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他这句话噎住了。由他九五之尊赐婚,是无上荣耀与恩宠,人人无不感激涕零,这是头一回,有人对他直言不讳地说“自然是极好的,我却不喜欢”。既惊且恼,皇帝的脸如同漫天乌云般阴暗起来,满脸不悦地一拂衣袖,他进了武德殿,不再理睬跪在殿前的李略。李珉怔怔地看了李略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了想也跟进殿内去了。
武德殿中,殿内四角的鎏金炉中生着红亮炭火,暖气袭人。皇帝偷得浮生半日闲,正伏在紫檀木雕花的御案前,浓墨宣纸,闲情逸致地点染开了几枝墨梅花。方才绘到一半出去了,此刻回来再重拾御笔接着绘,却没有了兴致,执笔在手迟迟不能落下。李珉知道父皇心情欠佳,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半晌后他瞥了一眼窗外的稠雪如织,再忖了忖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父皇,李略还在殿前跪着呢。”
浓眉一蹙,皇帝的语气冷冷地:“他既要跪,由着他去跪好了。”话虽如此,那幅墨梅图到底是画不下去了,御笔一抛,他转身进了侧殿的翠云斋。
李珉细细一想,召来一个小内侍,附耳吩咐道:“速去静安王府,请王爷王妃即刻入宫。”
静安王夫妇赶到之前,晴阳公主先到了武德殿。她是进宫请安来的,公主辂车方进大殿前的宫门,便一眼看见跪在雪地里的李略,当下怔住。
“晴阳你来了。”李珉接到通报,忙出殿来迎上前招呼着她。
“七皇兄,李略为什么会跪在这里?”晴阳公主劈头便问。
“父皇下得赐婚圣旨,李略他……竟跪请父皇收回成命。”
什么?晴阳公主听得倒抽一口冷气:“父皇是否龙颜大怒?”
“自然是龙心不悦的,但盛怒却还不至于。父皇素日是厚爱李略的,只是他不能再一意孤行下去,否则圣意就真难预测了。晴阳你不妨去劝他一劝?”李珉道。
定定心神,公主扶着宫女踩着绣墩下了车,朝着雪地上的李略走去。殿前积雪虽然晨起时由内侍们扫尽,但雪飘飘扬扬地一直在下,这会又是深可埋踝。公主一双凤头履,只在雪地中行上几步,便觉寒透骨来,看着浑身是雪的李略,她又是怜惜又是震撼:“李略,你这是何苦?”
李略在雪地里跪上半晌,大雪纷飞,风像刀子一样冷。他从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奔出来,身上不过一件薄薄的丝绵夹袄,身体和心一起冻得生疼。起初只觉寒冷如有齿,在啃噬着他的足,渐渐的,由疼痛至麻木,仿佛从足至膝都已经连皮带骨被噬尽,完全不存在了一般,但寒冷的刺痛仍在身上蔓延着,如同无形的千刀万剐。
“李略,你快别傻了,起来跟我进殿去,向父皇陪不是,认得错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晴阳公主温言相劝。
李略置若罔闻,只是沉默,无言而坚定的沉默,任晴阳公主说什么,他一个字也不答。已经走出了这一步,他就绝对不肯再放弃,仿佛在乱流纷涌洪水滔天里跋涉争渡,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的困顿,却仍然要渡,那怕会被洪流的漩涡所淹没。
《有缘千年来相会》第八十四节(1)
静安王妃急急赶到武德殿时,晴阳公主已经劝了李略半晌了,却半点作用都起不到,他沉默如冰雕。王妃一见儿子跪在雪地里,马上扑上前去,一把拥住他就呜咽起来:“略儿,略儿,你这个傻孩子。”
李略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般,脸和手更像冰一样冷,王妃脱下身上的白狐大氅想把他裹起来,他却挣扎着避开了。儿子居然与她疏远至此,母亲的心疼得要裂了:“略儿,你就这么怨娘吗?娘后来已经明白了,你有多么喜欢那个阮姑娘。可是,皇上要赐婚,娘也没有办法呀!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李略,父皇金口玉言,下了圣旨岂有收回的道理,你听你娘的话,别固执了,快起来,冻坏了身子可就糟了。”晴阳公主相帮着劝道。
李珉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在他的思想中,女人只是点缀物装饰品,从不曾真正用心用情。然而李略,居然可以为着一个女子如此不顾一切,甚至不惜生命,这实在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不能理解归不能理解,十分震动,却是无可避免的。
无论他们怎么劝诫,李略只作充耳不闻。静安王妃和晴阳公主正束手无策之际,静安王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看到跪在雪地里的李略,他顿了一下步子,旋即来得更快。冲到李略身前,他声音都抖了:“略儿,你……你想干什么?”
