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很心疼她。”
枕春拾起玉白的勺子轻轻匀了一口汤丸,顺口而道:“到底是自小的情谊,我视她如妹妹。”
“……是么。”安画棠的眉心跳动,努力按捺下去,展笑,“嫡姐姐爱用这七星汤丸,努力加餐。”……
从绛河殿出来,安画棠与枕春作别,抚上了宝珠的手,转过头四平八稳地走了两步。到底眼眶还是红了。
她们是婕妤娘娘,是国公夫人,是熙妃,如今一个卑贱出身的宫女月牙也成了骑在她头上的贵人。如此想着,心中难受,走到不打眼的暗处,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您怎么了?”宝珠问道,“十一小姐瞧着气色不错,可不是好事?”
宝珠在安府中是伺候过枕春的,她眼中嫡庶辩得分明。如今入了深宫,涂氏那老妇却派了这么个碍手碍脚的丫头来侍奉,可不知是给谁添堵。
安画棠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扬手落在了宝珠的脸上:“你这糊涂玩意儿也来惹我,便是扶着走路也走不好的!住嘴!”
宝珠年纪小,得了打骂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在安府中也算是得脸的丫头,如今头一回被人扇了脸面,捂住脸无措地瞪大了眼睛,少顷哇地一声哭起来。
安画棠看得更恼,索性揪住宝珠的耳朵推推搡搡将她踢开:“滚!”
宝珠被推了一个趔趄,跌在墙根儿边。
安画棠看着宝珠那窝囊样子,一口气在心口,只顾自己回了歧阳宫。
待进了晗芳殿,安画棠在门口踱了两步。索性一咬牙,扬起手在自己脸上啪啪两个实在的耳刮子,顿时五指印子的绯红。她这才含着泪水扬声道:“御女安氏求拜见熙妃娘娘!”
柳安然正在晗芳殿的主位上头,手上拿着一只朱红的斑管看账本。这一月的账目比之前清晰多了,可见庶人大薛氏在位时,暗地里也少不得许多暗通曲款的事情。她一边要忧心六宫的日程,又要看着月牙的孩子。
她厌恶月牙。
可她爱慕北易。为了慕北易高兴,她什么都可以做。为了慕北易高兴,她要为他保下月牙的孩子,甚至接受月牙也可以。
如此精神懒怠,也来额角也隐隐生疼。强忍着不适,又听煮酒来报,说安画棠求见。
拒绝枕春的贺礼是柳安然做主的,但也拒绝了每个人的。这个节骨眼上她容不得意外,何况……她与枕春之间到底有些话儿没说开。她在等个合适的时候,与枕春说个敞亮,偏偏枕春却连日称病了,连自个儿的封妃典礼都不曾来。
……终归是淡漠了吗?
安画棠热忱、卑微又是庶出。她若想坐稳摄理之位,或是一个可用之人。此刻柳安然思及这些,心中便又有了一些决断。她将那朱红的斑管放在案上,合了账本递给煮酒。再细细整理了身上的琳琅环佩,将宫绦归放齐全,才开口道:“宣。”
安画棠一人儿从殿外进来,步履有些蹒跚。她抬头红着眼眶,规规矩矩跪下,行了大礼:“熙妃娘娘……”
柳安然看她不对劲儿,面上却未露出神色来,淡淡允她坐了,才出声道:“绛河殿那位的东西送回去了吗?”
安画棠埋着头,从袖口中抽出一截帕子来按眼角:“不敢辜负娘娘,送妥帖了。嫡姐姐……万事都好。”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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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鱼姬
煮酒见得安画棠怯怯弱弱的样子,轻咳问道:“安御女在咱们娘娘面前,作这副模样做甚么。”
安画棠惶恐抬头,捂住脸颊愣愣看去:“嫔妾……”一行热泪不经意划过脸颊,嘤嘤起来,“嫔妾失仪,娘娘恕罪。”
柳安然眼神投去,看见安画棠发丝下遮遮掩掩之处脸上几道红痕。她叶眉微蹙,声音略高了一点:“有人打你?”
