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宁心道,林老弟有关风月之事向来是保密得紧,何不趁此机会偷偷观摩一番?
这样想着,绕到侧翼,半蹲着身子去掀那根木竿。
这船舱的窗户是用一整张黑篷布挡住的,下面横着缝进一根木竿,抬起这木竿,卡到窗户顶上,便算是开窗。落下木竿,就是关窗,倒也方便好用。
谢倾宁抬起一边木竿,偷眼去望,见那二人坐在矮榻边上,眼对眼,像两尊石像。
林少歌发现有人在偷窥,偏头一看,不禁失笑道:“宁大少,有话进来说。”
谢倾宁啧啧叹道:“从前不明白何谓秀色可餐,见到你二人,一个瞪着另一个,连饭也不用吃,倒是明白了。”
“到饭点了?”挽月奇道。
侧了头一看,日头都有些偏西了。惊奇之余,只觉得一张脸臊得火辣。
船老大替他们留了鱼,挽月见那鱼肉不复鲜嫩,有些泛黄,嚼起来粗涩发干,便笑道:“可惜了,下游的河水煮鱼不行。”
谢倾宁指着船老大:“他说水质硬,却不知道是怎么个硬法。”
挽月笑:“那是因为水里溶进了矿物,老一辈人习惯说水质硬。这样看来洛水有一段是流经地下的。这样的水用来洗漱,发肤会干涩发紧,长此以往,对肌肤损害是极大的。因此,洛水流域少见美人。”
谢倾宁拍案叫绝:“二弟当真是见识广博!”
酒饱饭足,赏了月,晃眼便到了次日。
清晨河上有雾。
远远地,乌癸山隐在云雾间。
到了正午,当空一轮艳阳总算是将那雾气给蒸散了。
从水上望过去,见那半山腰上黄澄澄一片,自下而上,一圈圈歪歪扭扭的深色条纹将那片金黄色分割成长条形状,一层金黄叠着一层金黄。
挽月奇道:“梯田!”
“梯…田?”少歌略略回味,觉得她的形容十分贴切,若是有个小山一般高的巨人走上山,可不正是踩过这一层又一层的稻田阶梯了?
“这里就是乌癸山?啊,对面那座小山,应该就是画师作画的地方。”挽月指了指并立的另一只山头,然后疑惑地偏头望林少歌:“看起来很正常啊,不像有怪力乱神的样子。”
“不错,”少歌笑道:“我也是不信的。宁大少,你怎么看?”
“呃……”谢倾宁用手搭了个篷,眯着眼睛眺望一会,迟疑道:“那是炊烟吧?其实二十多年前的事,有什么幺蛾子,也早就灰飞烟灭了?”
说话间,船已停在一处简易的码头。
下了船,沿着那黄土官道向南走了小半日,日渐西沉时,终于来到了山下。
三人只觉得口鼻之间灌满了尘土味,说话时,老咬到牙缝间的砂粒儿。
挽月倒是习惯了,少歌也未见有大不妥。谢倾宁一路走,一路“呸”,三只水囊被他喝空了俩。
山下有间客栈,叫红尘客栈。
客栈就在乌癸山脚下。
用过晚饭,谢倾宁掏出一锭银子搁在高高的柜台上,问那胖掌柜:“说说,说说,这乌癸镇,最近有没有什么人出入,有什么什么异事?”
掌柜眉花眼笑,先将银子收起袖中,回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镇里的人不爱下山,许多年没有见过了。倒是不曾听说有人上过山。”
谢倾宁巴巴等他下文,不料胖掌柜掏出抹布擦了擦柜台,就抱起手开始打盹。
“哎哎哎”谢倾宁敲了敲柜台,“然后呢?”
“什么?”掌柜迷茫地看他。
“这就没了?!那乌癸镇不是出过事吗?不是不能去的嘛?”
“!”掌柜摆了摆胖手,“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现在哪里还有人忌讳这个。”
少歌和挽月坐在一丈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慢悠悠起身,踱到柜台前,懒声道:“掌柜自己可曾上过山?或是身边熟识的人,可有上过山的?”
掌柜吃力地从高脚凳上爬起来,晃了晃身子:“客官您瞧,就我这身板,走出客栈大门都要喘喘,怎么上得去山?伙计几个天天猫在厨房偷吃,一个赛一个肥,上山?可歇着吧!”
“哦?”林少歌眯缝了眼睛,“掌柜的难道不知道那乌癸镇中的玩意儿带到京都,老值钱了?”
“嘁!”胖掌柜撇了嘴,“都是骗人的鬼把戏。这事吧,其实……”
他想了想,摸出一枚大钱往柜台上一拍,道:“就好比,我对客官您说,这大钱,我卖给您,只要纹银百两若是你将他卖给那边那位客官,能卖上千两。听听,多好的买卖?傻子就掏百两纹银买了这大钱,问题是,他上哪找那个肯花千两的更傻的傻子去?外头的人不晓得其中的道道,我还能不晓得?”
挽月远远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谢倾宁可不就是这个“更傻的傻子”?
