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阿烈古琪的声音忽地变得沉重压抑,沉默半晌,方道:“早些休息吧,我过两天再来。”言罢逃也似地匆匆离去。
阿烈古琪的背影在溶溶夜色中消失后,天枢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掀开门帘,出了帅帐,朝着营地西侧一顶并不起眼的帐篷走去。
好不容易送走了阿烈古琪这尊大麻烦,还有两个同样难缠的小麻烦在等着他呢。天枢还没有想好,以后要不要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跟着那位神秘的引路者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朝儿和佳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距离中军大帐的位置似乎越来越远了。
“哥哥,我好累啊……”佳期伸手挽住朝儿的胳膊,撒娇地噘起小嘴,“爹爹到底在哪里?他是不是不想见我们啊?”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任谁见了都会疼惜不已。
到底只是年方八岁的孩子,虽说自幼习武身体素质不错,且一路行来都有人暗中保护照顾,可芜城到朔州关山重重,两个小家伙千里奔波早已是疲惫不堪,再在这外形相似大小相仿的营帐中穿梭半天,实是有些吃不消了。
“不会的,爹爹不会不要我们。”朝儿掏出手帕为佳期擦去额角晶莹的汗珠,同时肯定地道:“他若真的不想见我们,早就让小舅舅派人把我们逮回去了,才不会让我们找到这里来——”
朝儿看似言之凿凿地安慰着妹妹,其实心中也在不安地敲打着小鼓,对自己的这番说辞并无把握。
“嗯,说不定爹爹现在只是有事在忙,等他忙完了就会来见我们了。”不过朝儿的话还是成功地让佳期放下心来,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微笑着仰起头,却在下一个瞬间惊呼起来,“哥哥,你快看,是流星!”
朝儿侧目转身,看向妹妹抬手所指的方向。璀璨夺目的光芒稍纵即逝,却在深蓝色的夜幕上划出了经久不散的绚丽光弧,美得惊心动魄。
佳期闭上眼睛,双手合什,在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虔诚地许下了属于自己的心愿。朝儿深深凝视妹妹片刻,随即做出了和她一样的动作。
流星湮没的彼端,徐徐的晚风送来一阵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声响,虽然微弱但是仔细聆听仍然可以辨出是脚步声。
尚未褪尽的星痕余辉中,一个沉默的身影驻足在暗夜的阴影里,然而沉浸在各自心事中的两个孩子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尽管流星已然消逝,阿烈古琪还是忍不住闭上双眼,默默地许下他的心愿,眼前浮现出那双宛若冬日湖面般澄澈如水的眸子……
记忆中的那颗流星划过静寂的天幕,绽放成一朵短暂而绚美的烟花,漫天星光下红衣少年任性却真诚的话语隐隐回响在耳畔。
“烈,我喜欢你。”少年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让人不容置喙的坚定,“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哪怕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你、离开你,我也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我会记住的,我会记住你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阿烈古琪缓缓道,神色深沉得可怕。他绝不怀疑天枢的心意,但是他深信,如果有一天,天枢知道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一定会后悔,后悔今日说过、做过的一切。
原来,原来许下的愿望真的是不可以讲出来的,阿烈古琪修长的双手紧紧握住手中从不离身的“刹月”剑,由于太过用力而使得指节发白,让人毫不怀疑他会随时拔出……
父亲病重,他匆匆赶回清川,临别前,天枢告诉他,再见的时候会有很大的惊喜给他。可是阿烈古琪不会想到,天枢更不会想到,他们的重逢会是那般惨烈。
他永远忘不了被“刹月”刺入胸膛时,那双美丽眼睛中包含的惊恐,甚至是绝望。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紧握剑柄多时的双手缓缓松开,阿烈古琪转身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中,没有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
“哥哥,是你在叹气吗?”祈愿完毕,佳期睁开眼,略显疑惑地问道,语气有些不确定。流星在天边消失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叹息,那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却不像是朝儿的声音。
“没有啊……”果然,朝儿摇了摇头,目光中有着和妹妹一样的不解。很明显,他也听到了那声叹息,可是却不知道来自何方。
“难道是我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佳期困惑地眨眨眼睛,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有问题。到底是谁的声音,为何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啪——”随着一记清脆的响声,又是一颗小石子落在兄妹两个身前不足三尺的地方,从而打断了朝儿尚未出口的话。
