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垂眼皮,心神沉浸得极深,指尖的小笺很快燃到根,淡淡的油纸味道袭向他,他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直到火苗舔到了他的手指。
“嘶!”他吃痛,抽回了手。
京都……终于准备动手了。徐威的兵……他的唇角绽开一个含意不明的微笑。
……
同一个夜,叶小雕背着断了腿的爹,搀着哭哑了嗓门的娘,跌跌撞撞行走在山路上。
“小雀啊……”娘一路走,一路哭。
“娘!”叶小雕坚定的声音响起,“一定有地方,可以替妹妹讨回公道的!”
“狗屁!”肩膀被背上的爹狠狠打了一拳。叶小雕身体一晃,差点站立不稳。
他知道爹心里难受,憋屈。他也一样,但是,他们现在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那群人,说是土匪,呵,兵器可以说是劫了官兵的,可是一举一动间,全是正儿八经的军人做派!
从前只听说金军攻进来,会抢光老百姓的钱财粮食,糟蹋那些漂亮姑娘……谁知金军没来,只一个水灾,就让大昭自己的军队披上土匪的皮,干尽了丧尽天良的黑心事!
讨公道……哪里有公道可讨!也就是骗骗爹娘,也骗骗自己。想起妹妹叶小雀惨死的模样,叶小雕吸了一口气:“爹娘,你们在这里歇下脚,莫要乱走,我去那边打点水来。”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暗夜中看不分明。
娘还在哭:“小雀……”
爹吼道:“滚!你滚!你个软脚虾,没骨气的东西!老子没生过你这个东西!”
叶小雕深吸口气,心道,永别了,爹,娘,忘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我要去为妹妹报仇了!
他转过身,沿着来路小跑起来。
日间的一幕幕不断重现在眼前
那个“土匪小头目”搜刮完家中的钱财,正要走时,见到躲在娘后面的叶小雀,生了银念,便让手下制住这一家四口,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小雀往炕上拖。
小雀宁死不从,被活活打死了……是一拳一拳,生生打死的。
爹冲上去拼命,被打断了腿。叶小雕一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这才保住了爹的命……
叶小雕心中苦涩难当。逞一时意气,只会让一家四口全部殒命当场,倒不如先送爹娘离开,再偷偷溜回去报仇!
只是……爹娘定是要误会自己一辈子了。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扔下他们两个累赘自己逃命了吧?叶小雕惨笑。
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远远地,见过来一群“土匪”,正是日间的穿着打扮。
叶小雕急忙伏在路旁草丛中,大气不敢出。
这一队人说笑着,倒没注意路两旁。需知那草只有几寸高,若是留心之下,一定会发现潜伏在里头的叶小雕。
待那队人离去,叶小雕冷汗已经打湿了整件衣裳。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双腿犹如灌了铁水一般沉重。他不由得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一个手无寸铁,身无武艺的平头百姓,真的能混进人家老窝杀死仇敌?
浑浑噩噩走了一段,忽然,他一声大叫,回过头疯狂地奔跑起来。
那一队人,正是朝着他爹娘的方向去的!怎么会忘了,怎么会忘了!
这群人,逮到人就要“买命钱”,爹娘身上哪里还有什么钱!叶小雕的心脏快要炸裂了。此刻哪里还顾得其他,要是这些王八孙子要杀了爹娘,干脆跟他们拼了!小雀没了,爹娘再没了,自己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家四口在下面团聚算了!
他背着老父亲走了一路,体力早已到达了极限,此时一双腿仿佛已经没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从使唤。
他大口喘着粗气,喉咙也像是破掉了,咸咸腥腥的液体零星从喉咙和胸腔溅到口中。
他用尽全部力气,拖着腿爬上山。
远远地,听见了惨叫声。
叶小雕头脑轰鸣,身体里又榨出一些气力,继续挪动着双腿小跑起来。
越来越近了……空气中满满的血腥味道。
就像是下午,小雀的身体里面溢出来的味道,爹的断腿散发的味道……
那样鲜红刺目。
近了,近了……
许多人躺在地上。
爹抱着娘,缩在路旁瑟瑟发抖。
叶小雕揉了揉眼睛,吊着一双腿挪过去。
他看仔细了。正是刚才经过他身边的一伙人,现在已经变成满地尸体。
那血,是他们的血。
“爹……娘……”叶小雕带了哭腔。
“这,这是……”
娘老泪纵横:“是咱们江东英雄!是咱们的英雄!英雄!英雄一定会替小雀报仇的!一定会的!”
“叶小雕!”老爹双目放光,“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还有三分骨气在,马上去找大英雄张岳!加入他的义军!”