“没……”安画棠连忙又将脸埋下来,“是嫔妾自个儿不仔细,被树枝刮了。决计不是……被掌掴的。”
“你身边伺候的那个。”柳安然眯眸子想了想,“叫宝珠的宫娥呢?”
安画棠眸子一转,声音细若蚊蝇,在晗芳殿中轻轻传过:“宝珠本便是在府中伺候过嫡姐姐的,嫡姐姐或留她下来问几句歧阳宫的话也是应该。”
煮酒奇道:“明婕妤娘娘问咱们歧阳宫的话作什么。永宁宫归明婕妤打理,这歧阳宫是咱们熙妃娘娘做主。明婕妤素来知礼的,岂能叫了歧阳宫的下人去问话,犯这越俎代庖的错?”
安画棠连连捂住嘴,轻声道:“不不不……嫔妾的意思是,或是问问其他的……小事。”
柳安然的脸色却更是凝重,指尖儿按在小几一侧,身子略微往前倾:“你自个儿需知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的。”
“是。”安画棠撇过脸去,“嫔妾不敢欺瞒熙妃娘娘。是……是……嫡姐姐见您做主将礼物退了回去,发了些脾气。”
“什么?”柳安然扬眉。
“嫡姐姐只说,您如今是熙妃娘娘了,或眼……眼高……于……”安画棠隐隐哭着,啜喏说不清楚。
柳安然本欲再问,见分花从外头进来,眼观鼻鼻观心,小声道,“娘娘,陛下说,要过来用膳。”
“咳……”安画棠局促地站起来,“那嫔妾告退。”
柳安然点头,目送着安画棠从角门出去。忽出声道:“慢着。”
“熙妃娘娘?”
柳安然垂睑:“你嫡姐姐往后再做甚么,动什么,问甚么,或有为难谁的,你要与本宫说。你既住了歧阳宫,便是本宫的人,你明白了吗?”
“是。”安画棠露出了笑,“嫡姐姐的事儿,嫔妾都与您说。咱们安家与柳家亲近。”说着,她的眼里有些晦暗不明的神采,“到底是自小的情意,嫔妾待您其实……也如姐姐。今日您是一宫主位,又如此照拂嫔妾,嫔妾要是对您有二心,您便割了嫔妾舌头去喂狗儿……”
此刻话中的主角枕春,却正在暖阁里头拿鸭舌喂狗。
小喜子禀了话儿进来,说晚上慕北易要临晗芳殿。言下之意,早点洗洗睡了。
枕春乐得自在。她一手抓着一把孜然干肉条儿,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奉先。
玉兰看得心急,劝道:“娘娘。那珍兽房的内侍说过,这小狗儿愈是吃不得这样多。”
枕春疑道:“我既吃得这样多,它如何便不行?”
那奉先应和似地呜呜两声,又垫着脚往枕春身上趴,去吃她手里的肉。枕春欢喜得不行,口中发出逗弄的声音,引得奉先舔她的手指。
“娘娘……”玉兰劝不得,只得容她去了。转念一想,倒应该寻苏白来劝告,便扭头去喊。
刚刚走到门口,听得帝城的古钟响了。
帝城的古钟是玄武门里头正中轴线上的一口古钟,自前朝便有了。说那口古钟有千斤钟,声响如雷,能震彻内宫上下。
凡宫中出了大事,皆鸣钟表示。譬如帝诞、后诞、立储或除夕或走火等紧要事情,都可以听见。这个时候不是宴的时候,不是节庆,也没见火光。
枕春手上的肉条儿一落,被奉先吃走了。“这是怎的?”她站起来。
便看见苏白兜头兜脑地进来,急急朝着枕春呼喊:“娘娘,快进暖阁里避着。禁军正在查人呢。”
“什么查,什么人?”玉兰问。
苏白神色焦急,只将奉先从地上捉起来,塞在枕春的怀着,又将她往暖阁里面推:“闻说是歧阳宫闹了刺客,这会子禁军要巡视搜查六宫各处。娘娘自在屋里待起来,别的交给我与玉兰应付。您是尊贵的身份,何以能让那些侍卫冲撞了。”
“刺客?”枕春糊里糊涂地,抱着奉先往里头走,嘴上却问:“你从外头回来没事儿罢?”
