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房租。」她把画递过去。
房东太太望着她,不接画,也不说话。
秦梦南急了。
「冬天了画卖不出。先留妳这儿抵押当房租,夏天我再把它赎回来,好不好?」
夏天呀!夏天,她多期盼夏天啊!
夏天的时候她打理了行囊背着装着画板的帆布袋儿,跳上一列南下的火车离开巴黎。
她去游客最多的蔚蓝海岸给观光客画人画像。她总是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裤裙,脚上穿着拖鞋,臂膀和脸庞让南部的太阳晒出一层光亮。
她在海边打起一朵花洋伞,洋伞下是一个小板凳和一个画架,她用游客的心情替游客画像,生意总是不差。
在南法画一个夏天,可以挣到在巴黎过一个冬季的生活费。
画画挣了钱,回到巴黎,她可以用这笔钱买油彩、买画布和交房租剩下一丁点儿余钱,她就用来吃饭看戏
看戏对她来说,有时比吃饭还重要。
她看戏也不尽然都是买最廉价座位的票。宁可省吃俭用,将饭钱省下来买一张可以看到舞台全景的戏票。
巴黎就是这一点吸引她,看不完的戏,看不完的展览,走过一条街便有一条街的景致。
巴黎的橱窗却又是个免费的展览场,一个新鲜的设计,一个新颖的色彩搭配,都可以让她流连忘返。
她知道她市离不开巴黎的,巴黎的生活纵使让人有千百种不满意,可却给她无穷的想像,离开巴黎,便失了想像力,她在巴黎过得千辛万苦,却总寻得出有千百个理由,让自己心甘情愿呆在这里苦熬。
夏天离开巴黎时,她会把小阁楼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到学生中心贴张租条,夏季短期让租两个月,这租条通常都会有回音的。
到巴黎的第二个冬天,她开始住在这里。
她迟交过房租,但从来没欠着不还。
房东太太很清楚的,房客在巴黎要找个房子不容易,巴黎的房东要找个好房客也不容易。
房东太太有些岁数了,坐六望七年纪,老花眼早挂上了脸她年轻时的姿色唯一还存在脸上的是她的眼睛晶亮亮地在老花眼镜后面闪着光那双眼睛是精明,但也有走过人世的宽容。
她望着秦梦南,问:
「妳会不会打扫和烫衣服?」
秦梦南说:
「会。
「妳每天来帮我打扫和烫衣服,抵掉妳这个月的房租。」
秦梦南望着老太太的脸,感激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之五 故事的起点
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在一旁看着她画。
她正在画一幅人像,周围围了一圈人群,他就站在人群中,离她不远也不近。
她低着头专注地画着,她听到的是别人窃窃私语地评论著她的画,却总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抬起头,捕捉到他的眼光,那里头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光芒,带点温柔,带点羞涩,迎着她凝视了一会儿,就把眼光飘开了。
秦梦南碰过这种事,很多寂寞的男人会来她的画摊让她画一张像,画完像后赖着不走,尽缠着她,要请她喝咖啡,请吃饭。这种人巴黎也有一箩筐。有时她被缠得烦了,诳说她有家有小孩了,那人还厚着脸皮说无所谓,他可以等她。
秦梦南微微一怔,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厚颜的男人。
她曾经跟一个男人去喝过咖啡,她当作一般邀请,那男人却是另有盘算的。
喝完了咖啡,请吃饭。吃完饭后又是令一番心思了。
去我的地方,还是你的地方?那男人问。
秦梦南吓得逃走了。
后来她才听说这原来是寂寞男人的一套不成文的公式。喝咖啡是前戏,吃饭是默许 ;。花一顿饭钱买一个**还是很上算的。有许多寂寞女人的公式也是这么计算的。可那不是秦梦南的公式。她对男与女的关系有一定的解读。
单身女人在巴黎会遇到很多温柔的陷阱,她总是小心地提醒自己不要掉进去。
她画完了一个人像,人群散去了,他也消失在人潮里了。
秦梦南想是她自己多心了,那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眼神吧!她不该期待什么的。
可第二天,那个眼神又出现了,仍然不远也不近,杂在人群里望着她。秦梦南一点也不费劲地抓住他的眼神,这回她可把人给看清了。
那人长相斯文,高挺的鼻梁,蓝色的眼珠晶莹明亮,穿着很有品味,很出色的一个西方男人。她知道他不是游客,他看起来不像游客。游客身上总是背着相机,把一股令人嫉妒的悠闲心情写在脸上。
他脸上的表情是恬淡的,眼底却汹涌着浪花,她迎着他的目光心里竟有点晕浪的感觉。
她收回心思,专心画着画,画完像她再抬起头来寻找那个眼神,他却又杂在人群中消失了。
秦梦南不禁觉的有些气馁,她内心隐隐地在期待些什么,却又极端地想压抑住这个念头。这个念头令让她觉得不安。那陌生西方男人的眼神给了她无限的想像空间。她想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她?他是不是对她有意思?他的眼神里确实流露出那种意思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留下来跟她说句话?他如果留下来跟她说话她会不会理她?她该不该理他?