“张岳?”叶小雕茫然。
他娘带着泪点头道:“刚才这些天杀的,要杀我和你爹,正好大英雄张岳派出的义军经过,杀死了这群狗土匪!可惜壮士们还赶着去其他地方行侠仗义,你没能见上……”
“嗯!等安顿下来,儿子就去投奔义军!”叶小雕胸中激荡。
这一家三口不知道,就连那些“义军”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江东大地上救下了多少像叶小雕一家这样的百姓。
他们有七千余人,百人一队,将张岳的侠义传遍了江东大地。
第227章 姐夫(上)
“张岳?”江东刺史董尹眉心微蹙。
辞别了正亲王轩辕去邪,董尹匆匆回到江东,迎接他的便是关于张岳的消息。这个张岳他是知道的,在银虎手里活了十年的那个小子,最近跟了龙爷,好像又逃了这事情,是个江东人都知道。问题是,这个张岳哪里值得一个守备巴巴地跑来将他的消息郑重其事地报给一个刺史?
“正是啊大人!张岳起义了!”荆城守备朱太松两个手掌朝天,双手放在腰间不停地掂,他本就身形笨重,再摆出这样的姿势,看着当真是蠢到不能再蠢了他说出的话更是蠢到无药可医。
“那叫叛乱。”董尹冷声道,“你哪边的?”
“是是是,大人。不是起义,是叛乱,叛乱。继龙爷出事之后,银虎的人也被张岳的义军哦不,叛军,杀得七零八落,还有……我们的人,也是。”这个獐头鼠目的官员小心地看了看董尹的神色,“大人,要不,先把我们的人招回来避避风头?外面那些刁民,都跟张岳的叛军沆瀣一气,处处给咱们使绊子。”
“什么意思?”董尹冷冷地看他一眼,“朱太守,你是说,你手下的那些人,连个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张岳都打不过?”
朱太守急忙摆手:“叛军太狡猾!化整为零,东打一下,西打一下。又有刁民帮他们掩饰,实在是……滑头、难抓!我的人,若是穿着‘便服’,根本没人买帐,但要穿公服出现,却是寸步难行到处都是喊冤的,告状的,要求出兵剿匪的……”
“行了行了。”董尹不耐烦地摆手,“你先下去。”
打发了朱太守,董尹进了内室。小舅子姜秀林已等候多时。
姜秀林极瘦,一张脸深深往里凹,看着好像被人正正一拳打在鼻梁上,将整个脸打得陷了下去,侧面看,整张脸就是一轮弯月。董尹见着他就烦。
“姐夫……”姜秀林搓着手,嘻皮笑脸迎上。
董尹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他。
姜秀林丝毫不见尴尬,凑到跟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牙,浓浓的口气熏得董尹倒退了两步。
“姐夫,还生气哪?不就是个兔爷……您气了这么久,这事儿,怎么反倒像是姐姐的不是了……”
董尹冷声道:“你就是来说这个?”
“不是,不是,姐夫,出事了。”姜秀林摆出一副哭丧脸。
董尹平了平呼吸:“怎么?你的人,也被张岳端了?”
“不是……是春天新招的那批预备役……没了。”
董尹愣了半天。
姜秀林解释道:“姐夫,我之前不是得了消息,那个漏网的安朝云就藏在那片林子。您不愿意下手,却也没拦我不是?之前,龙爷让人给我报备,说要进去端了‘老爷子’的巢穴,我就让他放手去干,谁知道那蠢才自己把自己炸上了天。”
董尹没回过神。安老爷安凤……他女儿安朝云……
姜秀林又道:“我让人进去查探,本来那鬼林子迷宫一样,一炸,倒是炸清爽了。就是……靠近了查探消息的人,就没了。我姜老二怎么会信这个邪?”
“所以你把春季的预备役调进去了?”董尹语气平平。
姜秀林见他这模样,知道坏了。上次,姐夫就是摆着这副无喜无悲的神仙脸,把自己和家姐二人关进地牢,整整饿了三天!
姜秀林急急往地上一跪:“姐夫!您听我说!我这条烂命死不足惜,但是你想一想,既然有消息说那安凤他女儿安朝云躲在那片林子,偏偏派去的人都没回来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啊!安朝云生得貌美,定是得了那老爷子的欢心,这个老爷子,原本咱们只当是个流寇,如今看来,可不简单!姐夫你想,安家出了事,安朝云竟然不来找您这个准公爹,反而跑进林子,勾搭了土匪,这说明什么?”
见董尹面无表情,姜秀林急道:“说明跟我们料想的一样!安朝云什么都知道了!姐夫,虽然……你是不想那安凤死,可是,要不是你和他的事情惹恼了大姐,大姐也不会……再说了,那安凤威胁你要把事情捅出去,大姐也只是帮你做了该做的事……安朝云她知道那些事,那么,护着她的土匪定是知道的。姐夫,那是个祸患啊!”
董尹微微沉吟。他又怎会不知道安朝云是个祸患!
姜秀林见他面色松动,又劝:“姐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气了大姐那么久……侄儿多伤心啊。”
董尹冷哼一声:“他是伤心被你们搅了亲事!”
姜秀林道:“姐夫,这门亲事自然是不结的好!这要是成了亲家,两个亲家公搅在一起……像什么话。”
“你是在威胁我?安凤已经死了,你以为还能威胁得了我?”董尹微眯起眼睛,“你现在还能喘气,是因为我顾念着几分亲情。说,预备役怎么回事!”
