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女微一敛任回礼道:“你们走吧,还有好几关要过呢!”
小玉已经领先飞出,天心不敢耽误,遂告下楼,迫在小五身后,向着山径,飞驰而登。
小王飞了一程,回头笑道:“朱婶婶人很好,明晓得我在作弊,她也不会怪我的,不过幸亏你对唐诗很熟,不然也没有办法!”
天心感愧交加,自审在“峨媚”地位何等崇高,今天靠着离鸟之助,才脱窘境,只有苦笑着道:“小玉,谢谢你了!”
小玉仍是飞着道:“别谢我,前面一关难多了!”
天心惊道:“前面是谁?这次要考些什么?”
小玉道:“是黄婉婶,她脾气古怪,出的题目也一定古怪,我也无法事前猜到,只好到时候再说吧!”
天心暗自闷急,埋头跟在后面疾进。
这一段山路大约定了半个时辰,方始到达尽头,上面是一块平地,婉然一汪清池,池上架着一曲回桥。
桥畔有一黄衣丽人,年约花信,神情冷漠,正在池畔垂钓,她脸上的表情,正如水面一般地平静。
小玉飞过去停在她的肩头叫着:“黄婶婶我带人来了!”
黄衣丽人抬头望了天心一眼,平板地道:“你能通过第一关,大概还算是不错,你知道我将如何考你?你希望我如何考你?你又准备我如何考你?”
她连问三句,词意咄咄逼人。
天心身在梵门,早巳磨净火气,安样地回答道:“贫尼胸无成竹,任凭姑娘裁处!”
黄衣丽人似为她的涵养所动,思索了一下道:“我的题目有两个,你可自由任选一题!”
天心道:“贫尼恭候姑娘示下!”
黄衣丽人道:“我这人心如止水,不苟言笑;第一个题目是你……”
天心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会讲笑话,更不会扮丑角,这个题目贫尼放弃,请姑娘再示第二个题目!”
黄衣丽人道:“这第二个较为困难,我这人最无心肝,不知感情为何物,你讲一段憾事,将我引得泪下也行!”
真是怪人怪题。小玉急得乱扑翅膀,因为它深知她黄婉婉,一点忙也无法帮,只好瞪圆眼睛,望着天心。
侠尼默然半晌才道:“贫尼讲个故事吧!”
黄衣丽人不开口,只是望着她。
天心又想了一会,平静地道:“有一对恋人,他们是中表婉弟!
黄衣丽人鼻子里嗤了一声:“庸俗!”
天心不理她的讥讽,继续道:“那女的大男的四岁,可是她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双方的家中虽不同意他们来往,然而他们仍是想尽法子暗中会面!”
天心说到此处,声调略转婉约:“花前月下,他们曾有过许多美丽的时光,不过年轻人相处久了,总难免肌肤相亲,他们在冲动之下……”
黄衣丽人又哼了一声道:“下流!”
天心道:“男女相爱,本是天下至情,他们只是违反礼法而已,姑娘怎可斥之为下流,况人非太上,孰能……”
黄衣丽人冷然地道:“别废话了,你说下去吧。”
天心又接着道:“他们结下合体之缘后,不久女的珠胎暗结,事情被家里知道了,认为有库门风,将她赶出了门!”
黄衣丽有又插口道:“那男的必是不管事了,天下男人皆薄幸!”
天心平静地道:“不,那男的闻讯之后,也逃出了家庭,找到那个女的,二人另走他乡,相依为命,同度生活……”她顿了一
顿又道:“可是他们都是娇生惯养的,不知生产,起初还靠典卖为生,日后渐至贫无立锥之境,然而他们依然相爱不渝!”
天心的声调渐转悲切:“一日,女的将要临盆了,他们栖身在一听古庙中,数九寒天,身上却只各技单拾一袭,冻得瑟瑟直抖!”
黄衣丽人道:“孽由自作!怨不得人!”
天心薄有倔意道:“贫尼在叙述之际,请姑娘莫作打扰!”
黄衣丽人不作声,天心乃再说下去:“女的分娩之际,又遭难产,痛晕过去,那男的脱下身上的衣服,完全盖在女的身上,自己却寒冻而死!”
