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峥焉能看不出甄庆义的神情变化,也约略能猜到此时甄庆义内心的深深悔意。
换做任何人也都会后悔的。
原本在后坡村的时候,见少年吴峥憨厚聪明,读书上更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便萌生了替吴峥说情,让他以工代读到村里的私塾跟随自己读书,当时的甄庆义多少已经有了那么一点为女儿青莲着想的意思。
哪里想到投奔到顺天城二弟甄庆深府上后,竟然顺利考中了秀才。顿时眼界升高的甄庆义,尤其是经历八月十五夜里那次变故。了解了吴峥真实身份后,哪里还看得上无家无业四处流浪不说,还被人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放牛郎?所以才会有意外相逢时的冷淡表现。
若是早知道当年的流浪少年能够有今天的成就,甄庆义怎么会不死命把吴峥拉到家里,怎么会不把女儿许配给他呢?
本来女儿青莲得以嫁入王家,嫁给二十岁不到就考中秀才的王金龙,甄庆义很是欣喜了一段时间。可是,突然听闻朝廷要在老家顺天府特开恩科,而副主考官之一,正是新晋府尹。新科探花吴峥时,一颗心顿时悔恨交加。
反倒是听闻这个消息的青莲,真心实意劝即将赶回临山府参加恩科的父亲道:
“爹爹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何必还要风尘仆仆赶回去?如今家境也还过得去。并无衣食之忧,爹爹何不留在家里颐养天年呢?”
“莲儿哪里懂得为父的抱负。爹爹自幼苦读,无非就是要金榜题名,好光宗耀祖。谁知命途多舛,已过知命之年仍不能进学,当时难免心灰意冷。哪知来到这里之后。竟然顺利得中。可见时运有早晚,谁又能说不是爹爹鸿运已通呢?”
“爹爹既然执意要千里奔波,不如让女婿陪着吧。万一路上有个好歹,也有人照应。”
把女儿错嫁给王金龙,甄庆义已是后悔莫及,又怎会同意带着女婿王金龙到临山府,让吴峥看着碍眼呢?
“无妨,爹爹虽已年近花甲,身体还硬朗得很。倒是莲儿可有话带给峥儿?”
听到这里,青莲看着父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期冀之色,只是淡淡地说:
“仇峥哥哥在后坡村的时候,没少给家里送野味,莲儿也因此得以满足一时口福。若是爹爹能够见到仇峥哥哥,就代女儿问个好吧。”
不是不明白父亲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可是青莲并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女孩子。想当年吴峥落魄来到顺天城,曾经与父亲在街上意外相逢,父亲都未曾约其来家,如今见人家发达了,却要前去求人。别说自己已嫁为人妇,即便还是待字闺中,怕也难以说出爹爹内心期冀的话来。
所以,无需特意回绝父亲,只是一口一个“仇峥”,而不提什么“吴峥”,已经是表明了心意。
甄庆义自然也能听明白,所以并没有再要求女儿什么。
在永临巷吴峥的家里,午宴之上,虽然有同乡故旧罗旭东,也有侄女玉儿在场。而吴峥对其并没有流露出分毫不敬之色,比起当年在后坡村时的态度,反而更显恭敬有加。可甄庆义总有些拘束,有些讪讪的样子。
当从吴峥与段其昌的对话中了解到,对方只是一个在铜锣城无意中帮助过吴峥的书肆掌柜。如今一样被吴峥待如上宾,这让甄庆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比起罗旭东对吴峥的救命之恩来,也许略有不如,可也是自己亲手为吴峥配的药,才医好了当时吴峥身上的高烧。明显吴峥留罗旭东在府上就是为了报恩。
若是比起段其昌对吴峥的帮助,自己则又强了许多。
心中暗暗比较一番,甄庆义越是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谁会想到吴峥能有今天?
谁会想到吴峥竟然是一个如此重情重义之人?