“没事儿。”苏白急匆匆拉了帷幔又关了窗,“娘娘……”她说着动作一顿,有些认真,“待会子人多口杂,您可别随着性子来。您是天子嫔御,此时应先问天子安否。”
“……哦。”枕春恍然,便又问:“天子安否?”
“……”苏白露出些无可奈何的表情,“都好。只是那刺客身手矫捷,据说是伏在了歧阳宫晗芳殿的顶上,趁着陛下去晗芳殿歇息时,从上往下吹箭。”
枕春听得稀奇,眉眼露出些兴致勃勃:“可是街头话本里说的那种,飞檐走壁的刺客?能轻功吗,使暗器的?”
“咱们陛下好武功,听见瓦砾响动,一抬手凌空接住了那毒箭。”苏白颇是无奈,“那刺客身量小,见被发现,便从墙垣之上跃出了歧阳宫。故而陛下指派禁军各处搜寻。”
“哦……”枕春听得缘由,不禁点头:“精彩。”正要再问一些细节,便听外头嘈杂,有了些人声。
苏白便立时关了门,出去应付道:“各位侍卫大哥,咱们娘娘正在小憩,搜拿那造反之人请从正殿来。”
那些侍卫也知哪些人是可以唐突,哪些人是得罪不得了。如今枕春尚且是一宫主位的婕妤娘娘,自然不好冲撞,便随着苏白去前殿搜查。
有人要杀慕北易?枕春抱着奉先,坐回小榻上。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隐隐有一丝……期待?
慕北易太厉害了,他强大且不外漏,像一座山一样。倘若有人能杀他,那就好像画卷上的人落在了凡尘了,鬼话里的事情变成了血肉。这样的日子,突然显得真实。
就会让人觉得,这岁月,也不是能一眼望到头嘛……饶是如此想着,枕春却又怕,慕北易当真死了,自个儿会不会被一条白绫拴了脖子,请到绛河殿的当中央正红描金云的龙骨梁下头。一个内侍尖尖的声音请道:“恭请明婕妤娘娘就死——”她便踩了凳子,脖子一歪,被勒得发出发出略略略的声音。
如此想着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了奉先。
奉先却耸了耸脑袋,忽然奋力挣扎起来。它挠开枕春的袖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一口咬住枕春的手腕儿。
“别闹。”枕春哄着。那奉先却似发了疯一般,努力扑腾,从枕春怀里溜了出来。它短绒绒的小腿儿扑腾了两下,直向帷幔后头窜了出去,咬住一片帷幔,大声咆哮起来。
帷幔后立着个披头散发的人。
女鬼。
这是枕春唯一能想到的了。
那个人似也被奉先吓了一跳,抽出一把带血的霜色利刃,一声出鞘的剑鸣,将帷幔斩成两半。
奉先个子还未长大,胆子倒是厉害的不得了。见得它奋力上前,一口咬住幔子后的人脚下的靴子,便开始撕扯。那人吃痛,闷哼一声,抬脚便将奉先踹出了一丈远。
奉先却机灵得不行,知道抵不过这人的力气,只得伏在地上嗷嗷吼叫,挡在枕春与那人面前。
“饶……”枕春半倒在床榻之上,声音发紧,刚想求饶,却见得那女鬼有些怪异,忙喊:“别过来!”。她抖着手从床头的针线盒子里摩挲了少息,想找出一把剪刀,却捡出一根肉条。
奉先嗷呜一声,冲着那人吠了两声,又狠狠扭过头来,屁颠颠吃起了肉条。
“明婕妤。”出声是个女子。
“鱼……姬。”枕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眼前的女子眉目清秀,皮肤白皙,枕春是见过的。是蜀王慕永钺暖床的姬妾,乐京颇有艳名的坤道,鱼姬是也。
“明婕妤好眼力。”鱼姬身上染了血,一身腥热,想必是为了突出重围而进行过一番搏斗的,她啐出口中的乌血,剑刃上映照出枕春的脖子。
“鱼姬……何以在此处?”枕春勉力笑着,脑子里过电一般,脸上裂出一个笑,“本宫就不送了……”
鱼姬毫不犹豫地将剑斩向枕春。
“慢着……”空气一瞬凝固,枕春连忙以手捂脖,“鱼姬且慢!”