小玉大受感动,涕然泣下,叫道:“可怜!可怜!……”
黄衣女子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女的怎么样了?”
天心侧然道:“后来有一个游方的尼姑经过,将女的救醒,可惜孩子生下来,因为无人照顾,却也告天折了!”
黄衣丽人道:“这故事虽然凄惨,也感动不了我,你大概就是那个游方尼了,那女的后来又怎样了呢?”
天心默然半晌才道:“尼姑是我师父,那女的才是我,贫尼一生中仅此一段恨事,迄今四十年了,说来犹感心动,总是尘缘难断一……”
黄衣丽人大感意外,不信这位世外高人,竟有这一段悲惨身世,凝视良久,忽地泣下,挥手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们过去口巴!”
天心默然地施了一礼,走上回桥,向对岸而去。
黄衣丽人犹自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连小玉在何时飞起都不知道,口中仍不住喃喃念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小玉飞了半天,见侠尼仍是默然,不禁道:“我不知你是个可怜人,刚才我很伤心。”
天心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祥之人……你黄婉婉大概也有一段伤心的遭遇吧!”
小王道:“我不晓得,她很少跟人亲近,也从来不蹬人谈起她自己,我们都不喜欢她,仙子也不太喜欢她!”
天心侧然地道:“她很寂寞,也很可怜,你们该对她好一点!”
小玉不说话了,一人一禽,默默地前进着。
走了一会儿,天心忽然道:“前面又该到关口了吧?”
小玉应声道:“嗯!前面是赵大,他是个浑人,别跟他斗力气,想个方法骗过他就好了,要是斗力,你一定输的!”
天心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能用机诈,听天由命吧!”
正说之际,隐隐已听见有人轰雷似地喊道:“什么人想过去,吃俺老赵三斧头!”
天心上前一看,这赵大的确惊人,身高丈余,像一截宝塔似的手持一柄开山斧,足有五六百斤重。
他斜倚住一根石柱,往前正是那条羊肠,再无别的路可通,正座了所谓“一夫当关”之语。
天心走前一步道:“贫尼欲上山进诣仙子,请施主方便!”
赵大怪声吼道:“什么方便不方便?你这个秃头老太婆,也配去见仙子,好!只要你挡得住俺三斧头,俺就让路了!”
声如霹雷乍惊,四谷振动!
小玉怒骂道:“赵大,你又乱讲粗话了,看我不告诉仙子抽你的筋,这位大师是名门高尼,你该叫她一声师太!”
赵大这么魁伟的汉子,对小玉却是怕极,嘟着嘴道:“师太就师大,俺老赵真晦气,一天到晚要受你这小妖怪的气,一个没头发的老太婆,怎么就成了师太?”
委屈地对天心道:“师太!你可敢挡俺老赵三斧头?”
天心见他的确浑得可以,遂也不再多客气,只是道:“贫尼赤手空拳,血肉之躯,用什么挡施主利斧?”
赵大偏着头道:“对!你空手,俺用斧头!不公平!”
小玉道:“赵大,你跟师太比拳吧,你三掌打不到就输了!”
天心知道小玉要她以轻功躲避,逃过这浑人三掌,实在太容易,然而她不愿意如此地欺骗一个浑人!
因此道:“这也不公平,贫尼与赵施主对三掌吧!”
谁知道赵大一听这话,跳起来道:“不干!不干!你们女人手最脏!碰到俺手上,俺连饭都吃不下去,岂不要饿死俺老赵!”
天心啼笑皆非,无计可出。
小玉眼珠一转道:“有了,你跟师太抢斧头吧,一人抓一头,谁把斧头抢到就算赢了,谁要是松了手就输了!这法子可好?”
赵大跳起来道:“好!这法子好!小妖精,你真聪明!”
小玉又飞到他耳边道:“赵大!你是自己人,我教你一个办法,等一下你先拿斧头柄,这比较轻多了,你不是赢定了!”
赵太高兴得例嘴直笑道:“对!对!谢谢你,小宝贝!”
