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歌默了片刻,轻轻一笑,手离开剑柄。
“没见着。”
那汉子点了点头,指挥一行人掉头走了。
待那几点火光走远了,挽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倚在少歌身上。
“原来你也会心软呀。”她笑笑地看他。其实刚才听到这个叫张岳的说出最后那句话,挽月对他也是生了些许好感。
“世道把人逼成鬼。”他冷淡地笑了笑,“皇帝不爱听真话,官员欺上瞒下,江东……如今成了地狱,人即是鬼,鬼亦是人。若是都斩了,也不剩什么了……”
挽月长长一叹:“少歌,你准备渡这江东的苍生,是吗?”
“那是和尚的事。”他眸色沉沉。
“少歌……”挽月垂下眼睛,“轩辕镇宇要做的事……是不是会把整个天下,都变成地狱?”
他喉结微动,没有答话。
“你一定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少歌,你是个好人。”
林少歌失笑:“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我不想看见这个天下变成地狱。少歌,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我心中发堵,很难受。若是没有这一场洪灾……比如那个红三娘,只是个嫁不出去的、一心侍奉老母亲的普通女人,最多也就是深夜无人的时候孤独寂寞,骂骂这天下男子都不是好东西,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她如此,其余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顿了一顿,“但发生这一切,并不是洪灾的错。天灾没有错,少歌,你说过,水无善恶,道亦无善恶。天道本无情,错的是人心。若是皇帝不是这样喜功的性子,若是这江东的官员不是这样只顾自己乌纱帽,不顾百姓死活,若是他们肯正视这一场灾难,上下一心,共同赈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江东哪里又会变成地狱?少歌,那一日,见到那些惨事,我恨,恨不得把红三娘那些人焚成灰烬,如今,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的心中,那一簇红莲业火并没有熄灭下去,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抬起双手,放在眼前看了看:“我那么弱,要是没有你,我只是一叶浮萍,如果那样的灾祸降临在我身上,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抗命运。看到那些被卷进漩涡的人,我知道,我只是比他们幸运而已。平安、苟且。少歌,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没有能力,偏偏还妄想成为救世主。”
她突然哽咽了。双手捂着脸,慢慢将头垂到膝盖里。
“小二,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微有动容。
她的声音弱弱从指缝间传来:“我想要这天下变成太平盛世,想要每一个人都被命运温柔对待。”
“好。”他的声音低沉郑重。
他温热的手掌扶住她双肩,迫她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他唇边挂着一缕笑,双眸闪烁着两颗星。
他抓住她的肩膀,深深望进她的眼底。
他语声庄重而炽热:“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挽月深深吸了口气,震惊地望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久久不能言语。
在这样荒芜的原野上,他对她说,
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第170章 荒野之誓(下)
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夜风沙沙地刮过二人的衣裳和头发。
挽月轻轻战栗,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该想什么。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得上天眷顾,白白比旁人多活了数十载。她不算聪明,没有多少本事,也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
但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原野上,她心爱的男人对她说
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她手足无措,小脸煞白。
林少歌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将她整个捉进怀里。
“没那么快。”他说。
挽月偷偷将眼角那点泪花在他胸前蹭掉,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抬头看他。
她心中一清二楚不一样了,一切都要变得不一样了。她的男人立下了这样的誓言,她必须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拖累。虽然,纵情田园山水,悠然甜蜜的小日子着实令人神往,但,既然他注定要翱翔九天,她又怎么可能伏在尘泥里仰望?那就干吧!
“少歌,教我武功。”
他失笑:“不急的。没有那么快。”
他迟疑片刻,对她说:“小二,眼下需要做一个决定,听听你的想法。”
“嗯?”
他略微沉吟:“是回去救那些村民,还是继续向前,去找谢倾宁?”
挽月怔了片刻,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皱眉道:“方才这一行人说,那些村民都是硬骨头,打成那样也不说……原来他们指的,是你救下的那些人?”
“嗯。”
“那他们在找的,嗯……那什么带着剑,身形威猛,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人……是你?!”挽月神情呆滞。
“嗯。”林少歌偷翻白眼。
“他们是红三娘的人,要找你报仇?!”
少歌无力扶额:“他们是‘龙爷’的人,刚才他们自己说过的……”
“哦。”挽月点头:“那我知道了,这个龙爷看中了红三娘,然后要找杀她的凶手。村民经历了那件事,胸中的血性被激发出来,所以宁死不屈,不肯出卖你。所以龙爷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找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有几个,对不对?”
“大约是这样。”
“那当然得回去救他们啊。”
少歌微笑:“那谢倾宁呢?”
