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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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禅-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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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坂垣似乎见到了多年不遇的老朋友,在隔扇窗外就张开双臂,“哟西哟西”地乱叫着,走进厅屋。

  范天行没有迎上去拥抱,只是扭过头去,关照吴三:“上茶,招待客人。”

  坂垣放下膀子,在八仙桌一边坐定。浦和说:“范老板,今天坂垣队长轻车简从,登门拜访,想和范老板商议几件事情。”

  “哈里亚多,哈里亚多——”坂垣笑咪咪地点头,又叽哩咕噜地对浦和说了几句。

  浦和对范天行说:“坂垣队长说,他的上司山田司令官有令,让他来与范老板商议两件事,一是为了保证皇军粮食供给,范记同兴泰粮行要开门经营,油米厂棉纱厂要开工生产。二呢,他早就听说海亭城里有历代发绣珍宝,现在晓得了,这珍宝就藏在范家,司令官是个文化人,很想见识见识,饱饱眼福呢。”

  坂垣又点头,“哟西哟西——”地叫着。

  范天行楞怔着,心里纳闷,粮行经营是瘌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的事情,海亭有发绣珍宝不错,他倷才进城不久,怎呃晓得是在范家的呢?他朝浦和望望,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翻译官,原本是马公桥口酱园里的少爷,出去上了几年学,学会几句外国话,家来后就洋而不相,连祖宗的姓氏总改掉喽。是他搬的贪话吗?但他怎呃晓得发绣是在范家,而且说得这么清晰呢?

  坂垣见范天行不开口,又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浦和在旁边翻译:“太君问你的意下如何,那发绣只是欣赏欣赏,往后一起来保护这些宝贝。”

  范天行头脑里在飞快地旋转,粮行的事可以再商议,发绣的事绝没有商议的余地。范家祖宗,一代一代,把发绣珍宝保存下来,这么多年来,这些发绣,连海亭城总不曾出过,哪能拿到日本人手里?别听他倷红口白牙地说欣赏欣赏,他倷能朝海亭城里撂炸弹,还有什哩事情做不出来呃?自家说什哩也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他卟卟地猛吸几口水烟,镇定了一下,说:“粮行开业的事,我倷也在打算之中,只是前几回飞机撂炸弹,城中损失惨重,粮行也被炸得东倒西歪,还要修整一些时日——”

  坂垣点点头,朝浦和嘀咕着,浦和打断范天行的话,说:“太君让你赶快修整开业呢,那发绣呢?”

  范天行往水烟*里填着烟丝,轻描淡写地说:“祖上是有一两件东西,这些日子,兵荒马乱的,已经叫人乘船送到苏南乡下去了,现在还不晓得流落在哪块呢?”

  坂垣听话听音,皱起眉头,咕噜了一阵,浦和说:“太君问你,什么时候,是哪个送走的?”

  范天行迟疑着说:“就上个礼拜吧,至于哪个送走的,无关紧要了。”

  坂垣朝浦和望望,眼光里露出狐疑的神色。浦和抓挠着颈项,说:“不对吧,昨朝还说在家的呢——”

  范天行警觉起来,低声问道:“哦,你晓得呃?哪个说的?”

  浦和支吾着:“这个——这个——”

  坂垣望着浦和,喉咙里咕噜咕噜哼唧着:“噢——”

  浦和一阵抓耳挠腮,猛地拍一下茶几,说:“不对,一定还在家里,除非你说出是哪个送走的!”

  坂垣回过头去,也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哪个的——送的?”

  范天行扭头朝浦和说:“既然翻译官晓得发绣还在范家,那你说说在哪块,我帮你去找啊。”说着,低下头,一口气吹亮纸捻子,咕咕噜噜地吸着水烟。

  坂垣不耐烦了,一个劲地摇头,喉咙里象是有块痰,和水烟一起咕噜作响。

  浦和有点气急败坏,站起身追问道:“别耍花头精,快说,哪个送走的?”

  听他说耍花头精,范天行觉得刺耳,抬起头,朝浦和瞪了一眼,不再吭声。厅屋里十分静谧,壁板那边的厢房里,一阵窸窣响动,坂垣听见了,朝浦和努努嘴。

  浦和狐假虎威,大步跨到房门口,朝里头叫唤着;“都出来,都出来,哪个晓得发绣下落,快点说说!”