在这浑人口中,小妖精是贬词,小宝贝就是褒语,却不知小玉在给他苦头吃,斧柄滑直,当然容易脱手!
赵大兴冲冲地将斧头举起,自己选了柄,将头送给天心露着憨笑,响声如巨雷地大声嚷道:“来!师太!抢斧头,谁松手就算输!”
天心见事已如此,多言无益,只得接任另一头。
小玉叫一声:“开始!”
二人遂各施全力,向后拖夺。
赵大的神力的确惊人,汹涌而来,不可抗拒!
天心那等高人,若非小玉帮助,手下便于使力,斧头早已脱手,饶是如此,也被他一步步地直往后拖去。
小玉见天心占便宜,仍是赢不了他,心中亦大为着急,飞上下,直是在动脑筋!
忽地它振翅飞去,瞬息不见,只留下二人苦拼。
当她再回来时,天心已遍头大汗,被拖出十来步远!
赵大却大声地道:“师太,没头发的老太婆,你不要睑!你一直跟我走,就是抢到明天,我也夺不下斧头来呀!”
小玉却飞到他头上,开口道:“赵大!你犯规!怎么可以骂人?”
他说话之际,一样东西从它口中落下,正好掉在赵大壮如树干的手膀上,犹在蠕蠕而动,却是一条蚯蚓。
赵太低头一看,蓦地放手大叫道:“妈呀!长虫,老赵没命了。”
天心算是将斧头抢到手中,退后十几步才拿桩站住,脸红,心跳,手颤,口中连连喘息不止!
小玉飞着欢叫道:“赵大!你输了,快让路给师太过去!”
赵大已将蚯蚓抖落,沮丧地道:“这不算,那假长虫害了我,应……应该重来!”
小玉作色地道:“赵大,你敢赖皮,不怕仙子将你丢下蛇坑去!”
赵大这才不作声了,哭丧着脸侧身让路。
天心放下斧头,脸带愧色地从他面前经过。
走出里许远近,小玉忽然笑道:“赵大真有意思,那么大的个儿,却会怕蛇,连一条蚯蚓都怕得要死,这人真浑得可以了!”
天心羞惭地道:“这次又使你帮忙了,他的神力实在惊人,不过用这种方法赢了他,我心中总觉有些不安!”
小五笑着道:“他一斧能劈下半座山峰,不这样你怎么见得着仙子!”
天心默然,半晌才道:“到底还有多少关?我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小玉道:“前面是最后一关了,守关的姥姥最厉害,有人能接下赵大三斧,无法接得任姥姥一杖!”
天心骇然问道:“怎么?她难道比赵大的神力还强!”
小玉道:“不!赵大仗的天生蛮力,一发即止,姥姥是内力,后劲无穷,绵绵不绝,谁能一直地支持下去呢?”
天心忧道:“这一关岂非无法渡过了吗?”
小玉道:“只要你能支持到一盏茶之久,我就有办法了!”
天心忙问道:“什么办法?”
小五故作神秘地道:“法不传二口,你只要支持一盏茶时光就行了!”
天心不由得笑了,道:“看不出你倒是鸟中诸葛,禽里周郎,我尽力而为吧。”
小王也笑着道:“你不要看不起我,仙子常夸奖我说:假若我是一个人;卧龙风雏不如也。你拿我比局面,我岂是那小气鬼。”
天心忍着笑道:“失敬!失敬!方才就算是我失言了。”
说完与小玉相视大笑起来。
笑声中渐渐地路面转宽,面前豁然展开一片奇景。
天心不禁赞叹道:“楼阁玲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我一直以为蓬莱仙山,方壶胜境,只是小说家口中的胡诌想不到今天开了眼界!”
小玉得意地笑道:“你既是羡慕,干脆学仙别学佛了!”
侠尼正色道:“不行,仙在修己,佛在渡人,我为着早年冤孽缠身,这才立意出家,发誓助人,怎能三心二意,回头耘己!”
小玉点头想了一下道:“这道理很伟大,我以前怎么没听过。”
天心点头叹息道:“你身具慧根,应是莲台会上客,紫竹林中神,只可借无人接引,乃堕劫尘,他日有缘,仍返吾门!”
