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男孩当作仇人,也算是一个仁厚的汉子。
此时起了谣言,他被推上风口浪尖。
众人说得也没错,自疫病爆发,他和赵三两个日夜不歇,负责将人送到南郊,也拍着胸脯给病人做过许多保证,首要的便是保证病人们去了南郊之后,安全和食宿都能得到保障。
若是上头当真下了这样灭绝人性的命令,他的确该第一个站出来。
他心里始终是有些不信。莫名地,他觉得路上偶遇的那位大夫姑娘能信得过,那位姑娘一定是来给大伙治病的。
可是,被带走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这是事实,而那山包上面连续不断升起浓烟也是事实。
心中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的好感和信任,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自然不堪一击。
更何况,那个姑娘就算是存了好心,可未必就有治病的本事,上面要灭杀病患,那个姑娘也阻止不了……
这般想着,杨二下定了决心。
“男人都跟我走!”
……
挽月走出大棚,看到的情形便是数百人乱哄哄地踢翻了一路帐篷,手中拿着帐篷的撑杆,或是路旁的粗树干,杀气腾腾和蒙着湿布的众人对峙。显然,数百人失踪的事情让剩下的人误会了。
局面暂时还稳得住,是武力的威慑。
两群人中间的地上,躺着两三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下隐约有血。
病患们见到差人杀伐果断,更加肯定了心中的念头,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之中蔓延。
但并没有人轻举妄动。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没有人不明白。尤其是面前还躺着前车之鉴。
染了疫病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曾有过“还不如早点死了一把火烧干净免得祸害了旁人”这样的念头,也会起过“既然我活不成了那多拉几个垫背也是好的”这样的心思,当然,正常的人都不会真正走了这两个极端,而是听从安排,静静地等待命运降临。
他们自卑、自苦、自怨自艾,听到流言时,绝大部分人其实是懵懂的。直到不断在旁人口中听到那些可怕的消息,再被一声一声地唤着起来反抗,又见杨二牵了头,这才随着大流,寻了称手的兵器,站到了大棚前面。
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发虚的。他们害怕公家抬出大道理来,譬如说,牺牲他们这些小我,成全了洛城中千千万万的大我。反正他们的病没治,迟死早死,都是一个死,何必多喘几口气,却带给别人麻烦和危险?在这样的大义面前,他们不知道应当如何辩驳。用自私对抗大义,仿佛怎么看也站不住脚。
又见对方毫不手软,上来就打翻了几个蹦得最厉害的刺头,登时萌生了退意。
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突然听得人群响起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便是让我们再苟延残喘几日,又能多吃公家几斤米?况且多少人阖家老少都在这里了,家财无人承继,日后还不是充了公?!就为省这三两角银子,便要夺了大伙的性命去,谁人能服气!”
听得这一嗓,病人立刻沸腾了,似乎此刻才明白了自己正在遭受何等不公的待遇屠刀斩向他们,竟然只是为了那三两角的银子?!不是什么狗屁的大义,不是什么牺牲小我成全大家,而是为了省下几口粥?!
一众病人眼睛都红了。激动之下,有人病发,吐血身亡。
鲜血让人彻底失去了理智。
众人紧紧盯住站在最前面的杨二,只等他大喝一声,便要一拥而上,拼个鱼死网破!
杨二深深吸了口气,踏前一步,正要说话时,却见对面阵营之中,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姑娘。
“大、大夫姑娘?你……”杨二瞪圆了眼睛,站在面前的,可不就是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吗?
对这位不戴面巾就站在了疫病区的姑娘,杨二心中着实是敬佩。在他被那男童吐到眼睛染了疫病之前,他哪里敢摘下脸上的湿布?
挽月淡淡地笑了笑。
“我不是姑娘。我是木师的妻子。”
人群哗然。
第362章 病(六)
挽月又说道:“但我的确是大夫。”
木师的妻子?!大夫?!
众人交头接耳。
“南棚”是疫病的集中爆发区域,此刻站在这里的,十之七八是渭城逃过来的难民。
谁人不认识木师?
挽月正要开口时,人群里又响起一个声音:“弟兄们休要被蒙骗了!谁人听说过木师能治病?!这些黑心的是要骗我们乖乖赴死呢!”