自始至终,无论王妃和公主如何相劝都不肯出声的李略,却抬头看定父亲,声音轻微却坚定地道:“儿子斗胆,跪请皇上收回圣谕。”
“你……”静安王窒住了。若非是皇帝殿前,他肯定要立时三刻命人把李略拖回去,然而这里是宫中,李略是来跪请圣命的,他不能这般造次。
正气得无可奈何之时,玉连城带着阮若弱也进了宫门。阮若弱远远地,一看见跪在雪地里的李略,就不假思索地放足奔过去:“李略,李略。”
李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雪地里急奔而来的窈窕身影只是虚像,耳中银铃般的声音只是幻听,但那人影迅即奔到身边,一把拥住他。她暖暖的颊贴上他冰冷的脸,她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他肩头的雪一滴滴地化。原来是真的,她在他身边,给他一个冰天雪地里的拥抱。她的身子也是冷的,如他一样,急急地自燃着炭火的屋里奔出来,身上不过一件薄薄夹袄,抗不过天气严寒。殿前一干人等,人人华衣重裘,唯有他俩可怜身上衣正单。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是一点星月般的微温,然而,这一点微温,却得来如此不易。
玉连城也快步走过来,询问似的目光看向妻子晴阳公主,公主既是告诉他,也是告诉阮若弱:“父皇的赐婚圣旨,李略在跪请他收回成命。”玉连城听得一震,满眼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阮若弱也听得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她更加拥紧了李略的身体,感觉如同拥紧一块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冰,泪水顿时如缺堤的潮水般涌着,从心坎里觉出痛来:“李略,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脑袋了吗?你真是个傻子。”
是呀,真是个傻子!为爱痴狂的傻子,这样的傻子,二十一世纪里已经绝迹了。阮若弱只能在遥远的传说中听闻一二:尾生抱柱、梁祝化蝶,宝黛情坚……都是千古绝唱,却无再续乐章。斯时斯世,爱情已经不再神圣而崇高,掺了太多功利因素在其间。从前的爱情观,人们总是认为爱情至上,金钱、权力、前途、事业,几乎都可以为了它而放弃,如今,恰恰相反,人们总会为了这些而放弃爱情,爱情脆弱的一触即崩。追求物质优裕的生存,“食有鱼出有车”,远比追求纯洁坚贞的爱情更让人觉得有吸引力。世人皆醉,醉在急功近利中,但醉中又犹有三分清醒,觉得失落了美好的爱情,又有些心向往之。所以才会有那首风靡一时的单曲,流传众口:“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一样为爱痴狂?”