第113章 上山
谢倾宁果然已经绿了脸。
“瞎说,那云海银簪,明明就值几千两。”他抻着脖子,双眼往外瞪。
胖掌柜笑道:“那客官可曾听说有谁当真花这价钱买过那玩意儿?”
“呃……”
林少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好了,宁大少,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三人定了两间房。
谢倾宁赖在林少歌房中不走:“老弟,二弟,我总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今夜便让我挤一挤吧,反正三个大男人。”
“你担心这是黑店?”挽月笑道:“就凭那掌柜,和那几个胖伙计?他们要是踏上这木楼梯,保准第一时间将你震醒。”
谢倾宁长叹:“唉…你们呀,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凡事呀,不能只看表面。”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双双有些发怔。
“这乌癸山看起来正常,这掌柜说的话也正常,好像还挺在理的。你们只看到这些显而易见的表象,就以为一切真的只是那么简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不出一个适合的词。
“然而?”挽月满脸求知。
“然而……最正常的,就是最不正常的!说深了,你们也不懂。”
挽月忍住笑:“那宁大少就说一说,哪里正常?哪里又不正常?”
“都说了你们不会明白!”谢倾宁翻了翻白眼,“总之,今夜一定不太平!我们三个人在一处,就算有什么状况,也能相互照应。”
“不错。宁大少说的极是。”少歌一本正经,“从今日起,你我轮流守夜,直到离开乌癸山为止。”
“啊?!”谢倾宁一声哀嚎:“守夜?!”
少歌严肃道:“我倒是觉得宁大少说出了世间至理。就好比这明月,为何初一和十五不一样?从月牙儿,渐渐变成一轮圆盘,圆盘又慢慢变成月牙。千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其实若是要深究,其中又何止是‘不可思议’四字?所以,宁大少所言甚是,果然最正常的,就是最不正常的。”
谢倾宁飘飘然:“不错不错,七公子果然是我的知己。”
说罢,他取了铺盖放在墙下,主动守夜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结了食宿的银钱,三人踏上乌癸山。
一切都很正常。
乌癸镇建在半山腰,目测从山脚到达镇上,需要两个时辰。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是官道的分支,夯实的黄土路。
多年没有被人踩踏过,野花野草竟也不来占领,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干干净净。
有许多路段非常险峻,一边是三丈来高的峭壁,另一边也是数丈深的凹地,看来的确没有第二条通往乌癸镇的道路了。
三个人察看过地形之后,放弃了从侧翼悄悄潜入镇中的想法。
“实在看不出来这个地方荒弃了二十余年。”挽月指着前方路旁一处坑洞,“看,这里显然原本是一块嵌在地上的石块,被人刨出来扔了。”
“不错,”少歌笑道,“走了这么久,是该歇歇了。”
说罢走到路旁坐下,随手挖出另外一块石子,扔下了山去。
挽月走到近前,略略对比了两个坑洞的颜色。
是新坑。
不久之前,有人上过山,也在这个地方歇过脚。
乌癸镇……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三人歇息片刻,继续沿着土路向上走。转过一处崖壁,眼前豁然开朗。
地势到了这里,突然变得平缓了。
原本丈余宽的土路,扇形铺开,铺到一处青石砌成的牌楼下,宽逾五丈。过了牌楼,土路变成了石板路。路两旁有许多房舍,路边有摊,摆卖各种常见的蔬菜瓜果、日用器具。路上行人不多不少,看起来和挽月宅子外面的街道没什么差别。
那青石牌楼气势恢宏,高三丈有余,宽约五丈,共四根青石方柱支撑起三面楼顶,楼顶、斗、大小额枋、匾额和花板都是同样的青石材料筑成,正中那面楼上嵌有匾额,上书“乌癸镇”三个乌墨大字。
牌楼下面搭着间凉篷,一张藤木太师椅,一面旧木桌,一壶茶,一只杯,一柄扇,一个人。
这个人身着青灰色长衫,头上戴着青布四方帽,年纪约有五十。
见到三人走到牌楼下,这个人起了身,迎过来。
到了近前,他将手中折扇一合。
那折扇的扇骨材质奇异,扇子合拢时,扇骨依次敲击,发出极清脆悦耳,高低不平的叮铃声。
“诶嘿!远来的客人,停停脚,停停脚!”