如果当年……,唉——。
甄庆义只能在心里不停地暗自叹息。
一百五十三 呜呼哀哉
尽管甄庆义时常流露出一丝对过往的后悔之意,吴峥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留其住在永临巷的宅子里,****有罗旭东,以及侄女甄玉儿相伴,而吴峥也始终是以师礼待之。
至于甄庆义话语里偶尔透露出来,希望乡试能得到关照一二的意思,吴峥同样装聋作哑给糊弄过去。
不同于甄庆义,段其昌的到访纯属是念在铜锣城结下的情义,专门来看望吴峥的。所以只是住了一夜,见吴峥异常忙碌,第二天一早便执意要离开。
“大叔这次来就是想看看此吴峥是否彼吴峥,如今放心了,待以后不忙的时候,大叔再来。”
除了见面时礼节性地叫了吴峥一声府尹大人外,段其昌也就没有再弄那些虚情假意。
“本来前段时间想打发四哥到铜锣城看看,不想因为其他事情给耽误了。既然大叔已经不再经营书肆,待我忙过这段时间,便前去府上拜望。”
“切莫如此,身为一府之长,须臾离不得府衙。还是大叔前来比较方便。”
“也好,那就让四哥待我送大叔回去,顺便认认家门。等闲下来的时候,好让四哥前去接大叔大婶来府城游玩。”
送走段其昌的当天傍晚,从府衙回到家里时,却发现罗依依正领着儿子隋旭,女儿梦儿,站在前院与甄玉儿说话。当发现翠柳正怯生生站在旁边时,吴峥紧走几步上前,先是与罗依依见过,便急忙与翠柳打招呼。
“翠柳妹妹来了。”
“民妇拜见府尹大人。”
吴峥赶忙虚扶一把,而极有眼力的甄玉儿早已把翠柳拉了起来。
“看翠柳妹妹的气色,果真如依依姐所言。”
自然不好再称呼少奶奶,吴峥也只能称之为姐姐了。
好在有能说会道的甄玉儿在,要不吴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两位女客。简单寒暄几句,又摸了摸隋旭的头,问问他有没有进学。都是读的什么书。随即便把梦儿抱在怀里问道:
“梦儿还记得我吗?”
“记得,娘说了,叔叔是世上最有出息的男人。”
俗话说童言无忌,小梦儿怎么可能会记得吴峥。那时候还襁褓之中呢,不过是从罗依依口中听来的几句话罢了。
看看三人脸上,以及裸露出来身体部位上的伤痕已经变淡,甚至有些看不出来了,吴峥也放心了许多。
毕竟都是有夫之妇。晚饭时吴峥不好同坐,只能由甄玉儿代劳,陪着一起用过晚饭。临走时,罗依依才抽空向吴峥说:
“这次是专门来谢谢吴大人的。铜锣县那边只是训诫了夫婿一番,功名是保住了。如今正在二叔家用功苦读,性情已基本恢复如初。”
“这次恩科报名了吗?”
“没有,不要说已经荒废了近一年时间,即便没有荒废也未必能中。所以,大家都劝他苦读几年再起心不晚。”
专门从街上雇来一辆马车,让甄玉儿陪着把四人送回去。在翠柳上马车时。吴峥发现其行动多有不便,猜测应该是有身孕了。俗话说母以子贵,即便是填房,只要有了自己的骨肉,翠柳算是在夫家站稳了脚跟,也就不用再为将来的日子犯愁。
站在门前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吴峥心里却在想:如今曾经有恩与己的人基本上都有了着落,比如罗旭东,比如吴刚,比如青莲。比如罗依依,比如翠柳,包括甄庆义与隋兴,还有早晨才告辞离开的段其昌。顿时便有一种轻松感袭上心头。再不用像逃往顺天城时那样自怨自艾,总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以至于所有与己亲近者都要跟着遭殃。
转眼来到二十这天,天刚黎明,吴峥与甄庆义便在甄玉儿的亲自服侍下用过早餐,并亲手替甄庆义拎着下场的文房四宝。以及三天所需吃食等来到了贡院门前的大街上。
“先生入场之后,万一要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千万不可勉强。”
这已经不是吴峥第一次如此叮嘱甄庆义了。毕竟已是五十九,近六十岁的人,三天下来,在那个小小的号房里肯定十分煎熬。
如往常一样,甄庆义总说自己身体如何硬朗,绝不会有事。
并没有把甄庆义送到入口处,不然势必会影响在那里负责搜检考生是否有夹带的褚存明。所以,吴峥只是目送甄庆义通过入口,一步步走入贡院中。
不出所料,虽然甄庆义坚持到了最后交卷的一刻,人却彻底累夸了。是吴峥派人把他给抬回了永临巷的家中。
连夜请来郎中,又是诊脉又是熬药,吴峥衣不解带整整服侍了一夜,到黎明时分破例没有练武,而是稍微迷糊了一会,便草草用过早饭,嘱咐甄玉儿和吴刚好好在家侍候甄庆义,这才前往府衙投入到更加繁忙的事务中。
“吴大人,病倒的花甲学生是何人?”
