶惶。
这的确是太破费了,当然此时建康城,举办宴会的人家不少,而且规格比他们家高的也不少,只是他们家有些特殊,孤儿寡母无产业田地……
曹氏的视线就不自主的看向一旁的顾十八娘。
“钱就是用来花的,花完了再挣就是了。”顾十八娘转过头,一笑道。
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听在人耳内却是不简单。
“十八娘,钱怎么挣的?也告诉大娘婶子们,让咱们也学学…”有性格爽朗的妇人被推出来,借着玩笑的问道。
“不过是开药铺,卖药而已。”顾十八娘知道她们的意思,爽快的答道。
“药铺?你们家开了药铺?”妇人们见她肯说话,忙追问道。
卖药这句话,顾十八娘以前说过,但此时这些妇人们再重复起来,语气里就郑重了很多,显然不再把这个当成一句推搪的笑话。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有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外边又传来贺礼声。
这一次报出的是一串药行的名字,顾十八娘起身出去了,既然大家是冲她的面子来的,她也得给这些人面子。
听着这些药行的名字,屋内的妇人惊讶的合不拢嘴,原来一切都是真的,这曹氏母女没有说笑。
那些药行的她们也不陌生,这得开什么样的药铺,值得让这些大药行如此重视?
消息很快伴着宴席的结束,传遍了顾氏每一家每一户。
“什么?她是刘公高徒?”顾长春听到消息问道,面色有些古怪。
已经有人把刘公的来历以及地位事迹等等说了一遍。
“我自然之道刘公是什么人,”顾长春不耐烦的打断那人,手指敲着桌面,“她是刘公的高徒?”
他自己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荒唐”他收了笑,有怒意在眉间凝结,“且不说她的年纪,就说她的身份,顾乐云曾为朝廷命官,曹氏出身清白诗礼人家,匠人?他们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匠人?就是宁肯饿死,我想曹氏也不会让她去做拜匠人为师,沦入此道。”
匠人是什么,不得参加科考,不得跃入士流一族。
甚至还不如商户的地位,因为很多匠人都是受控与或公或私的作坊商行,说白了,匠人就跟奴仆没什么区别。
当然,那些有名气的匠人除外,混到他们那种地步的都是自己当自己掌柜的,不会再受制于人,也没人能让他们签下生死契约。
但那又如何,他们依旧是匠人而已。
“顾乐云一辈子醉心功名,曹氏恪守妇道,会让官宦之后诗礼之家的女儿沦为匠人?将来只得婚配匠人?”顾长春似笑非笑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这的确是匪夷所思了。
“也许没拜师,只是受指点?”有人说道。
“那算什么高徒?”顾长春嗤笑道。
那倒也是,这些匠人之间最重师徒之名,不拜祖师爷,不行入门大礼,谁敢承认师徒关系。
“那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所谓刘公的药是假的?”
“…你以为那些药行是傻子开的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
顾长春摆手制止大家议论,“不用说了,叫曹氏过来一问便知,此事只怕不妙啊……”
诈骗…
所有人都想到这一点,如果这顾十八娘真的是行欺诈之事,才得来这么钱财,那一旦事发,且不说顾海的前程铁定被毁,就连他们顾家族众也少不了受牵连。
何谓族人,福祸相依。
“如真是如此胆大妄为行欺诈之事……”顾长春神色沉沉,站起身来,目光环视众人,“那就开祠堂,除族谱。”
第九十九章质疑
曹氏听到来人说族长有请,很是一愣,面上又浮现几分不安。
她踌躇一下,一旁的仆妇察觉道,立刻说道:“我去告诉少爷一声。”
曹氏正有此意,但毕竟母亲的身份摆在那里,进出请示儿子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借势点头。
“不知族长找我母亲所为何事?”穿着家常青棉袍的顾海迈进来和颜问道。
来人先恭敬的施礼,唤了声解元公。
这一次考试考出的秀才很多,但解元公却只有一个,这就意味顾海将来进士及第的机会比别人要多得多。
如今的顾海,就是县太爷府爷见了,也不敢慢待。
“小的不知。”恭敬归恭敬,但来人真不知道原委。
“既然如此,我陪娘一起去。”顾海含笑道。
“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别耽误你读书…”曹氏有些过意不去,迟疑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顾海笑道,伸手接过仆妇递上的斗篷,给曹氏披上。
他们兄妹曾经约定,不管如何,也不能让曹氏独自外出,尤其是去族里,他们不知道,毁了一个顾宝泉,还会不会有顾贝泉、顾宝水之类的冒出来。
看上去平淡无波的生活,实在是暗潮汹涌,走起来步步惊心,只怕一步错而万劫不复。
对于顾海一起过来,顾长春等人有些意外。
“大爷爷。”顾海简单施礼,也不客套,“不知道有何事?”
顾长春也不客套,将方才大家的疑问说了。
“这么说,十八娘竟是拜了匠人为师?”他的视线看向曹氏,颇为严厉。
天下竟有如此母亲,任凭女儿自甘下溅。
有没有拜师,曹氏和顾海自然很清楚,曹氏有些不安,想要站起来,被顾海轻轻拉了下衣角。
“族长爷爷。”顾海站起来一笑,“此事恕我们不能奉告。”
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顾长春冷笑一声,“怎么?有什么说不得的事?”
顾海只是笑,“此事终会揭晓,但请族长爷爷恕罪,我们不能说。”
终会揭晓,终会揭晓的时候就晚了顾长春很生气。
“海哥儿,”他神色凝重,看着顾海,“你可知道我们顾家族规。”
顾海点头,恭敬道知道。
“那么凡行作奸犯科事,什么后果,你自然也知道了?”顾长春沉声说道。
“是,晚辈知道。”顾海神色不变,淡然含笑说道。
见他始终要紧牙关不透半点风声,又神色坦然,众人又是迷惑又是无奈,反正将后果已经告诫了他们,只得任他们告退而去。
直到走进家门,顾海的脸色才猛地沉下来。
“海哥儿,是不是,你妹妹出什么事了?”曹氏也白着脸问道,抓着顾海胳膊的手微微发抖。
“没事,没事。”顾海安慰曹氏,沉思一刻,道,“我去药铺看看,娘,你别出门。”
曹氏一脸担忧的看着顾海大步而去,心提到嗓子眼。
她就知道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幸福了,幸福的都不真切,如同水泡一般,似乎随时都要破碎。
行作奸犯科之事的后果,是要从家族中驱逐,被家族中驱逐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道,朝廷取人,忠孝第一,才学第二,纵然海哥儿学问超群,但也注定不得入仕,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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