挽月装出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反正他都跟他们混一起这么久了,该发生的,早发生得不爱发生了。迟些去也是一样的。”
……
谢倾宁突然眼皮一跳,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装孙子呢?”黑毛痣廖游作势要踢他屁股。
“歇……歇歇。”谢倾宁摆了摆手,“哥,我给你说啊,你们村旮旯的人,没见过世、世面。就这一箱子破铜烂铁,也就你们看得上,要我说,根本就不值这个力气钱!”
“少废话!起来!”
谢倾宁用手搭了个篷:“哥啊,你瞧,那两个早走没影儿了,要是我没猜错……”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
黑毛痣廖游轻轻摸着下巴,沉吟道:“嗯?……要是跑了,那倒是他们不合算,两个人分一箱,我自己占一箱……”
谢倾宁心一惊,要是这黑毛痣晓得昨儿夜里那两个已经偷偷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全换成了石头,一怒之下,自己恐怕小命不保……
他镇定地坐到那只箱子盖上:“嗳,嗳,哥啊,你不用算我一份,这个东西,我还当真看不上。不是我吹牛,到了平原城,就算是这样一箱金子!真真的金子,在我那徐超凡兄弟那里,都不是事儿!”
廖游眯起眼睛:“你说的是平原城主徐超凡?你兄弟?”
“!”谢倾宁摆了摆手,“反正说了你也不信,到地儿你就知道了。带我去见着了他,要多少钱,一句话的事儿。”
“我傻哪?”廖游面露不屑:“自投罗网这不是?”
谢倾宁循循善诱:“大哥,富贵险中求嘛。你看,我跟你们待一块也这么久了,感情也深了不是?你瞧,昨儿个你们趁我林老弟不在,捉我走,我也没反抗不是?自己人,自己人!”
黑毛痣翻起白眼:“也不知道哪个叫唤得跟杀猪一样。”
“哎呀!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我也就是叫唤两声,还不得老实给你搬箱子?”谢倾宁随手拍了拍身下的箱盖。
只见箱盖一翻、一跳,一阵石缝里的飞灰从那箱子里扑了出来……
廖游定定地望着那阵灰,猛地一瞪双眼,一掌把谢倾宁从箱盖上呼到地下,一掀箱盖
“啊啊啊啊啊……!!!”
……
林少歌和挽月默默走了一段。
“小二,我们可能是白费功夫。那些村民,未必还活着。”
“嗯,我知道。“
他想了想:“龙爷这一伙,不比红三娘只是些乌合之众。既然官匪集一身的‘银虎’也不愿意和他硬碰硬,想来实力非同小可。我们若是孤身深入,恐怕过于冒险。”
“那怎么办呢?不然……算了?”
他思忖片刻,忽地笑了:“为夫可是要图谋天下的人……这点小事……”
“少歌,我的伤口一点都不痛了。真的,你放心,不用顾虑这个。”
“我知道。”
“嗯?!”她扭过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林少歌淡定道:“在树上时,便知道了。”
摸着良心说,他心中想的,只是那股内力有益于她伤势的恢复,绝对绝对没有想歪……嗯……一定没有想歪的。
挽月觉得和他根本聊不下去了。
他们很快又遇上了昨夜那一行人。
一共五个人,为首那个年约三十五六,生得方方正正,膀大腰圆,看着有些垂头丧气。
见到林少歌二人,他瞪圆了眼睛,“吁”一声勒停了马。
“你这小子,不是往平原城方向去了,又回来做甚?!”他皱起眉头。
“大哥,”林少歌笑道:“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村里,想回头去取。”
此人双目一凝:“莫不是前面枣花庄?”
“正是。”少歌暗忖,原来那里叫枣花庄。
为首的汉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奉劝一句人生许多时候,能不回头,就不要回头。”
第171章 张岳
林少歌二人自然知道这个汉子的意思。
他以为他们是那枣花庄的人,在出事前离开了村庄前往平原城,正好避过了灾祸。他不便告诉他们村子里出了事,又不愿眼睁睁看他们回去送死,于是劝他们莫要回头。
林少歌笑道:“大哥既然如此劝我,那么你又为何回头?”
汉子浑身一震。
默了许久,他对着少歌重重抱拳:“在下张岳。走错了路,只能回头。可惜的是,做人做事,却是回不了头了。”
少歌点头道:“在下林少歌。事在人为,有心回头,都是回得了头的。”
张岳目光微闪,仔细打量这二人一牛。
许久,他摇头苦笑:“说得轻巧。有些话我不便细说,只告诉你一样,许多人和事,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回去是死路一条。”
少歌道:“那更得回去了。”
张岳嘲讽地笑了笑:“果然一村都是硬骨头,不过骨头再硬,也硬不过刀子。你不顾自己死活,也为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儿想想。言尽于此!”
