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孤儿,刚过二十七岁生辰,一身本领皆为师父所授,蒙皇上不弃,有幸辅运开国;景澜也知道了卖茶叶蛋的店家姓程名有,将将而立,祖籍青州,天下大乱后举家漂泊,如今与老母定居京城,一手家常好厨艺。
“相爷,茶叶蛋会吸走不少营养,每日食两枚不妥,今日不如试试白煮蛋?”
景澜笑意盈盈地点头,纤长的手指拨开蛋壳,趁着蛋白,白皙好看。
“程老板倒是位细心君子。”
程有脸红,“相爷太抬举了。”
粗壮精干的汉子每每谨慎羞涩起来,景澜唇边的笑总会深上几分。
“相爷,昨日的小米粥可好?”
“甚好。”
“今日换了包谷珍子,配上玫瑰咸菜,十分可口。大人尝尝?”
“好。”对于程有的提议,景澜一向从善如流,“玫瑰咸菜,是玫瑰花制的?”
“那倒不是。还是芥菜,只是颜色和香气很像玫瑰,便取了这个名儿。”
景澜捧着盛了包谷珍的热碗,认真仔细地听。将要喝时,程有及时撒了层切成丁的玫瑰咸菜于黄澄澄的粥面上。景澜如星的双目一弯,“名字大俗大雅,样子也漂亮。”
程有看画般看着那双眼,“……相爷喜欢便好。”
如此戏码每日上演,直至这天,景澜朝中事务缠身,回府已过初更,夜色深沉,想必程有早已离开。刚叫传膳,却听下人说,卖茶叶蛋的店家仍在后院角门处等着。
景澜一愣,起身奔出房门。
一刻钟后,程有浑身不自在地坐在了相府花厅中。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能入得这样的地方——各种的好,四处摆放的东西全是听过没见过的,如今见了也不能与听过的名字对上号。只记得走了许久才坐下,心中忍不住想,原来相爷每日从房中踱至角门外吃茶叶蛋,竟跟他从摊上过来的路途差不多。
有钱有势的人家,怎么净喜欢把时间花在路上呢?
下意识挠头,他本不想进来,可相爷的命令不得不听。如今好茶好点心伺候着,据说还要上酒上菜。
灯下,景澜的眉目现出暖意,“程老板如此守信,本相自愧不如。”
“相爷莫要……”哎,一着急便不会说话,厅中烧着暖炉,程有浑身发热,满面通红,满头大汗,十分局促,“相爷公务繁忙,是小人、小人……”
“什么小人,你是我的贵客。”
景澜信誓旦旦,程有脑中嗡嗡直响,接着发现,景澜似乎说了“我”,而非“本相”。
“只是……”程有屁股虚沾着凳子,“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家中老母……”
景澜立刻明白过来,“抱歉,是本相考虑不周,今日便不留你了。”招呼下人,“厨房各样菜色装好,让沐风带着,跟程老板一道回,并替本相向程老夫人赔罪。”
程有惊得起身,“相爷太客气……”
景澜亦起身,一手按在程有肩头,浅浅一笑。
看着这笑容,程有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腊八后,家家户户为过年忙碌起来。
这天景澜没等到角门外的程有,以为他生意忙,或是家中有事。谁料程有竟一连三天不见踪影,连个口信也无,景澜心中隐隐忧虑。
“哎……”又一次看向窗外,看着看着,竟不由叹息。
“主人在想卖茶叶蛋的程有?”
干净澄澈的声音,景澜回头,看向面前一身黑衣、武士打扮的男子。
心事被点破,景澜却毫无尴尬。他一向坦荡,此番确实对程有心生好感,而此种莫名的牵挂,更是这几日来才初见端倪。何况眼前这位当是世上除过师父子褚真人外最了解自己,与自己最亲近的人。
景澜温吞笑道:“沐风你错了,程有不止卖茶叶蛋,还卖各样面、清粥小菜……”
薛沐风面沉如水,长目低垂,眉头微皱,默不作声。
自小景澜就爱打趣他,说是想看看究竟什么时候他脸上才会出现不一样的神情。他自然很少让景澜满意。望着那俊秀的眉眼,薛沐风道:“主人,如今不是玩笑的时候。”
景澜神色一僵,“程有出事了?”
“是他娘。三前天程老夫人在城外晴溪河洗衣,突遭巨蛇袭击,中了蛇毒,命在旦夕。制作解药所需的龙须草只有城中玉安斋有少量存货,但价格昂贵。这三天来,程有一边着大夫配药减轻程老夫人痛苦,一边拿着家传玉佩寻找买家……”
“卖?”景澜眉角一皱,“为何不去典当?”