  唐欣芝带着周汝琴乔小玉,从厢房里走出来。唐欣芝说;“我倷从来不曾听说过发绣,哪个也不晓得呃。”

  “呀呀呀呀——”坂垣有点恼羞成怒,又朝浦和嘀咕。

  浦和望望二太太周汝琴,迟疑地说:“太君说了,大家都想不起来,就委屈大家到东街县衙门队部,细细作作的想想。”

  乔小玉反唇相讥道:“那种地方,只有汉奸去得,我倷不去!”

  “嘭——”坂垣听懂了,拍着桌子,桌上茶盅咣唧一跳,茶水溢了出来。

  站在厅屋里的两个日本兵,横过枪来,吆喝道:“走——”

  这时,东偏院月亮门里,走出一个高个子,他一把推开落地隔扇,跨进厅屋,对坂垣说:“范家的发绣是我送走的。”

  浦和见走出来一个认事的,精神振作起来,扭过头去,向坂垣介绍:“这个,是唱昆曲的戏子,演小生的,叫华燕翔。”

  坂垣又哟西起来,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好,好,你的,去拿来——”

  华燕翔哈哈一笑:“你倷说晚了,拿不到呃,已经被我卖给人家喽。”

  浦和紧问一句:“卖给哪个的——”

  华燕翔回答:“反正不是卖给牲畜,是卖给人的,卖给中国人。”

  坂垣恼羞成怒,又拍着桌子,叫道:“死了死了的,把他的,带走!”

  两个日本兵抖开绳索,冲上前去,把华燕翔五花大绑,推着往外走。

  又是一阵隔扇响,小华怡一头拱进来,抱着华燕翔的腿子,哭叫着:“阿爹——阿爹——”浦和俯在坂垣旁边叽咕,坂垣歪着头想了想,说:“小孩子带走,她的大人,去找发绣。”

  乔小玉一把抱起华怡,叫道;“你倷丧天良啊,这么小的伢儿,带去做人质啊?”

  坂垣眨眨眼,望着乔小玉俏丽的面颊,淫邪地笑道:“嗯——这个大人的,也带走。”

  卫兵丢下华燕翔,端着三八枪,又对着乔小玉叫唤:“走啊——”

  乔小玉一甩袄袖:“走就走,看你倷把我吃掉。”

  范天行大步走到屋檐口,伸开双手,挡在门口,说:“我倷范家的人,你倷不能平白无故带走!”

  双方正在僵持,偏院里的范亦仙,听到这边吵嚷声,跟着范锦婷和隋子怡跑过来。看见日本兵要把人带走,隋子怡一把抱过华怡,紧紧地搂在怀里。范亦仙甩着手绢,叫道:“哎呀呀,这是怎呃了呀?凶神恶煞的,吓人呃?”

  坂垣见范家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涌在屋檐口,便哇哇呀呀地叫着,抽出腰间的马刀。 。 想看书来

《绣禅》第三章(4)
范锦婷不晓得日本人为什么要带走华燕翔,她朝隋子怡瞥了一眼,又想起拱棚船里的一幕,想不到这个柔婉纤巧的女人,却是个火爆性子,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不就是相个嘴嘛,她粉嘟嘟的腮帮子,红艳艳的嘴巴子再标致,不欢喜她的人,才不要去闻那个骚膻味呢。她高声说:“要带人,也不能带走我倷范家的姨娘,华燕翔有什哩事情,他的婆娘不是在吗?”

  屋里的人楞住了,大家惊诧地朝范锦婷望着,不晓得这个时辰,她怎么冒出这种话来。

  坂垣盯上了隋子怡,眼睛里发出蓝色的光芒。浦和又是一阵耳语,坂垣哈哈大笑道:“带走这个女人,让她的男人,用发绣换人——”

  两个士兵,不容分说,用枪指着隋子怡,催促她上路。隋子怡放下华怡,朝华燕翔看了一眼,转身离去。华燕翔大喊一声:“子怡!”猛扑过来,乔小玉和范锦婷一起拦住他。华燕翔扬起手,“啪——”地打了范锦婷一个耳光。范锦婷捂着半边红脸,吃惊地朝他望望,猛然转身,啜泣着奔出厅屋,华燕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12