“这人到底是谁,要带我们去哪里?”佳期面有忧色,四顾环望。
“跟着他走不就知道了,爹爹肯定不会害我们的……”朝儿没有回答佳期的问题,而是牵起妹妹的手按着小石子指引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哥哥,你看那里——”又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佳期抬手指向前方,最后一颗小石子就扔在那顶营帐的门前。
至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引路者,则是始终没有露面。
默默对视片刻,两个孩子好奇地走了进去,帐内没有人,桌上摆放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床榻上的被褥也是换洗一新,显然是为了他们的到来而特意准备的。
知道这里是爹爹的地盘,又累又饿的朝儿和佳期根本顾不得想太多,坐到桌边就开始大快朵颐。尽管如此,兄妹俩仍是惊讶地发现所有的饭菜都是他们平日最喜欢的。
吃饱喝足之后又有人送来热水伺候梳洗,两个孩子原本想问问父亲的情况,无奈来人始终保持缄默,只得匆匆洗漱一番便爬到榻上睡了。
因为一路奔波太过辛苦,相拥而眠的兄妹两个睡到将近正午才双双醒过来。朝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这地方宽敞明亮、整洁大方,比起他们昨夜所待的帐篷要大上许多。
“是爹爹带我们过来的吗?”同样疑惑不解的佳期依偎在哥哥身旁,看着床边的新衣服发愣,他怎么知道她喜欢粉色呢。
“应该是吧——”朝儿的语气极不肯定,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有人掀帘进来了,他和佳期立即抬头看了过去。
不消多说,来人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齐王天枢。
“……爹、爹爹——”或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两个孩子迟疑了许久才不太确定地开口唤道,而且无意识地往床榻的里面退了一点。
第三十九章
“祸都闯了才知道害怕?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天枢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表情淡淡地看着两个勇气可嘉、不远千里寻来,此刻却是神色忐忑、显出几分惧意的孩子。
“我,我们……”互相看了两眼,朝儿和佳期似乎都想解释,却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垂下眼帘,各自玩着手中的箫笛保持沉默。
“说吧,是谁出的主意?朝儿?还是佳期?”
天枢平静如水的口吻让人听不出蕴含其间的喜悦或者是震怒的成分,兄妹俩不时偷偷地抬眼瞄向父亲,似是想要看出一些情绪来。
“是我把妹妹带来的。”朝儿义不容辞,“爹爹要罚的话,就罚我好了。”
“是我说想见爹爹的。”佳期不甘示弱,“不关哥哥的事,还是罚我吧。”
“勇于承担责任,这倒是个不错的习惯。”虽然是赞许的语气,不过在自知犯下错误的两个孩子听来,却是秋后算账的意思更明显一点。
“你说只要我们乖乖听话就会经常来看我们,你还说等朗儿长大一点就要接我们回家……我们一直都很听话,从不跟着小舅舅到处惹祸,你却说话不算数……朗儿今年都快三岁了,你还是不肯带我们回家,你只要弟弟,你不要我和佳期了,你骗人……”
“紫衣过生日小舅舅老早就在念叨,你却从来没有陪我们过个生日,唯一一次送我们的生日礼物还是迟到了整整一个月才补上的。爹爹,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和哥哥,对不对?呜呜……”
“我知道就这么带着妹妹跑来找你很危险,可是不这样的话我们根本就见不到你。爹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妹妹啊……”
“佳期好想爹爹啊,呜呜……你怎么一直都不来看我们呢……”
话匣子一旦打开,朝儿和佳期就再也没了先前的畏惧和害怕,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起父亲的“罪行”来。
“你们……在生爹爹的气吗?”静静听完一双儿女泪眼婆娑的哭诉,天枢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波澜顿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将两个年幼的孩子长久地留在紫微山并非天枢的本意,无奈当年北疆战事紧急,父皇一道圣旨,他便不得不扔下一双尚未满月、嗷嗷待哺的小儿女匆匆跟随贺兰将军奔赴朔州。
清江一役历时三月,最终以胤军大获全胜,阿烈古琪遣使求和,两国互换皇子为质宣告结束。
可对天枢而言,那场战争的意义却不止于此,他在最始料未及的地方遇见了最想见的人,并且知道,两人从此陌路。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天枢放弃了原有的立即接回孩子的念头。
懦弱也好,逃避也罢,总之他不想面对任何和他有关的人。
可是孩子,他们的存在却会一再地提醒他竭力想要忘记的过去,就像一道反复被划开的伤口,鲜血淋淋,永不愈合。
“嗯……”朝儿和佳期看了对方两眼,先是点点头,再是摇摇头。
在紫微山的时候,虽说若即和君唯扬都很疼他们兄妹,尤其是若即,待他们两个简直比自家孩子还要好,惹得韩子歆经常吃味不已。
但是有些东西总是旁人不能取代的,特别是在肖紫衣出生以后,看着历来最喜欢欺负他们的君唯扬对小丫头视若珍宝的样子,朝儿和佳期每每就会更加想念父亲,尽管他们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对不起,宝贝儿……”默然片刻,天枢冷不丁将两个孩子搂入怀内,漆黑深沉的眸中是再明显不过的歉疚之情,哑声道:“都是爹爹不好,没有遵守和你们的约定,爹爹明天陪你们过生日,好不好?”