说罢,挥了挥手,率着那几个人就要走。
“嗳,嗳,大哥”林少歌叫道,“张岳大哥,你倒是告诉我出了啥事啊?!”
挽月翻了翻白眼。
张岳也是一脸无语地回过身来:“敢情你刚才和我说着好玩?”
林少歌厚颜笑道:“大哥一开口,就跟云游和尚讲经似的,小弟只好顺着您的话,瞎答上两句。”
张岳直翻白眼。
“大哥,走了,管这小子去死!”后头有人叫道。
张岳重重一叹:“相逢就是有缘,小兄弟,你和我也算是有两面之缘。不跟你说笑,你们村子出事了,遭了匪,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回去了。”
林少歌吊起眼睛,郑重道:“当真?!若当真如此,恳请大哥助我一臂之力,惩奸除恶,解救父老乡亲!”
张岳长长吸了口气,仰头望着天。
后头那四个小匪忍不住掩了口偷笑。
张岳觉得这一幕很荒诞,却有一种奇异的宿命感。
曾经,他也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满腔热血,满脑袋正义。少年时,曾拜在龙爷门下学功夫,艺成之后,帮着官府捉拿了几个菜花大盗,风里来雨里去,做好事向来不留姓名。
年轻人嘛,听到说书的讲起那些侠义之士的传奇,总是心生向往,也想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让坊间巷里都流传起自己的故事,然后淡淡饮一口酒,道:“嗯,还可以。不算白活一遭。”
可惜世道太平(呃,用可惜二字似乎稍有不妥),并没有多少大显身手的机会。就连捉那几个菜花大盗……其实也就是听说某寡妇家里有人爬墙,于是去蹲了几天,逮到几个腰里揣着大钱敲窗户的。
那几个人喊不喊冤他管不着,只知道从此那寡妇是恨毒了他。
他无所谓。他一向是不理会那些俗人的眼光的。
那些个亲戚只道他穷,借钱给他就是打水漂,见到他个个绕路。
他也的确是穷。江湖侠客怎么能去种地……怎么能去养猪……
侠客可是从来不差钱的!那他们哪里来的银子?!张岳琢磨很久,琢磨出劫富济贫四个大字。
可惜放眼望去,一个为富不仁的歹毒豪绅都没有……
村里最有钱的刘老八,人家那钱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
叫他劫谁去?
终于有一天,银虎的人盯上了他们寨子,派了十来号小匪来收粮。
这下英雄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扬起一双铁拳,揍趴了那群小匪,还顺势抢光小匪们身上的大钱。
当真是扬眉吐气,做了大英雄,还白白捞了些钱财。寨子里的乡亲看他的眼神儿都变得滚烫了,甚至还有好多户人家跑来提了提闺女大了,还没定婆家。
可惜侠客梦只持续了一天。
第二天,银虎亲自率了几百人,拎着大刀把寨子围了,要求交出昨儿那个大侠。
然后张岳被准岳父们绑了,送给了银虎。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那一段人生,是他最不堪回首,却也最是自豪的。
在银虎的山寨里头,他们在他身上用尽了酷刑。这些匪徒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一身正气、脑袋迂腐的大侠,他们想要彻底征服他,想要把他的尊严和高傲踩到泥地里面去。正是这样,他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为他不肯屈服,不肯求饶,怎么打,怎么折磨,他都一声不吭。
匪徒们并不是畏惧他的精神和气势,只是不服气,憋足了劲儿,想要整服他。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身为一个大侠的骄傲支撑着他不屈的意志,到了后头,他想屈服了,又觉得没面子,也找不到这个机会匪徒们根本不给他机会,上来一顿揍,完事就走人。他总不能说“哎哎,哥,咋不问问我服不服气了?”
再到了后头,他意识到他能活着,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低头。匪徒们已经把征服他当成了日常任务来走一走过场,一旦目的达到,留着他的命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他整整挺了十年。其实这些年间,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岳已经实现了年少时的侠客梦。因为他的事迹已渐渐在江东民间流传开来。
匪徒们为了让打他的“手感”更好,每日里好吃好喝侍候着他,将他养得十分壮实。
直到溃堤。
这一片都淹成了沼泽。银虎卷起家当,率着众匪离开山寨。
途中,张岳逮到一次机会,逃了。
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银虎亲自率领数十名心腹好手,誓要将他捉拿归案。
就在被逼到穷途末路,又要重新落进银虎手中时,他遇到了曾经的师父龙爷。
一套“伏龙拳”打遍江东无敌手的龙爷。
龙爷横刀立马,带着百来号人,个个一身精壮肌肉,齐声一喝,地动山摇。
银虎怂了。道一声误会,带着人灰溜溜跑了。
从此张岳重新投入龙爷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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