敢不敢?没有几个人敢。爱得伤筋动骨,爱得天崩地裂,那不是凡人的故事。大多数人爱得一波三折些就宁可放弃,没有那个耐性也没有那个恒心去为爱付出,再说付出也不一定就有收获,很有可能得不偿失。这样的傻事谁肯去做?不肯、更不敢。凄美而令人回味无穷的爱情,只能注定是某些人迥于世俗的传奇。
《有缘千年来相会》第八十四节(2)
抱着李略冰冷的身体,阮若弱不能不泪流满面。能够被人这样深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她自千年之后的物质社会而来,看惯身边多少染了铜臭的爱情,对纯洁的爱情早已不抱希望,而李略的爱情,是浑金璞玉,让她眼前一亮。忍不住呜咽出声道:“李略,你起来,不要再求了,你娶那个皇帝指婚的女人好了,我给你做小,我当你的侧妃。”我的爱人啊!当你可以为了爱情不惜生命时,我不得不为爱情放弃自己的立场。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并非我所愿,但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李略摇头,声音已经低近不可闻,却依然坚持着字字分明地说出来:“我一定要明媒正娶你为妻,嫡室正妻,是男子予以女子最大的尊重,我不能、也不愿意委屈你。”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积雪,身子摇摇欲坠,谁都能看出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王妃看得心像被揪着一样痛,终于忍不住了,她转身朝着殿内冲进去,李珉叹上一口长气,也转身跟进去,并努嘴示意她皇上在侧殿的翠云斋里。朝着翠云斋的珠珞门帘,静安王妃跪下来:“臣妾求见皇上。”
珠珞门帘晃动着,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平平板板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声音亦一样平板:“平身。”
静安王妃不但不起来,反而叩下头去:“臣妾亦斗胆,恳请皇上收回圣谕。”
皇上一震,目光如电地扫向伏在地上的静安王妃:“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说话间,晴阳公主和静安王也急急跟进殿来,听到皇上和王妃的这两句对答,静安王脸色大变,忙跪地言道:“皇上,臣教子无方督内不严,如要降罪,请降罪予臣一人。”
皇上还未答话,晴阳公主也跪下去了:“父皇,臣女也斗胆请命,请您收回圣谕吧。”
看着他们都跪下了,李珉怔了怔,也双膝落地跪下道:“儿臣也斗胆请命,恳请父皇收回圣谕。”
殿内静得只有鎏金炉里的火炭燃烧声,皇帝抿紧嘴唇不说话,只是用眼光把殿内跪着的四个人扫视一遍,再看向殿前雪地里拥着的那对单薄身影,他方才在翠云斋里已经看了他们半天了。想了想,他沉声问道:“晴阳,驸马带进来的那个女子,就是李略的意中人吗?”
“是的,父皇,那个女子是驸马的表妹。他们两情相悦,早已私订终身,只是苦于门第之见不得结合。李略至情至性,宁可触犯父皇龙颜也不愿有负于她。自古痴情是女子,由来薄幸是男儿,几曾见过李略这样的情比金坚,臣女恳请父皇成全他吧!”
晴阳公主恳切之极地向皇帝请求。她自己的爱情不如意,她爱的人不是爱她的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对待别人美好坚贞的爱情无非就是两种态度,要么嫉妒生恨,为什么你有我没有?恨不能去搞破坏才好,要么欣赏爱惜,因为太知道难得可贵,忍不住要替人去呵护那样珍贵的感情。晴阳公主无疑是后者。
雪地上仅余着玉连城,他拾起被李略甩在雪地上的大氅,为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围上,转过身也步入大殿,正好听见晴阳这段话。带着由衷地感动,他定定地看住她,一时看痴了。
皇帝眼睛一转,看到进殿来的玉连城,陡然朝他发问道:“玉连城,当初朕将公主指婚予你时,朕的赐婚,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玉连城被问得怔住了,半晌无言,晴阳公主脸色旋即苍白,殿内一时静无人声,唯有袅袅檀香流转。皇帝突然冷笑一声:“如此看来,你也并不满意朕的赐婚。晴阳是极好的,你却不喜欢。是不是?”
