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和,他唱着歌,踏着这草原的秋草而来,甚至——眼神还是一般的清澈如稚子。
身后是一身白裙的雅利安,她微笑着,那么柔和美丽的笑,漂亮的眼睛如一弯明澈的溪水,不染一点世俗的尘埃。她背着手,和着毕勒格的歌声,悠然地哼着曲调,如一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
只是,没有那般可怕的轻功,和她背在背上的铁弓的话。
49。一箭西来破谋局
“雅利安!”一旁的岱钦欣喜唤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城中等我的么?”
郭芙心中一沉,看着雅利安天真不知世事的表情,“岱钦,你与雅利安约好才要急着回忽牙思么?”
岱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对不住啊,嫂子,原本我是去找大哥说要先回忽牙思的,结果你刚好也要回去,所以——”
郭芙看向面容慈和的老者,忽然笑起来,“毕勒格老师,我真的没想到是你。”
毕勒格叹息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怕是知道今日明明是个圈套,却还敢于以身犯险。”
郭芙柔声道,“若是我不出来,你们又怎会出来,更何况,你们本就算计好了的不是么,设计留下伯颜,我即便是为了孩子也必须要回忽牙思一趟,只要拖住了伯颜,自然可以来对付我,只是,我不曾想到来的是你,更不曾想到,原来你们的目标不仅是我,还有岱钦。”
毕勒格微笑道,“岱钦也是个好孩子。”
郭芙道,“毕勒格老师,我不明白,为何你容不下我。”
毕勒格道,“我方才才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会连这点也想不透。我教导伯颜这么多年,教他的是权谋军政之术,他天生聪慧睿智,乃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我蒙古虽如今打下大好基业,却需人打理,伯颜是我选定的管家,我绝不容许任何人的出现使他偏离了他原该走的路。”
“那你容不下岱钦又是何故?”
岱钦一脸惊愕,忙道,“嫂子,你究竟在说什么!毕勒格大人怎会容不下你我!雅利安,我原就要跟你说,我家中那些姬妾,都是那些朋友送的,我只喜欢你!我已给大哥留了信决心要跟你走了!”
郭芙听着他天真的孩子般的言语,心中一阵悲哀,“想必那些所谓的‘朋友’,毕勒格老师心中有数了。”
毕勒格温言道,“伯颜的出身是他向上走最大的阻力,是以我劝华筝收了他作义子,这十几年的悉心教导,伯颜总算不曾辜负我的希望,原本岱钦也是无妨的,再给我两年时间,他必然名声败坏到连晓古台都无法再纵容,设计除去时自然简单,伯颜原可娶了乌云然,继承了晓古台的势力,助忽必烈成就大事,更可管理这天下,此乃大事大节,绝不可出现一丝差错。”
“但偏偏出现了一个我。”郭芙轻笑道,“但如今就算你除去了我,伯颜又怎会任你们摆布。”
毕勒格清澈的眼变得有些幽深,“他自然不会任我们摆布,但是他会相信我想让他相信的事情。”
“你们真当伯颜是傻瓜么,他会相信?我若出事,他心中自然有数。”郭芙漆黑的眼中透出一丝森寒来。
毕勒格道:“若是——他看到他的弟弟,死于这样一支铁箭呢?”
郭芙看去,只见雅利安取下背上弓箭,她心头一紧,看着她纤细雪白的指间那支黝黑的铁箭,那支箭太熟悉,她禁不住面色一变,失声叫道,“怎么会?!”
毕勒格叹道,“世事当真多变不可预测,我十几年前,曾去过一趟中原,去见一位老朋友,拜她所托,教予一位小朋友一门尚还不成熟的箭技,我曾嘱咐于他,切不可练至最高一层,此箭技太过霸道,会伤了眼睛——却想不到,那位小朋友还是练成了,当真是我的意料之外。”
郭芙越听心越是往下沉去,“既知会毁了眼睛,为何还教予他人?!”
“我原没有想到那位小朋友的天分如此之高。”毕勒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要知道,若要练那箭技,必然要心无旁骛,除了这一支黝黑的铁箭,心中再装不下其他的东西,除了那位小朋友,这样的人我如今也只遇到一个雅利安而已。”
郭芙冷笑道,“就算是一样的箭又如何,伯颜绝不是那种会被表象迷惑的人。”
毕勒格摇头道,“你错了,不仅是一样的箭,尚是一样的箭技。”
郭芙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伯颜见过十一的箭,是那般霸道凌厉不可复制,几乎无人能做到一般的强悍肃杀,若事前告诉她雅利安这般天真美丽的少女也能射出这般的箭来,她也是如何都不能相信的!