  月亮孤零零地爬上东偏院马头墙,照出院落里一片箫瑟。一棵硕大的白果树,经年累月,龙皮霜肌,在夜风中抖擞着遮天蔽日的枝叶,筛落出一地冰凉的月华。

  厅屋油罩灯下,华燕翔抱着华怡,倚坐在圆桌边,不时惆怅地隔着玻璃窗格,望着被檐廊滴水框成长方形的夜空。范亦仙坐在圆桌对面,陪伴着他,两人相对无言。街巷深处,不知哪家有二胡响起,颤抖的弦音,飘进庭院,浸漫着沉沉的夜色。范锦婷不知什么时辰来了,悄悄伫立在廊檐圆柱边,透过花窗隔扇,痴痴地望着屋里的华燕翔。

  华家班子第一次到海亭演出,范锦婷才八岁,她跟着姐姐们,挤在戏台口看戏,对台上这位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的小生,十分崇拜。台上水袖翻飞,撩动起她的少女情怀。这以后,只要华家班子在彩衣街上演出,她就撺哄着姐姐们,去怡明大戏院看戏。戏台上鼓点敲响,咚咚的鼓锺,一记记敲在她的心上。前头被大人们挡住了,她就从空档里拱进去,趴伏在戏台口,看着华燕翔和隋子怡仙人般登场吟唱。

  晚上散场后,戏台上带着香气的艳丽姿容,透着儒雅的高大身影,全跟着她回到家中,又走入她的梦境。她就痴痴地想,她本来应该是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男儿身,挟带着秀丽的隋子怡,在江湖上仗剑啸天,飘逸而行,她是投胎错了,怎呃变成现在这般娇小玲珑的女儿身子。在许多绮丽的梦幻中,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对华燕翔吃起醋来。

  这样的心绪,把她的内心搅动得十分复杂。她鄙视世界上的男人,但又崇拜华燕翔,因为他身上有种儒雅之气;她身为女人,却又暗暗地欢喜隋子怡,她身上有种暗香飘逸。这一对昆剧艺人,一个是她的样板,一个是她的所爱,他们的影子挥之不去。要命的是,一对影子,跟随着她,嫁到东街养生堂药房后边的宅院。这就麻烦了,当那个瘦猴精似的男人,抖抖索索地爬上她身子时,那个高大伟岸的影子,那个明眸秀眉的粉脸,就非常准时地一起出现了,而且还在房梁上晃荡不定。她觉得自已就是那个高大的影子,现在怎呃被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压在身下?真是异怪呃!她蓦地叫唤一声,手脚并用,蹬掉身上瘦小的男人。那男人显然受了惊吓,原本雄气勃勃的小老子,顷刻软瘫下来,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在自已如花似玉的婆娘面前坚强起来,去探索婆娘身子的秘密。

  半年后,范锦婷收拾皮箱,义无反顾地回到范家大院。跨出养生堂宅院时,她连头也没有回。从此,她就在娘家绣着发绣,哼着昆曲,痴等着一年一次华家班子的到来,带着不为人知的酸涩而又甜蜜的恋情,打发时光。哪知时光把这种恋情搓揉得膨胀起来,在鹤落仑的拱棚船上,她实在忍耐不住,吻住隋子怡的香唇,哪料却捱了她的巴掌,那巴掌把她的心打碎了。今朝不晓得怎么冒出那么一句,想到隋子怡现在落入日本人手里,她心里又被懊悔撕绞着。落地窗里这个戏蛮子,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呃,日本人把他抓去,又怎呃弄法呢?范锦婷在厅屋外胡思乱想,全不得要领。便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在月亮门边,一头撞上乔小玉,想起下午的情景,范锦婷尴尬地一笑,也不打招呼,头一低,向下厅奔去。

  一直僵坐在厅屋里的范亦仙,这时抖抖动蓝布衫,站到华燕翔身边,说:“华哥,我给你唱段曲子解闷可好?”华燕翔没有吱声,范亦仙兀自讪笑着,扭动腰肢,唱起了《玉簪记》里的陈妙常: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天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有谁评论!”