杨二皱起了眉头望向身后,见面前的人个个面面相觑,都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而人群后面,却是有数个声音在赞同方才这个人的话。
挽月瞳孔微微一缩。这中间竟然还有猫腻?此刻没时间深究,这些病人面临生死危机,在有心人挑唆之下,随时可能丧失理智。
若是此刻说出实情,一则不确定求生欲-望会不会让人人失去理智冲进大棚中抢药,二则不知道躲在人群中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究竟是何目的,会不会挑唆着众人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思忖片刻,朗声道:“我是木师的妻子,这些日子,应当许多人见过我与夫君共同出入。他能将诸位从渭城带到了这里,我也敢保证,能让绝大部分人好好活下去。”
见众人将信将疑,挽月果断走到了杨二的面前,拿过他手中尖利的帐篷杆子,毫不犹豫割破了自己的手背,然后将滴血的手伸到众人面前。
“来,哪一位贡献几滴血,让我也染上疫病。”
她的动作太快,杨二和曹无忌等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杨二不忍地望着她白皙手背上流血的那道伤口,纠结片刻,涨红着脸说道:“木师娘,我们信你!可是,其他的人哪里去了,希望木师娘能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站在挽月身前,似是用行动表明自己信得过挽月。
挽月朗声道:“我的确是将他们安置到了另外一处,如今他们和大伙一样,都好好的,若是实在信不过我,我便让人带几位过来叫你们瞧一瞧。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迟一些,我会给大伙一个解释。眼下时间宝贵,我希望你们能信我,不要无谓地浪费时间!”
她果断划破了杨二的手,把他的血滴到了自己手背的伤口上,立时连打了三个喷嚏,眼鼻之间有水汽弥漫,脑袋发沉。
“大伙看到了,我也染了病。还有人担心病人会被杀掉吗?”挽月扬起手。
“不不不,怎么会?”
“木师娘,您……”
“好了,”挽月拍了拍手,“请大伙回自己帐篷里面待着,天亮之前,我定能配制出解药。”
人群再一次哗然。
“解药?!”
挽月肃容道:“在天亮之前发了病的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诸位,请平复了心情,慢慢走回住处,宁神静气,尽量延缓发病的时间。若是我这边有需要,唤到谁,还请过来配合我、帮助我。相信我,咱们众志成城,一定能够渡过这一次难关!”
众人交头接耳片刻,在杨二的带动下,纷纷无视了人群后方那几个反对的声音,扔下手中的“兵器”,向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挽月望了望身后剑拔弩张的曹无忌董心越等人,笑道:“都回自己的岗位,耽误了这么久,得赶紧做事了!”
“真是个狡诈的家伙,果然漂亮女人的话信不得。”董心越暗自嘀咕。
“嗯,跟着你师傅,你很快也能学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本事。”挽月轻笑一声,回到大棚中去。
“你不是说入夜之前就能做完?为什么不说实话,却要骗他们明日才能制出解药?”董心越不解。
挽月看了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学着他平时鄙视她的模样,歪着嘴道:“慢慢学吧!少年!”
董心越气得挥拳打空气。
她坐到桌后,先给自己治了病。
“嘁,你还不是怕死?”少年撇撇嘴。
“废话。”
那场风波就像没有发生过。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被带进大棚的人不再像先前那般茫然,而是瞪圆眼睛看着挽月。
“木师娘……这是……有药了?”
“嗯,六七成机会能治好,服药吧。”挽月双手不停,继续配制下一份药。
曹无忌从外面进来,接替下董心越,帮挽月摆碟子。
“怎么样?”
“嗯?”曹无忌微微一愣,旋即了然道:“都让人盯住了。那几个刺头都没有发烧,不确定有没有染病。待大伙都用完药,再对付这几只小杂鱼。”
挽月淡淡一笑,又问:“他可有交待过,如何应付方才的情形?”
曹无忌笑道:“不瞒师娘,木师交待,若是中途生变,师娘应付不来,那就把闹事的全部杀掉。”
“嗯。”挽月点点头,“再做十份,应当是差不多了。单独诊治的人都准备好了吗?看来得忙活到天亮了。”
曹无忌眼眶重重一缩,目露惊骇:“师娘……如何得知?”
这件事,分明是开始批量用药之后才定下来的。总是有人不愿意让亲人冒这样大的风险,希望能够被特殊照顾,让挽月单独把脉用药,其中有些人在程里正身边是说得上话的。为了争夺宝贵的单独诊治的名额和顺序,里正身边的心腹老人都吵翻了天,最终还是木师发了话,才平息了纷乱。
师娘是怎么知道的呢?木师送信来的时候,可还没出这档子事啊。
曹无忌眼下正为难,要如何对师娘开口说外头还有三十余人,正排着队,等她一个个替他们治病,不料挽月竟已经知道了。
挽月了然地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比如曹大哥你,一定是深得程里正看重,这一点面子和照顾总是应该的这些人里面,有曹大哥的亲人吗?”
曹无忌有些不好意思:“家父的确是染了病。师娘会不会瞧不起我?”
“不会。”挽月正色道,“虽然他们获得了一些特权,但他们同样也是在冒险,谁能说得好能不能等得到那个时候呢?”
曹无忌大大地松下一口气:“多谢师娘体恤。师娘这样的女子,当真是万中无一。”
挽月失笑:“这一句,夸人骂人都可以。”
董心越不屑:“伪君子不像伪君子,真小人不像真小人。换了我,要么,就不做这等事,若要做,那便做彻底了,直接让自己人优先诊治,还排在后头?”