“实不相瞒,乃是下官的授业恩师甄庆义甄先生。”
章几道看了吴峥一会,若有所思地说:
“年近花甲还贪图功名利禄,……。”
只说了半截话,章几道摇摇头便打住了话头。
“人各有志,甄先生五十五岁才得以进学,其精神让学生敬佩。”
吴峥是诚心诚意说这番话的,绝无半点取笑之意。
章几道没有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誊卷阅卷。
所谓誊卷,是为了防止考生的笔迹被阅卷者认出来,从而徇私舞弊。所以,收卷之后,必须先安排人手把生员答好的墨卷全部用红笔誊写一遍,才能交到阅卷官手中。
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天黑,终于到六月二十六一早如期张榜。
毫无意外,甄庆义名落孙山了。
身体稍有起色的甄庆义听到这个消息后,竟然埋头大哭一场,以至于病情加重,大有一命呜呼的意思。
心急如焚的吴峥不得不请甄玉儿火速赶回顺天城报信,同时又派吴刚赶回易县后坡村,查访到甄庆义的大女儿翠莲的地址,把其父病倒在临山城的消息告诉他们一家。
等青莲的姐姐翠莲带着女婿赵诚,在吴刚陪伴下赶到临山城永临巷时,甄庆义已经口不能言,神智也渐渐不清楚起来。
就在翠莲夫妻二人到来的第二天,甄庆义便一命归西,呜呼哀哉了。
一百五十四 莫名的弹劾
由于时值盛夏,吴峥不得不先买来棺椁把甄庆义入殓,而且不能让棺材停在家里,只好在东城门外一处空地上简单搭起一座席棚权当灵棚,等待远在两千多里,近三千里之外顺天城,先生甄庆义亲人的到来。
每天,吴峥除去回府衙料理政务外,早晚都会在这里陪着翠莲和赵诚夫妻,以及甄玉儿为甄庆义守灵。
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满临山城里的学子几乎全都知道了府尹吴峥与死者甄庆义的关系,于是纷纷前来吊唁。当然,府衙各级官吏也全部到场了。出于礼貌,吴峥无法把众人送来的丧仪退回去。不得不造册登记,等待以后慢慢找机会还上这份人情。
罗旭东在吴刚的协助下,作为甄庆义的同乡责无旁贷负责起每天的迎来送往。看其佝偻着身体,每天忙忙碌碌,反倒让吴峥难免暗暗担心。按年龄,罗旭东还要大甄庆义一岁。所以,时常私下里嘱咐吴刚,千万要好生看护罗旭东。
知道吴峥这里需要人手的新晋举人邹荣,也带着两名同年每天早出晚归前来帮忙。还有身体渐已恢复的隋兴,虽然见了吴峥脸上还是讪讪的,不过做起事情来却毫不拖泥带水。
堪堪来到七月十八,顺天城里的甄庆深和甄庆义的女婿,也就是青莲的丈夫王金龙,以及青莲的母亲才赶到了临山城。
当然,甄玉儿也去而复返了。并私下告诉吴峥说:莲儿要不是已身怀六甲也会跟着来的,即便这样,听闻大伯的凶信还差点动了胎气。
甄家亲人到来之后,吴峥无疑轻松了许多。
当甄庆深取出银两要归还吴峥的花费时,吴峥说什么也没要。虽说仅靠那点俸禄银子不足以办理先生甄庆义的丧事,可吴峥不是还有那张花费了不过三四千两,尚余九万多两的巨额银票在,倒也不用为银子发愁。
包括所有前来吊唁的仪礼吴峥也一点没留,全部交给了青莲的母亲。
好在灵柩不是运往顺天城。而是运往易县后坡村的祖坟中安葬,虽说也有几百里路程,比起去顺天城近了可不止数倍。
总算忙活过先生甄庆义的丧事,刚要喘一口气的吴峥。却突然接到了舅舅宁云举的一封来信。