如今雅利安正带着微笑拿着弓箭,岱钦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更是有种不可置信的绝望,他抿着唇,黯然道,“原来如此。”他手一动,雅利安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笑容依旧如此清澈纯美。
原岱钦只是把怀中的阿穆尔扔给了郭芙,他笑得有些惨然,低声道,“自小我就知道我比不上大哥,所以妈总是让我更加努力一点,更加努力一点,但我知道没用的,我从没想过能超过大哥去,但有时候又想,很好啊,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大哥。虽然旁人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大哥必然是要做大事的。虽然自小我与大哥都不怎么能见得到面,但是我还是知道,大哥他——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人。”
“我从没想过和大哥争什么。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大哥为了我很多事情都不能做。所以那些人不好,我知道,但是我仍跟他们交朋友,他们送给我一个又一个女人,我笑呵呵地接下来,直到——连原本订下的那门亲事都被退掉。”
“没什么不好的。父亲已经渐渐对我失望了,他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才华,只是因为我而不能让大哥回家,其实,我是希望大哥回家的。从小就希望。”
他熊一般壮硕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眼中亦露出悲哀的神色,“雅利安,我是真的喜欢你,原本我还做梦想着,你陪我一起到草原上去放牧,像个普通人那样,再不回来了也没关系。”
“我原本就不聪明,只会想到最笨的办法,但是从没想过最简单的办法原来是——我死了。”岱钦的声音暗哑,似哭似笑地道,“从没想过,原来最简单的办法原来是——我死了!”
毕勒格怜惜地看着岱钦,摇头叹道,“岱钦,你原是个好孩子,虽然比不上你哥哥,但确实是个好孩子,原你也不必死的,若是没有这个女子的话,我或许会真的将雅利安嫁给你,让她跟你远走高飞。”
岱钦冷笑道,“何必装出这种姿态来!既然她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我又要她作甚!嫂子又做错了什么!她虽是个汉人,但是大哥喜欢她!她是我侄子的母亲!毕勒格,你虽是贤者,但这个贤字当真可笑!他人的生命,你们又有什么权利去践踏!但我从来不怕死!”他站直了身子,厉声道,“雅利安,你动手啊!”
“岱钦!”郭芙叫道,“你若死了!我如何向你哥哥交代,更何况,他们是要让你哥哥误以为,是我要杀你!”
岱钦一愣,“嫂子怎会——”
“我自然不会。”郭芙沉声道,“我巴不得伯颜这辈子都不要掌权,是啊,我父是驻守襄阳的郭靖,我自然不想让我的夫君成为蒙古的高官,就因为这样,他们最想让我死!”
毕勒格叹息道,“是啊,若你真是一个出嫁从夫,一切为夫君着想的女子,我原也不必除去你,伯颜就算不娶乌云然,也是能大展所才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但偏生虽只与你相处几个月,我便知你实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女子,绝不会因嫁给了伯颜而改变你的坚持。”
“是。”郭芙道,“所以我不懂,你们如何说服伯颜是我要杀岱钦。”
毕勒格柔声道,“不,你又错了,不是你要杀岱钦,而是岱钦这个好弟弟要为了哥哥杀你。”
郭芙面色一变,失笑道,“他不会信的。”
“他会。”毕勒格道,“现场不会留下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马在,人死,而你也不知所踪,自然是为杀了他的弟弟而心怀愧疚,放心吧,伯颜永远不会知道你已经死了,但以他对岱钦的感情,自然也不会原谅你,他派回中原调查的人会回报他道你同你的父母一起,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地很平静。”
郭芙摇头道,“他不会信岱钦会杀我的。”
“他会的。”毕勒格温言道,“昨夜里岱钦对伯颜道,要哥哥回蒙古家中去,今日他主动要求陪你回忽牙思,尚有一封如今已到伯颜手中的岱钦亲笔所写的信,他原不信也会信了。”
岱钦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那封信,我只是说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原打算——是同雅利安一道——”
“牧马放羊,再也不回家去了,是不是?”毕勒格微笑着,“但伯颜只会当你是因若杀了他的妻子,自然不会再回家见他。”
郭芙笑道,“这个局一点也不完美,尚有许多漏洞,绝骗不过伯颜去。”
毕勒格也笑道,“不错,但最好的局,便是不设局。只在这里杀了你与岱钦,留下手中持刀的岱钦的尸体,而他偏偏被那样的一支箭杀死。一句话、一封信、一个巧合的举动,就足够让他勾勒出完整的脉络,而其他人只需置身事外就足够了。忽必烈如今在公主的墓处,甚至他手下的金轮法王一众人亦在。”
郭芙的脸色苍白起来,“而他自然不会疑你。”
雅利安已经执起那把沉重的铁弓,雪白的手与雪白的衣裙与黑沉沉的弓和箭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郭芙知道自己不能再不动,她往侧边斜跃而去,这一动突兀而急速,但她一动,那个白袍的老人也是一动,这一动看似悠然缓慢,带着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轻盈,但实则极快!他枯瘦的手伸出,明明是一只毫无美感的手,偏生像拈着一片云执着一朵花般予人无比生动的感觉!
躲不过!
郭芙瞬间判断出形势,只来得及抱紧怀中幼子,急速转身,那一掌变拳、变指!一指戳在郭芙的肩上!