“有礼物吗?”佳期满脸期待的神情,虽然眼角仍挂着未干的泪痕,唇际却又有着满足甜蜜的笑意,像极了昔年的天枢。
和妹妹的热情回应相比,朝儿的态度较为淡然,他始终不吭声,只是垂眼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对天枢的话恍若未闻。
“有,不过要佳期自己去找。”天枢宠溺地揉揉女儿的额发,又问道:“朝儿怎么不说话呢,还是不肯原谅爹爹么?”
“不是的,我以为你不记得了……”低头抚着从不离手的短笛,朝儿沉默许久才缓缓抬头,那是他唯一一次从父亲手中得到的生日礼物。
“怎么会呢?”听完儿子的话,天枢的语气变得有些飘渺,宛若叹息。
怎么可能会忘,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感觉他也不可能忘记。一想到这里,天枢的笑容不由有了几分僵硬,放在佳期肩头的手也收了回来,无意识地覆上目前仍然平坦的小腹。
这个孩子,真的可以留下吗?天枢其实不是很愿意承认,对于孩子的意外来临,他最大的恐惧和担忧仅仅是因为生产的疼痛,而非其他。
他从不否认自己对阿烈古琪的感情,哪怕他很清楚彼此的立场。
然而无论如何,八年前那个寒冷早春的两天两夜都是天枢终其一生也无法忘怀而且不想重温的噩梦。
如非必要,那样的滋味他真的不想再尝一次了。
“爹爹,我肚子饿了……”以为天枢异样的沉默是因为朝儿的言行,佳期聪明地把话题岔开了,免得那父子二人再起争执。
“这样啊,我们先去用午膳吧。”天枢一手牵过一个孩子,温柔笑道:“我让红鸾、紫鸢准备了好多你们喜欢吃的东西。”
纵然多年不曾亲近,天枢对一双儿女的喜好还是了如指掌的。
“谢谢爹爹。”兄妹俩相视一笑,原来父亲对他们不是一无所知的。
虽说之前有过一些隔阂,不过午膳时,两个孩子还是坐在天枢左右,争着给他夹菜,不同颜色的眼眸里是同样的亲呢和柔情。
眼看着面前的饭碗被争先恐后、不甘示弱的兄妹俩堆得跟小山似的,天枢略显为难地扯扯嘴角,勾出一抹苦笑。孕期尚不足三月,他眼下正是害喜最厉害的时候,哪里吃得下那些油腻的食物呢。
“爹爹,你为什么不吃?”见父亲只顾为自己和哥哥布菜,完全不去理会那座越堆越高的小山,佳期主动夹了一筷菜,喂到天枢嘴边。
“唔——”天枢不忍拂逆女儿的好意,只得硬着头皮咬下那块鱼肉,然而他一闻到那鱼腥味便是一阵反胃,怎么也无法往下咽。
“爹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朝儿看他脸色苍白,双眉紧蹙,不由关切地问道,神情之间全然没了先前的淡漠。
“你们快吃吧,爹爹没事……”天枢状若无事地道。
因为不想让两个孩子担心,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他硬是以极大的毅力将不适强压下去,把那鱼肉吞进肚中。
不过天枢这一开口,就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烦闷恶心,只得丢下两个既是不解又是担心的孩子,急忙奔到帐外,躲到一处无人经过的偏僻角落大吐特吐起来。
“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将所有的食物都吐了个干净,还是止不住烦恶之感,最后竟连酸水都呕了出来。
“呼——”良久,天枢终于直起身体,低低叹息一声。这个孩子竟然比他的哥哥姐姐还要难伺候,他有些不敢想象之后的半年该怎么过。
不想两个孩子等得太久,稍微平复一下,天枢就回到了营帐,却没有注意到朝儿和佳期看向他时略显惊讶的目光。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昨日补足了眠的两个孩子就再也无法睡着了。没有惊动仍在熟睡的父亲,兄妹俩蹑手蹑脚地起床、着衣,随即开始对帐内进行天罗地网似的全面搜寻。
书案上,没有;柜子里,也没有;床底下,还是没有……
爹爹究竟会把礼物藏在哪里呢,佳期耷拉着脑袋,托着下巴冥思苦想,朝儿则是不甘失败,乌溜溜的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四处张望。他们就差没把整座营帐给翻个底朝天了,可传说中的生日礼物仍是踪影全无。
还以为只有小舅舅喜欢捉弄人呢,原来爹爹也爱来这一手,小舅舅的那些伎俩和他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那句让他们自己去找不会是爹爹说着玩的吧,忙活了大半日却是全无成效,朝儿和佳期有些苦恼地面面相觑。
天枢功力深厚,向来浅眠,早在两个孩子起身之时便已惊醒,不过是为了观看他们暗地里那些可爱的小动作才故意装着未醒。
此刻见着一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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