拆开来一看,吴峥都说不上自己此时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
只见舅舅宁云举在信中说:听闻有御史在朝堂上弹劾新任临山府府尹吴峥,于朝廷特开恩科之际,徇私舞弊,顾念故旧之谊。私泄考题与其授业恩师生员邹荣等人云云。
吴峥又想笑,又想发火。
也不知是何人向御史告密,竟然把先生甄庆义与邹荣混为一谈。而那位御史也是糊涂,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在朝堂上弹劾自己。若到时候真相大白,他该如何收场?
仔细琢磨一会,最初知道自己与先生甄庆义关系的,不过吏部侍郎章几道和长史朱鸿明二人。
本来在操办甄庆义丧事时,临山府里的学子全部赶来吊唁,吴峥就有所怀疑,是不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个故意走漏了风声。现在看到舅舅宁云举这封信。心中就更加确定,一定是他们二人之中的一人所为。
也就是说,之所以要故意泄露自己与先生甄庆义的关系,无非是想混淆视听,让自己无从猜测究竟是谁向御史告密而已。
只是,为何会把先生甄庆义与邹荣给弄混了呢?章几道和朱鸿明绝非如此糊涂之人。
想想先生甄庆义一直住在自己家里,把泄题之罪加到其身上最为合适不过。好在先生没有中,不然还真就说不清楚了。
至于邹荣,从开始就委托其代理府学事宜,如今又中了举人。自然容易引人怀疑。
想了一会,吴峥干脆把舅舅宁云举的来信随手扔到了书案上。
“管他呢,如果朝廷真要听信传言,自己一走了之就是。”
本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对于吴峥来说多属于巧合。
逃到铜锣城走投无路之下,想为自己找一条生路,所以才动了要参加府试的念头。若不是结识了书肆掌柜段其昌,又机缘巧合其有一位中了童生,却已身故的妻侄,不然弄不到童生的凭执。也就没有资格下场,吴峥自然也不可能考中秀才。
后来又因为铁凝冒名下场替自己挣回来一个举人,这才有了进京赶考,勤政殿对策封官的后续。不然,在天道门苦心修炼三年多的吴峥,出来后是肯定不会再走上仕途的。
一想到铁凝,吴峥不由心内一惊。
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三,眼看距离铁凝留言中约定的八月十五只剩下二十来天时间,是该安排一下,好动身赶往江宁府了。
第二天前往府衙之后,清闲了许多的吴峥突然想起来,自从同年褚存明到来之后,一直忙于各种事物之中,总没有机会与其坐下来好好聊聊。于是当天晚上便约褚存明到临山城一家不错的酒馆内,要了一间临街的包间,点了四五个本地特色菜肴,两人把酒叙话。
“褚兄切勿怪罪,实在是近来事物繁忙,一直不曾得空为褚兄接风洗尘。”
“大人言重了,下官自然看得清楚。”
闲聊几句之后,褚存明突然话题一转,转到了京城左丞相贾奕身上。
“由于吴大人勤政殿被玉口亲封为临山府学学政后,便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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