他抱了抱拳,两嘴咧到耳根:“老朽是镇中里正,敝姓程。几位若想进镇中作客,需听老朽一言。”
他认真地拂了拂衣袖,正色道:“若是好奇玩耍,劝君回转,哪儿来,回哪儿去。若是一定要进镇,需在镇中待足七日,老朽会好生招待,多一日不行,少一日也不行。进镇之前,先饮一碗特产乌癸茶,否则,哪里来的客人,请回哪里去。”
说罢,他停下动作,一双深邃的眼不紧不慢打量这三人。
“呃……”谢倾宁挠了挠头,“要不我们……”
“那就叨扰了!”少歌长长一揖。
青灰长衫的老者回了礼,“请”
说罢,从桌下取出三只碗,拎起茶壶,各倒了一碗黄澄澄的乌癸茶,双手递给三人。
挽月先接过,小心地试了试,苦苦涩涩,回味起来略有点清香,片刻后悄悄把脉,不觉得有异常。仰头一饮而尽,再次把了脉,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她轻轻向少歌点头示意。
三人喝过茶,程里正引他们过了牌楼,向镇中行去。走完一条街,到了镇中主道上。
左右两旁一溜二层木楼,朱漆灰瓦,黄红二色的幡旗迎风招摇。酒肆、茶楼,甚至还有花楼。
楼前摆着小摊,铺满了街道两侧,只是都自觉地避让开后方的店家正门,倒像是替店家在迎客,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一路行来,镇中的人见了程里正,定一定身形,问一声好,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程里正,你这里可热闹,比京都也不差。”挽月搭了个讪。
“今日有集市,中路和上路的村民都赶过来了,自然要比平时热闹些。”程里正转头望着挽月,认真答道。
“中路……上路?”
程里正笑道:“公子远道而来,自然不知道镇中的景况。乌癸镇沿路而建,自半山,至山顶,气候各有不同。这一片地势最佳,所以这里便是主镇了。主镇中的居民大约占了一半人口,其余的人便依着山傍着路,守着自家的田地过活,平日难得聚集在一处。所以逢五的日子,主镇中便有集市,方便大伙交换采买。”
第114章 一日
谢倾宁堆了一脸笑,问里正:“那在哪里能买到云海银簪?”
程里正愣了片刻,慢慢回道:“云海已经很久不做簪了。”
“云海?”谢倾宁一愣:“云海是个人的名字?”
程里正看了看日头:“这个点,他一定去卖铃铛了,不知几时能回来。想要见他的话,明儿一早,我带几位过去。”
挽月心想,好好和这个云海谈一谈,批发个千八百枝,然后连夜逃窜下山,其余的事日后再说,管他有什么幺蛾子,赚钱才是王道!
说话间,程里正已将三人引到一处白墙小院。
“三娘,来客了!”
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门一开,见到一个小小的正方形庭院,顶上搭着篾架子,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植物,一股奇特的清香扑鼻而来。
走到这架子下面,中年妇人往腿上擦了擦手,迎到面前来,口中啧道:“三位客人真是个顶个的俊俏!别嫌弃屋子小,快进来坐!”
挽月笑眯眯见了礼,抬头去看那藤蔓。见那大绿叶之间夹着黄白二色的小花,花朵极瘦小,显然那清香味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三娘,这是什么花?我竟然从来没有见过。真好闻。”
“乌癸子。春夏开黄花,秋冬开白花,眼下夏秋交接,所以有黄的有白的,神奇吧?只有咱们乌癸山的水土养得出来,好闻吧?回头给你们做几个香囊带上,保准能讨得山下小娘子欢心。”三娘笑道。
程里正已进了屋,唤出他的一子一女。
“小儿程望,小女程梦。乡里人,不懂规矩,客人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谢倾宁定睛看了看那个程梦,见姿色平常,便没了兴致。
程里正的妻子三娘端了一只竹蒸笼,放到院中的大石桌上,揭开草帽一样的蒸笼盖子,带着竹香的米饭味道浓浓溢满整个小庭院。
三娘取了一叠木碗,个挨个放在桌面上,示意客人们自己去添米饭。
少歌随意取了一只碗,盛了满满一碗。
程家四口人各自随意取了一只碗。挽月留神去看,见他们并不挑碗,竹筷也是整把装在筷盒里,各人自取。
想来这碗筷之间并无蹊跷。
三娘用一只大竹盘端了菜来。
四菜一汤。
两个荤菜两个素菜。都是普通家常菜。
汤上飘着那乌癸花,闻起来清香扑鼻。
“先吃,还有一个菜马上就来。”程里正招呼众人。
木门咯吱一响,一个肩披白毛巾的中年汉子用木盘端来一大碗红彤彤的汤菜。
才进门,一股火辣的鲜香味道薰得人口水横流。
“这一定是田蛙!”挽月拍手笑道。
“不错,正是田蛙。田忘和他的田蛙,都是我乌癸镇的宝贝!”程里正起身接过那只大碗,放到石桌正中。
程望和程梦二人都不爱说话,唤一声“田叔”,便不言不语,闷头吃饭。
待程家四口开始吃那些饭菜,挽月三人才小心地送进口中,边吃,挽月边寻机会悄悄把了脉。
没有异常。
程里正也不用酒招待他们,只招呼他们吃田蛙。程望多夹了几筷,被程里正用竹筷打了手。
挽月留了个心眼,特意也少吃了些。
谢倾宁倒是不管不顾,大快朵颐,吃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火红的朝天椒配着鲜嫩晶莹的田蛙肉,这滋味当真是世间无二。
一碗田蛙叫谢倾宁吃下大半。
吃得脸上流的汗都散发着浓浓的香辣味。
田蛙见了底,程里正让三娘取来木勺,给众人各装了一碗乌癸子汤。
“去去火!吃了田蛙,定是要多喝几碗凉汤,明儿醒来,保准舌不麻,身不重,清爽利索!”三娘极娴熟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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