姜秀林心中一凛,知道董尹是真起了杀心。
年前,董尹这个江东刺史突然放低身段,主动结交了阳城富户安凤,而且每次出行都神神秘秘。一来二去,董尹的夫人也就是姜秀林的姐姐姜秀丽起了疑心。
这位刺史夫人是个醋坛子,她知道阳城安凤虽然是个男子,却生得比寻常女子还漂亮,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个闺女,听说父女二人长得极像,那必定也是个美人了。于是姜氏自以为猜到了董尹的用心看上了安凤的闺女安朝云,想要纳她为妾。
姜氏自是不依的。董尹百般辩解,她却不信,无奈之下,董尹想了个招,和安凤结儿女亲家。这样,姜氏该不会再疑心自己对儿媳妇有任何非份之想了。
不料他还是小看了妇人的聪慧。那安家,也只是是寻常富户,虽然在阳城人人都知晓,人人都敬重,毕竟只是庶人。而他董尹的儿子虽然尚未考取功名,但也是堂堂刺史公子那安朝云哪里又配得上了?反常必有妖,姜氏面上不表,私下却让弟弟姜秀林去查,这一查,查出董尹和安老爷安凤的龙阳事。
第228章 姐夫(下)
姜秀林想起往事,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虐杀安凤,已让这个姐夫深深恨上了自己。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平日仗着爹是阳城守备、姐夫是江东刺史,便在这江东纵横无忌。这一次,趁着董尹进京找兵部要帐,说服了阳城预备役长官,准备血洗老爷子的老巢,立个功劳来将功补过此时的江东官匪一窝,本就无甚军纪可言,这些预备役士兵平日里主要的工作也就是扮作土匪打家劫舍,所以自然不会拒绝刺史小舅子的提议。
本来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近三千人,进了林子就这么没了。往水里扔块石头,还有个噗通声,可这三千人进了林子,就这么没了。龙爷那一伙土匪,好赖还弄了个大鞭炮声出来,这一群装备精良的兵士,怎么悄没声就没了?!
损失了预备役三千,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按规矩来,他姜秀林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但只要董尹肯帮他,那便什么事都不是了。
“姐夫救命啊……”姜秀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姐夫,留我这条小命,以后,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我也不再帮姐姐做事,只听你一个人的……姐夫啊,那些你不方便出面的事,靠别人,总不如靠自家人哇……你看这荆城守备朱太松,肥得像猪,做事也像头猪。手握着城防军,竟然被一个张岳打得不敢出城……真真是蠢笨如猪,什么事能交给他呀!”
董尹却并没有在听姜秀林说话。他将脸埋进了手掌间,他的心思飞到了另外一处。那里有个人,再一次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安凤……
他的魂魄如今到了哪里……
他怎么就那么……
他怎么就是那么个滥好人呢?
可是,自己喜爱的,可不就是他纯良的性子?
董尹浑身乏力,挥手令姜秀林退下。他真的是一刻都不想见到这张可恨的脸,然而现在还动他不得,他闯下祸还得帮他擦了屁股。
安凤,你且再等一等……
想起那日,安凤依偎在怀中,狭长的凤眼盛满忧虑。
他说,门外来了好多百姓。
他说,听见到那些孩儿饿得哭,他的心就像被钝刀子慢慢割。
他说,他要开仓放粮。
他说,他愿倾尽家财,请董尹帮助他从外省运进粮食来。
董尹本是不以为然的。天灾啊,不能上报,那怎么办?总不能江东所有官员,都像他安凤一样变卖了家当,养活这些灾民?笑话!即便如此,来年的政绩怎么办?既然只是小小的决堤,来年为什么粮食没有丰收、赋税不能缴足?全体官员倾家荡产,买个来年集体被问责贬斥?
可是他拗不过安凤那水汪汪的眼神,也不忍心告诉他这个世道就是这般。
那便随着他去,就当花钱买他个开心待这场风波过了,再将那些财物慢慢还给他就是了。
出事前一日,安凤也只是耍耍性子。他那样单纯的人,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给他的是官货,他只是闹脾气,说董尹堂堂四品大员,从其他郡州调些粮来,也不是办不到,为什么要看着百姓挨饿?至于威胁自己把两人的事情捅出去,也就是说说而已。
谁知道,就被姜秀林的人看去了……
其实,姜秀丽和姜秀林早就虎视眈眈,只是缺个机会。这一次,借着安凤这句“将事情捅出去”,便扯起“为董尹好”这面大旗,次日就制造了那出惨祸。若不是早有预谋,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调离了守备军,引了土匪进城来?
董尹赶到时,两伙土匪已经散了,安凤惨死在阳城守备军手上阳城守备姜焕诚正是姜秀丽和姜秀林的父亲、董尹的岳父。
姜秀丽和姜秀林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兵士轮流糟蹋安凤,直到他死,然后继续糟蹋他的尸身。
安家上上下下,全被绑了,也在一旁看着。董尹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安凤已死,安家上下,个个目睹了这事和他这个刺史有关系。
所以最终灭口的命令,的确是董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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