  这回,范亦仙没有以往那些花哨身段,举手投足,倒显得清雅淡定,幽幽地唱出许多寂寥愁闷的心思。乔小玉一直站在隔扇窗外,揩着眼泪,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吟唱。

  蓦地,白果树黑影里,冒出了张万太,他一手提着玻璃风灯,一手拍拍乔小玉,诡秘地笑道:“小姨娘哟,晓得你就在这块,怎呃了?又在牵挂这个戏子啊?”

  乔小玉用手挡开张万太嘴里的酒臭,说:“这事不要你来管,你也不要来烦扰旁人!”

  两人拉扯着离开廊檐,来到夹弄花台边,张万太肩上的“吕布”嗖地蹦上白果树,坐在树杈上看热嘈。张万太一下子抱住乔小玉,嬉皮笑脸地说:“小姨娘,你这个单相思苦呃,你可晓得,你小伙范啸仙也在想着这个戏子呢,这就好玩了,哈哈——”

  乔小玉在月光下眨着眼睛,抚额惊诧道:“你红口白牙的,别瞎嚼糟报——”

  张万太抱紧她,嘻嘻笑道:“人家外人总看出来了,你这个做姆妈的看不出来?骗人吧。”

  张万太两条膀臂,象铁箍一般,一点不松劲,乔小玉呼哧呼哧地挣扎着,但象只被猎人擒获的兔子,哪里挣脱得出来。

  乔小玉恨恨地说:“你再这样没大没小的,我就要喊了——”

  张万太诞着脸说;“你喊呦,现在家里正乱着呢,你添乱吧。再说了,隋子怡前脚才被抓走,你后脚就溜到偏院来,这黑灯瞎火的,做什哩?让人家晓得了,丑不丑呃?”

  乔小玉不再挣扎,悻悻地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假如你这样死皮赖瓜的,我会告诉老爷和锦琪的!”

  张万太一副无赖相,嘿嘿一笑:“你去告诉吧,说句规整话,要得我对范家好,要得范家安定,你还是听我的吧。”

  乔小玉一跺脚:“你这个无赖,我有男人,他是你的丈人,你这是*,你这样连禽兽也不如呃!”

  张万太鄙夷地笑道:“你那个男人呃,哪个不晓得是摆设啊?老了,不中用了!”

  暗淡的月光下,乔小玉仰起脸,打量贴着她的那张嘴脸,凸眼睛,塌鼻子,暴牙腮,两颗大金牙,在月色里闪动淫猥的光点,心里便怨道:当初老爷怎呃这样糊涂,把个温温和和的丫头,嫁给这个无赖,真是糟踏了锦琪啊。现在倒好,这个人结交了一帮痞子,在黑白道上来往,成群结党,舞拳弄腿,横行霸道,连老爷也要让他三分。倏然,她想起被日本人带走的隋子怡,就说:“你不是有一帮子酒肉朋友,拜把兄弟吗?你能把隋子怡从东街日本队部救出来,我就听你的。”

  “真的假的呦?”张万太歪着脑门子问道。

  “真的,就算我求你,你去想想办法吧。”乔小玉往外推着张万太。

  张万太凑过来,“叭”地亲着乔小玉的脸颊,说:“小姨娘,一言为定,说话算数呃。”

  这时,夹弄里响起吴三的叫唤声:“二姑爷,你在哪块啊?老爷请你商议事情呢——” 。。

《绣禅》第三章(5)
张万太放开乔小玉,理理衣衫,说:“老爷也想到我了,料摸也是这桩事情,究竟是些什哩发绣宝贝,比性命还重要?你可曾见过?”

  乔小玉摇摇头,说:“从嫁到范家门里,还不曾见过那个杲昃。”

  张万太一头走,一头自言自语:“真的是个宝贝呃?家里人也看不到,怪不得日本人这么发疯,要找这玩意儿呢。”

  张万太匆匆奔进上厅,肩上的“吕布”不安份地攀爬跳跃,一下子蹦到八仙桌上,把坐在八仙桌边的范天行吓了一跳。张万太撅着嘴,打了一个唿哨,那猴儿又从八仙桌边,跳上张万太的肩头。

  范天行望着面前的张万太,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罐,不晓得什么滋味。这个女婿,现在也接替家父,做上了中达船局的掌柜。在海亭六家船局中,中达船局最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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