若棒喝,若警惕,声如钟磐,堪济迷离!
然而小玉听了半晌,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太深,太深!不懂,不懂!”
天心喟然道:“有天你会懂的,当你懂了,你就超脱了。”
说着已至一座华楼之前,许多锦衣女郎,簇拥着一个童额银鬓的老姬,女郎个个都是卓丽不群!
小玉忙着介绍道:“这是天心师太,这是‘仙杖神姥’,神功盖世,无人……”
老姬笑着拿拐杖连连击地骂道:“小妖怪,少往我脸上贴金,还不滚到一边去!”
小玉作了一个怪睑,收翅停到一个紫衣女郎肩上。
老姬例开大嘴,露出一口玉白般的牙齿笑道:“‘绦珠宫’有关形同虚设,数十年来,从未有通过二关之人,今日师太连闯三关,足令老身快慰生平!”
天心暗自心惊,因为老姬以杖击地之际,即感心头震动,这一开口说话,语音响笑,两耳如受锤击。
再看她身旁诸女,俱都神色平静,毫不为之所动,心知不但这老姬功力精深连这些女郎亦都不凡。
遂强自镇定,合计作礼道:“贫尼乞见仙子,尚祈姥姥成全!”
老姬仍是大笑着道:“师大能至此地,必可见到家主人!”
天心以为她已允放行,正想表示谢意。
老姬却接着道:“过朱丫头关须雅人,闯过黄丫头的须智者,击退赵大的必为勇者,师太雅智勇兼备,过我这一关可太容易了!”
天心见她又翻了腔,只得耐着性子问道:“姥姥这一关不知如何过法?”
老姬举起手中拐杖道:“受我‘寒铁龙头仗’一击!”
天心见她的杖泛黑紫色,雕成龙形,知道份量不会比赵大的板斧轻,面上现出了犹豫之态。
老姬笑道:“你受得住,当然可以见到家主人,受不住,变作杖下冤魂,念你连闯三关不易,家主人亦会一吊你遗骸,所以我说你到得此地,必可见家主人之面,倒非虚语!”
关心见事必无善了,将心一横道:“贫尼就接姥姥一仗吧!”
老姬道:“你要什么家伙,凡器难当一击,好在利器我们这儿俱有,任凭师太选择,我立刻命人取来!”
天心凛然道:“贫尼就以空手接姥姥一招!”
她这番话说得正气磅礴,四周动容。
老姬亦庄重地道:“豪哉,既是师大如此相让,老身若再多作客套,反而现得矫情,师太请注意,老身这就发招了!”
语毕众女四散分开,老姬大喝一声:“着!”
一杖劈下,但见杖化千条,竟不知哪一条是实!
天心艺出“峨媚”,“分光剑法”中尤擅“捕光捉影”之法,见得真切,猛然跃起,双手接任杖端,随杖而落!
脚踏实地之后,才觉得那杖身重逾泰山,一个失手,立为肉泥,遂运起毕身功力,向上抬去。
天心身为“峨媚”之秀,数十年虚心修为,其造诣亦不同凡响,虽是劝力不如老姬、一到底将拐杖托住了,一人一头,成为平持之局。
老姬见天心能从千万杖影中,将杖抓实,而且能抵住自己六成功力之一击,不由一怔,四围早已娇声叫起好来!
小玉最是兴奋,扑翅飞在高空,大声地喊道:“师大,用力啊,这是最后一关了,记住我的话!”
它是在提醒天心支持一盏茶时光的事!
老姬精目微瞪,手底又加一成功力,这一来天心立现不支,手臂渐下降,她已使出十二分的力量了。
支持到有半盏茶时,天心实在无法再撑,想到此行的任务,眼看有点根苗,却不料在此功亏一篑!
她眼前仿佛现出无数的人,在社素琼与任共弃的剑下惨遭屠杀,辗转呻吟,此刻她一心全在替那些人担心,根本忘记了自身的安危!
就是这种悲天悯人的神情,大义凛然的目光,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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