“哪能呢,哪能呢。”曹无忌被他说得有些讪然,“已经是特别地照顾了,哪里还能排在大伙前头?”
第363章 刺杀
挽月摇头笑着,继续制药。
若是单独诊治这件事有少歌插手,她敢保证,就算是名单上面排在最末的那一位,也一定会感激涕零,觉着受了木师天大的人情和偏爱,恨不能以命相报。那家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呢。
真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到了戌时正,已经开始发烧的病人都已服过药,剩下的人都是染了疫病却还没有发作的,挽月总算是稍微松下一口气。潜伏期服的药是另外一副方子,性质温和很多,暂时还没有病人死亡。
又一批病人进来服药时,曹无忌站在后头,指了指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人。
挽月心领神会,肃容道:“是药三分毒,我这解药能治疫病和寻常的受寒感冒,但对于身体健康的人来说是毒中之毒,一沾就死。不过在这里的诸位定是有病的。那就服药吧。”
路上病人已被告知实情,听她说完,各自取了药服下,只剩那尖嘴猴腮的软了腿,摆着手说自己没病。
这就有趣了。没病,住到旁人避之如洪水猛兽的疫病区?!见破了此人心防,曹无忌嘿嘿一笑,令人带下去细细审讯。
用同样的办法,共揪了六个人出来。挽月忙了一整天,脑袋早已成了浆糊,只将这件事情粗粗地记在了脑中,手脚不停继续制药去。
到了子时,终于将批量用药的病人全数送走了。挽月稍事歇息,开始给那些走了后门的病人单独诊治。
如她所料,这些病人见了她,个个都是感激涕零的模样。
挽月窃笑,心道,熬夜做这样的好事,自然是要图回报的,既然少歌有收买人心的想法,那自己就表现得更加仙风道骨神秘莫测一些,让人又敬又畏才好。
于是她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面孔,生生将董心越赶到外头吐去了。
很快,挽月就破了功。
其中一人,把脉之时突然吐血身亡,叫人唏嘘不已。要是没走这个后门,随着众人一起服药,至少还有六七成得救的可能,但此时哪里还有后悔的机会。
哪怕再多撑片刻也好……挽月心中感慨,面上自然也装不住了。
到了后头,困倦得厉害,隐隐有些撑不住时,城中适时地送来了清凉的醒神汤。
挽月口中抱怨万恶的资本家压榨劳苦大众,心中却是开着花能掐着点儿知道她什么时候困,还能有谁?他陪着她,也没有睡啊……
到第一缕晨光洒进大棚时,正好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
挽月眼冒金星,吹熄了蜡烛,打着呵欠出门晃了晃,打算醒醒神,到隔离坊那边换衣沐浴,然后回城歇息去。
冬日的清晨总是飘荡着薄雾,吸一口冷沁沁的空气,整个人立时清醒了三分。
远远地,有人骑了马飞奔而来。
到了近前一看,竟然是个熟人。
时子非的儿子,时项。在十里寨的时候,他负责收集情报,每天向少歌报告。
挽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到洛城已有小半个月了,她和木师成亲的消息应当早已传了回去,一来一回最多七天,要是世子派人过来查看,七八天之前,就应该见着人了。既然没见着人,那便是世子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么,为什么时项会出现在这里?
在她微怔的当口,时项已飞身下马,到了近前,抱了抱拳。
“挽月姑娘!”
挽月迟疑地开口道:“时小将军,你怎么过来了?”
时项依然低头抱拳,沉声道:“世子有句话,让我带给挽月姑娘。”
然后他凑到近前。
挽月皱了皱眉。太近了,让她有些排斥。
她微退半步。
恰在此时,时项手一晃,从怀中掏出一把黝黑的匕首,朝着挽月当胸扎来!
挽月脑袋昏昏沉沉,惊愕地看着对方。
不是说带句话吗?这、这是干嘛?莫非……时项是为少歌抱不平?杀掉背叛他的女人?真是天大的冤枉。
这一刻,时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
挽月一震。她原以为时项看她的眼神应当是鄙视厌恨的,没想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竟是很深的无奈和愧疚。
“……为什么?”她侧身避开了匕首,顺势用那个看起来无比笨拙的肘击姿势撞在时项胸前。
借着一撞之势,她抬起腿,踢飞了时项手中的匕首。
一气呵成,利落漂亮。
懵懵懂懂从大棚中走出来的董心越眼睛一亮,忍不住叫了声“好”。
余音未尽时,董心越如梦初醒,惊叫一声,冲上前来将挽月扒到了身后,“铿锵”一声拔出了佩剑。
听得衣袂破风声阵阵,曹无忌的人也及时赶到,将时项团团围住。“拿下!”
“等一等!”挽月拨开人墙,定定地望住时项。
“为什么?是世子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