郭芙“噗”地吐出一口血来,但伤得并不如何重,毕勒格讶然看着自己沁出一丝血迹的指尖,“软猬甲?”他失笑道,“果然是个神奇的宝甲。”
但他这一阻,雅利安已弯弓拉弦!如此近的距离,岱钦如何躲得过这杀神之箭!
郭芙脸色惨白,抱着孩子的手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漆黑的铁箭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啸,弦颤!箭发!
“叮!”
一声轻响!
箭尖刺入皮肉的声音都在那一声欲震破人耳膜的铁器相磕的余音之中!
铁箭刺在岱钦的肩膀!
向来一箭穿喉的黝黑铁箭,被另一支同样黝黑的箭击中,终究被打破了原本一往无前的凄厉轨道!
一箭西来!
局破!
50。草原寒风亮星辰
郭芙心弦一松,十一终究还是赶到了。
茫茫草地一望无际,甚至不知道那一箭是从哪间射来,毕勒格眯着眼往西方看去,此时渐渐日落西山,太阳尚自耀眼温暖,但草原上的沁凉之意已经渐渐漫延开来。
毕勒格动了,这一动不同于平日里的悠然若行云,反倒雷厉风行,目标却是岱钦!他手一动肩上那箭已被他拔出,鲜血四溅!
幽秘的西来之箭又是无声无息地飞来,却肃杀凄厉,杀气四溢!
但那毕勒格宽大的袖子一动,那只枯瘦的手五指连点,在那支箭上不知点了多少下,轻盈若蜻蜓点水一般,但毕勒格脸色沉凝,实是这每一下都极其精准,已是汇集了他毕生所具功力,如那天伯颜挡下金轮法王的金轮一般,他这一番看似简单轻巧的连点,偏生让那支看似一去无往,绝不可能被阻下的杀神之箭硬生生地转过一个弯来,便似是在他指间旋过一个曼妙的弧度——
他枯瘦的食指在漆黑铁箭的尾部轻轻一点,那支箭便若从沉重的铁弓上射出一般!
竟然发出了一声厉啸,只划破眼前的空气,“噗”地一声,刺入了岱钦的喉间!
毕勒格看着岱钦不可置信的大大睁着的眼眸,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但笑容未完全绽开,便已看到前方出现的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人是熟悉的修眉俊目,只是脸色是那般苍白,琥珀色的眸中满是痛苦之色,他尚自还冷静,但手指仍在颤抖,“老师——为何……”他上前几步,跪在了毕勒格面前,搂住了倒下的岱钦。
郭芙苍白着脸看着伯颜,只觉他平日里沉稳如山的身躯已经开始慢慢颤抖起来,连忙跑去跪在他的身旁,怀中的阿穆尔径自大哭着,打破了此时草原上死寂的宁静。
伯颜不曾流泪,他替弟弟合上了眼,站起身来,道,“老师,我真的不愿疑你,但如今我很后悔。”
“自小你教导我说,不该让感情误了原有的冷静判断。我却忘了,是以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老师,只因你是我心中信仰一般的存在,是以我总是把所有的疑虑都绕过你去,明知——最该疑的人是你。”伯颜缓缓道,“从子叔他们久久不归,我便知道了,阿古勒果然听着旁人的命令,他原与你没有关系,但那日若非你让我到漠河边去,我又怎会如此巧合地救了阿古勒。”
“我从不疑信任之人,所以数年以来,我从不疑他。但子叔之能我自知道,你却不知。你太小看了他——早在一月前,便有一封信偷偷送到了我的手里,阿古勒虽尽力拖住了他们,但却不得不败露了身份。”
“老师,承蒙你如此看重,但我绝不想我今后的路是用我所重视人的生命换来的。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你。”
毕勒格微笑道,“很好,伯颜,我自小教导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失了冷静,我知你现在非常愤怒,但是即便如此,你仍能如此平静地与我说话,不枉我这十几年的心血。”
“伯颜,你看这草原如何?可是极美?”毕勒格温言道,“太阳、天空、草地、轻风,都是极好的,初来草原的人总是会被这样的美景吸引。但时间一久,却是寂寞,冷冷清清的寂寞。”他眷恋地看着西方那轮红日,“我也去过中原的,那里纷乱、嘈杂,却繁荣,我的老友都是极有见地的人,中原人杰地灵,我早知我蒙古没有汉人那么多的人才。”
“蒙古如今势如破竹,攻下了大片的土地,但却仍是混乱不堪,你也看到了,如今乃马真后掌权,朝中上下丑陋难以入眼。但那南宋,更加荒唐腐败,却仍歌舞升平,他能人多,我蒙古却少,就算他日蒙古入主中原,又如何能管那些能人志士。”毕勒格叹息道,“我回来之后,便收了你为徒,牵着你的手走过我蒙古的贫困与繁华之地,你还记得你幼时对我说过什么?”
“罢了,不说也罢,当时你的志气雄心,早已埋藏。”毕勒格道,“我要杀岱钦的原因,你再明白不过,他阻了你的道路,我便杀他,我要杀郭芙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