玉连城咬咬牙道:“皇上,可容臣斗胆直言。”
“说吧,朕刚听过李略的直言,这会倒要再听听你的直言。”
“皇上,实不相瞒,您当初的赐婚,臣并不情愿,只是不得不领旨罢了。”玉连城直言不讳,皇帝听得面若寒霜,公主听得花容惨淡,连静安王夫妇并李珉都听得胆战心惊震动不已。
“只是此际,臣却愿由衷叩谢天恩,得赐公主为妻。晴阳她……”玉连城转头定定看住妻子,眼波温柔如春风中的湖水,“她确是极好的,我如今也很喜欢她,我真的很感激皇上把她赐给我为妻。”晴阳公主被玉连城那样温柔的眼波一看,明明是冬雪飘飘,感觉却如春日融融,由身到心都是暖洋洋的,忍不住她眼中莹泪。原来幸福的感觉,有时候是令人想要嚎啕大哭。
《有缘千年来相会》第八十四节(3)
皇帝自然能看出玉连城所言字字不虚,再看一看他们小夫妻的眉目传情,容色也平和起来:“如此说来,朕的指婚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起码你们俩还是日久生情了。”
“可是皇上,我的略儿,情况与驸马不同。他一早便心有所属,他的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了,他为了这个女子,真是连命都可以不顾。求皇上开恩,收回圣谕吧。”静安王妃忙急急出言道。
“皇上。李略和我表妹,彼此钟情,心里都只容得下对方一个,如果非要赐婚,不但李略不会幸福,卢家小姐也不过是白白断送终身。恳请皇上三思。”玉连城也揽衣跪下,恳切相求。
“是呀,父皇,您一向厚爱李略,您也不愿意让他背着一个不如意的婚姻一辈子吧?请您收回圣谕,让李略自己选妻子,再另为卢家小姐另择佳婿。岂不两全其美?”晴阳公主道。
皇帝沉吟不语。静安王妃忍不住呜咽求道:“皇上,皇上,臣妾只有略儿一个儿子,求你开恩,不要让他冻死在雪地里。”
皇帝一震,看向殿外雪地里的李略,还有和他紧拥在一起的阮若弱,遥遥望去已经是两个雪人了。静安王也朝着殿外看过去,儿子这般倔强,出乎他的意料,此时搞成这般不可收拾,真是心里又急又痛又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不该逼得他这么紧。忍不住也叩头拜道:“皇上,臣也斗胆相求,请皇上开恩,让略儿起来吧。”
“朕几时说过不让他起来吗?是他自己要跪在那里。”
“皇上,略儿是跪请您收回圣谕,您若不肯,他怎么会起来呢?请皇上垂怜,让他起来吧。”静安王就是老练些,不口口声声请皇上收回圣谕,只是拐弯抹角地请他让李略起来,同意他起来也就是同意收回圣谕了,一样的意思说出两层话面来,自然更能让皇帝接受。
皇帝看着眼前跪着请命的一干人,只是沉吟不语,一国之君的赐婚圣旨,岂容收回……
雪地里,阮若弱紧紧拥着李略,只觉他的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他已经渐渐失去意识,仅余的一点清醒时,他看定她浅浅一笑。这最后的一笑,纯净如同飘在半空中未曾坠地的新雪……
“李略……”看着他完全阖上的双眸,阮若弱心中大恸,忍不住俯身吻下去,吻上他两片淡白如雪的唇,冰冷亦如雪,完全没有温度与热气。冰天雪地里,阮若弱也是连日来茶饭不思憔悴损的身体,这会又急痛攻心,一时扛不住竟也意识朦胧起来了。起初迷迷糊糊中还能听到有纷沓的脚步声传过来,还有人在耳畔大声喊着什么,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陷入浓墨般地黑暗中……
就这样双双死去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吧,红尘情孽,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了断。这是阮若弱最后一点模糊的想法。
结局A
雪已经下了四天了,依旧飘飘扬扬地下着。
静安王妃带着阮若弱坐了马车进宫去,车厢里两个人都静默不语,宝马香车在厚厚积雪上徐徐驾过,有轻微的吱呀声。
静安王妃细细地打量着阮若弱,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这样痴迷于这个小家碧玉,虽然她也有几分颜色,却算不上倾国倾城,到底是哪里好了?让他这样动心动情,豁出性命也要和她在一起。一念至此,不由想起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李略。昨天晕倒在雪地里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清醒,冰冷的身子焐暖过来后,马上就发起烧来,烧得人事不省,眼圈发着乌,脸颊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