“咱们王爷交代过,凡见过的,必灭口杀之!”鱼姬恨恨道。
“我……我没见过,我有绢子。”枕春忙不迭起身,将床前的妆奁打开,手忙脚乱抽出里面各色手帕绢子,“你以绢掩面,我便当没见过了。此处有各色样式花纹,你大可挑选。”说着强笑,“选选?”
鱼姬剑刃一偏,满脸觉得荒谬的神色。
“你捂住脸儿,从暖阁后的妆台边儿的窗子跳出去,可以看见奉先藏骨头的狗洞。”枕春喉咙紧了紧,抬手给她一指,硬着头皮劝说,“从那狗洞钻出去,可以到瑶庭湖。你若会泅水,大可跳下去,从瑶庭湖的游过红枫林,在右银台门前头上岸。接着你趁着天色昏暗,翻过右银台门的红色琉璃顶——只要用簪或针等小巧的凶器,从顶上跳下,杀了那两个侍卫————你便自由了!你能活!远走高飞!我绝不会同旁人说起你来!”
“你这疯女人!”鱼姬深吸一口气,啧道。
枕春又怕又觉好笑,捂着胸口讪讪:“这可是我看了四五年的门路,你可想试试?”说着指尖儿戳了戳胸口,“你也可以杀我。你一剑杀我,待会儿我的宫娥进了暖阁见我尸身,必知你从此处出逃。你游不了那么快的,你要死。”说着笑出声儿来,“你家王爷也要死的。”
“王爷……”鱼姬眼中的缠绵一闪而过。
“鱼姬!时不我待呀!”枕春大声道。
“……可恶!”鱼姬剑花一回,抹掉嘴角流出的血渍,将枕春手上捧着的绢子随意抓住一条系在脸上,头也不回地往暖阁后的妆台去了。她身手矫健,只消一息,便成一阵腥风消失在那头。
枕春见人走了,往后一仰,整个人瘫软下来。
“娘娘?”苏白敲了敲门,从暖阁外头进来。她轻轻一嗅,眉宇一片阴翳,“您还好罢?”
枕春摸了摸惨白的脸颊,“好。很好。”
苏白看见帷幔下头一片黑漆漆的污渍,霎时皱起眉来。她想了想,又看枕春,终取下铜镜旁的抹布,佝身擦拭了。苏白再三端详地上没有端倪且光可鉴人,道:“娘娘万事当心,请好好休息。”
“恩。”枕春愣愣地颔首。
慕永钺要杀慕北易。九皇叔想杀了当今天子。他因仇恨?因**还是因想取而代之?无论如何,他都小看了慕北易。如今坐天下的男人早就不是那个儿时跟在他背后捅鸟窝的儿储了。
刺杀?没有那么容易。
枕春犹似觉得自个儿窥见了一些秘辛。状告蜀王,不不不,她还不傻。鱼姬此刻想必已快要逃出去了,蜀王落网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安家也脱不了干系。放任慕北易在明处,这会一个鱼姬下回千千万万个荆轲、要离?
待慕北易真的死了,自个儿没有子嗣,恐怕真要一根儿披帛悬脖子。
此事果然两难。
到底是枕春心思小,还在忧心刺客之事,翌日起来却见帝城不同了。
瑶庭湖被填了。
千人工匠,两日之内,将瑶庭湖填为平地。
枕春兜着手站在湖边,定定看着湖中心平平的夯土。四下的禁军守卫有百余人,整个内宫好似铁桶军阵一般。
慕北易用他雷霆的手腕儿示威:刺杀?想得美。
唯有小喜子觉得可惜,失落地看着已找不见影子的湖桥道:“当真可惜了这样好的湖。咱们娘娘与陛下的相识,倒是因为这瑶庭湖做了红娘。如今说填就填了,只空空留下了一片土堆子。”
枕春摇摇头,浅笑道:“填了便填了罢,掖庭如此大,不少这一个湖。待这儿填了,起高楼、宴宾客,什么不好呢。”说着转身往回走,却看见端木若正扶着宫娥过来。脸上有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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