她一壁胡思乱想着。天倒渐渐黑了。她收拾了画板,坐在小板凳上出了一会儿神,圣母院前的广场上聚集着人潮,一**的掌声被风卷了过来她突然觉得疲倦了。
她把帆布袋背在左肩,右边腋下夹着画板。回家吗?
她想起那间小小的阁楼房间,心底更觉疲累不堪了。
之六 春天的眼睛
她沿着大街穿进小巷,毫无目地的看着街上的橱窗。
走过一家时装店,玻璃橱窗里映着她的身影,一件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黑色圆领恤衫,一头乌黑的头发零乱不堪。她的身影叠印在橱窗内的巴黎时装上,那是一袭新款洋装,玫瑰色底上头飘着粉色的小碎花,削肩细腰,裙长直落到模特儿的脚上。
她捏紧着手中的钱,压抑住自己买这件衣服的念头。
她在橱窗口前挣扎着,买是不买?
她想起了那个穿着巴黎时装刻意巴结别人的女画家,心底有点儿怅然自。己就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那一天回到家时,她的手上还是只有提着画板。
隔天她再去摆画摊时,她想换地方了。她绕过圣母院前广场,往后面的花园走。那儿有几张木头长板凳,夏天的时候有很多老人坐在那儿晒太阳、喂鸽子。
她在长板凳上坐了会,装着画板和画纸的帆布袋儿里头还有半条法国面包。她撕着面包吃,鸽子争着在她脚边抢着掉落的面包屑。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她在那公园发了半天呆,摊开了画架和画板,竟然一笔也画不出来。
树叶呀!花草呀!春天的景象一笔也没落在她的画纸上。她的心情急燥起来了,她失去创作力了。
一个画家失去了创作力,是件多么悲伤的事。她连春天的颜色也画不出来了。
她最后还是画了一幅画。整个画面涂上宝蓝,那是春天的颜色。画面空荡荡地,只画了一双眼睛。
她给那张画下了一个标题: ;春天的眼睛。
春天是她的心情,眼睛是他的眼睛。
她望着这幅画,心底的期待突然就有了下落了。
白日黑夜,一次又一次地来临。夏天的白日长了些,那迟迟不落的天光,却让期待黑夜来临的人感到不耐。
她不喜欢春天。那种不冷不热的感觉,让人兴不起激情,失去了想像。淡淡的落日,淡淡的风情,她对裩天的感觉在期待消失了。
她在巴黎没几个朋友。和法国人交朋友,隔着一层语言和肤色,交情浅得比纸还薄。她又不喜欢寒同类人聚居,同是街头画家,她总被他们清楚地隔离。
他们这个圈子其实很小,每天坐在街头画画,彼此交会几个眼神也就熟悉了。圈子愈窄,流言愈多,传到耳边的尽是不堪的男男女女。她冷眼看着那一圈守不住寂寞的男女,在生活和寂寞中慌了手脚。
佛日广场是她在巴黎最喜欢的广场。赭红色砖外墙的法式建筑在这个小小的广场外围了一圈,圆拱形的门廊下开辟了无数家美仑美奂的餐厅和艺廊。广场里种植了法国梧桐,藤架上爬着红艳艳的蔷薇,清脆的鸟声从枝叶间鸣响起来。
广场里散步的人们不疾不徐地踱着方步,园内向阳的长椅上悠闲坐着的人多半人手一书,在阳光下展读。
她常来这儿看画。那标价昂贵的画让她咋舌,却也是她未来的希望和目标。
她沿着长廊一家画廊接一家画廊地看着。突然有一个人影抓住了她的视线。那人坐在向阳处,全身沐浴着金光。他披着一条蓝色围巾,头发的颜色被阳光染黄了。
她望着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她认识他,可是他分明陌生。她想她在哪里见过他的。
阳光淡了下来,天边的云彩却亮了。
淡淡的阳光,淡淡的夕阳。
他坐在夕阳下,她站在夕阳里。她的身影被拉成一条长长的影子往他身上叠印上去。
他回过头来了,凝视着她。
很久以后,她还记得那一次的对望。
之七 流浪的情歌
他凝视着她,道:
「日安。」
她也回他一句:
「日安。」
然后她走到他坐着的长椅上,说: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他笑着,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是凭她的感觉说话的。
她認得他的眼睛,那一雙眼睛,春天時曾落在她的畫布上。她有預感會見到他,她相信她的預感,她的預感通常很臁灥摹
他們併肩坐在長椅上開始聊了起來,聊得都是些不著邊際的閒事。法國男人對還算生份的女人的禁忌特多,年齡不能問,私事不能問,能當話睿囊又荒芾@著生活瞎打轉。
他问:
「妳喜欢画画。」
「是,我喜欢画画。」
「妳一个人在巴黎?」
「是,我一个人在巴黎。」
「不想家吗?」
「不想。」她说:
「已经过了家的年龄了。」
他说:
「我也是一个人在巴黎,我也不想家,我也过了家的年龄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她突然覺得她很熟悉,很親切,像是多年不見的朋友,興致來時可以侃侃而談,談上三天三夜欲罷不能,不想聊的時候,也可以安靜地享受溫馨的靜默。那種無言的靜默,對初識的人,常會是種讓人焦懀У木崳墒撬o她的感覺卻很窩心。他們一開始便洠Ц絷H,浙阿大減低她對這個初識男人的戒心。
他们在夕阳残留的最后一丝光影里离开那张长椅。
他说:「。我们去喝咖啡」
他用的是让人无法选择或回绝的直述句」。
她後來慢慢回想起整件事情的始末、發展和結局,便想起他慣用的語氣。那是一種溫柔的霸氣。只有對自己具有百分之百信心的人,才會敢於使用這種語句。在你無法作選擇,也下不了決心回絕時,他的提議通常也就是幫你決定了。
她無異議地跟著他進了一家咖啡館,她點了一杯咖啡,他點了加冰的威士忌。喝玩了咖啡,他到巴士底廣場附近買了逼瓶紅酒。巴士底劇院亮著白燦燦的燈光,今晚劇院裡有演出,還未到開演時間,看戲的人潮將劇院附近的街道塞得滿滿地。
他們走過一個電話亭,一個女人正在打電話,她穿著緊身的黑色上衣,短短的窄裙,。眼蓋上塗著誇張的深綠眼膏,在電話亭裡笑得花枝乱颤她旁边还有一另一座电话亭是空的,他说:
「我去打个电话。」
他进了电话亭。跟那时髦女人照着面,却背对着她。
他把电话压在耳边,她清楚看到他耳后有一颗黑痣。
天色一點一滴黯淡下來,街燈一盞盞亮起,巴士底廣場中心的圓柱被投射的光影拉得長長地。
他推開電話亭的玻璃門,額際的頭髮掉了一小撮下來。她很想用手替他撥開,可是那樣的動作太顯親暱了。
「我们走吧
他用的是「我们」这个字眼,她觉得有点亲蜜的味道。
天光已經暗成灰黑色了,還未盡墨,街邊駛過一輛黑色轎車,飛快地洠胍股e。
她跟著他慢慢往前走,他洠дf上哪兒去,她也洠枴K麄冏叩焦埠蛧鴱V場,離開大道拐進一條小巷,路登愈來愈暗,街上的行人愈來愈少。他們離得不遠也不近,距離剛好可以聞到彼此的味道。
在小巷裡一扇鏤空雕花鐵門前,。他住了腳,熟練地按著密碼。門開了,他閃了身讓她進去。鐵門內是一條深深的弄堂,狹窄的通道兩側是公寓樓房。他推開第二扇木門,門內是一座旋轉梯,木製的材伲屇_踩在上頭會吱嘎作響。
她心里模糊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莫明其妙就跟他回家了。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木樓梯,彷似約好的舊識,約在外頭見面了,一起喝杯咖啡,然後一起回家。一切程序都很合約會的邏輯,唯一不合邏輯的是時間性。他們認識不過才兩個多鐘頭而已。
秦梦南以前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進了房,寬了外套,脫了鞋,她開始打量屋裡的格局。這是間一房一廳的公寓。廚房連著客廳,有一扇面對弄堂的窗。在窗邊可以看見弄堂對面住家的屋頂。臥室裡有一張雙人榻榻米床,還有一個佔滿整片牆的書架。書架上敚е鴿M滿一格的書和一格雷射唱盤,中間一格佔放著迷你音響。
他选了一盘爵士音乐,女歌手的声音慵懒中带着词性。
他问:「喝点什么」
她赤着脚坐在榻榻米上,他端来两杯葡萄酒,房里溢着淡淡的酒香。
她心裡想:這是前奏曲。她很篤定,一點也不慌亂。反而心裡有點兒淡淡的期待,她可以預見結果的,可是她更好奇地想知道過程。這是一種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心態。
他坐下來了,舒適地坐在她對面。他們聽著音樂,喝著葡萄酒,喝到臉色泛紅,全身毛細孔裡都泛著淡淡的葡萄酒香了。然後他開始解她的衣扣。
他的手法細膩且溫柔,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溫熱的唇落在她的頸上慢慢往下一吋寸挪移。她狂亂且緊張起來。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她渾身顫慄著,他攫住她了。他用舌頭攫住她了。她胸前藏著一尾蛇,牠吐著蛇信子溫柔且細膩慢慢舔著她。天!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他像个掏井的人,把她的精力一次掏尽了。
音樂聲早已停了,床頭燃著的臘燭也只剩下一小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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