“玉佩成色一般,当不了许多银子。”
“那他为何不来找我?”景澜喃喃自语,有些失落。
“大夫说程老夫人最多还能撑三日,我想,再等等,他一定会来。”
景澜静默片刻,闭眼长叹,“可我等不了了……沐风。”
“我明白。”薛沐风转身便走。
“……沐风。”
薛沐风回头,微有不解。
“用你的易容术,再换身衣服,扮作富家公子,或者过路客商。”
薛沐风了悟,直视景澜如水的双眼,应声道:“好。”
第3章 巨蛇之媒
程有决定再给自己一天时间,若仍遇不到买主,便去求景澜。张口借那么多银子,不知他二人买卖茶叶蛋的交情是否够用。正踌躇间,便有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前来询问,对着玉佩细细查看。程有心中默念买吧买吧,只要肯买,我做牛做马都成。
“玉佩固然精巧,可不值这个数。”贵公子淡淡地说。
人人都这样说,程有急红了眼,一股脑说出原委,最后道:“若非为救家母,玉佩断然不卖。公子体谅,不能再少。”
本以为贵公子会像过往的人一样叹气离开,结果这人叹气是叹气了,却没离开。
“如此……本公子买了。”
程有大惊,贵公子道:“本公子喜欢这玉的模样,本觉得要价太高,但听完个中缘由,方知它乃无价之宝。”
说完立刻交付银两。程有愣愣地钱货两清,看着人走远,才反应过来是老天眷顾,天降恩公。一时恍惚,竟连恩公姓甚名谁都没问。
两个时辰后,薛沐风回府,将高价买回的玉佩呈于景澜书案。
“程有已买了龙须草,大夫立刻制药,程老夫人服下后已有起色,性命无虞。”
景澜松了口气,“这便好。”
拿起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花纹,虽非名贵好玉,但雕工不俗。
“我已下令京兆府彻查此事。晴溪河乃逐江支流,又与柳叶河、碧水河等汇于京郊,为京城并临属各县吃水用水的命脉,突然出现剧毒水蛇,恐怕……”
薛沐风道:“用龙须草解毒,北方并不常见,北方水系也少有毒蛇。”
景澜颔首,皱眉道:“此事不简单,我得亲自跑一趟。”
右丞相下令,京兆府高度重视。可急查一天,竟未查到毒蛇踪迹,只确定了河水无毒,仍可饮用。景澜向建平帝说明情况,告假半日,带上薛沐风,黎明即起,从程老夫人遇袭之地开始,溯流而上往逐江去。
景澜穿白挂素,薛沐风仍是一身武人黑服。
二人行至逐江三支分流处,突见一个大漩涡现于江面,水声大作,急浪卷起。
薛沐风立刻护住景澜,“主人小心。”
巨大的水花拍上岸,二人急退一步,只见黑质白章的庞然大物从漩涡中猛地蹿出,粗逾三尺,长达五丈。血盆大口一张,露出两排利剑银牙。
薛沐风银光剑出鞘,不料水中突然冒出个壮实汉子,手持钢叉,向巨蛇冲去。
“那人……是程有!”
薛沐风却紧紧按住景澜手腕,“切莫激动……看看再说。”
程有虽未习武,但身体素质极佳。他手持钢叉,在水中或浮或没,伺机进攻。巨蛇于江面大肆翻腾,粗长的信子时而一吐,几次险些扫着程有。然而它体貌虽慑人,但灵活不足,都被程有避过。
程有寻机入水,巨蛇找不到敌人,蛇尾只顾乱拍乱打。僵持了数个回合,突然蛇身一挺,吼声凄然,面目狰狞,疯狂动作。
景澜与薛沐风定睛一看,原来程有竟趴在蛇尾上,手中钢叉已入蛇身,腥血汩汩涌出。巨蛇被疼痛激怒,发疯般甩动庞大的身躯。程有双腿紧紧夹住蛇身,拼命攥紧钢叉,想要刺入更深。
蛇身狂舞,蛇血更有股异味。
一人一蛇所到之处,水花激荡,江面殷红。
巨大的震动中,程有头昏目眩,几欲作呕。
巨蛇突然回头,长信直扫程有面门,程有双手一松,翻身入水。蛇尾便趁势猛击程有背部,程有躲闪不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蛇身又迅速一卷,被困住的程有只觉浑身骨头血肉拧成一团,疼痛剧烈,呼吸艰难。
“沐风,快救他!”景澜急得反握住薛沐风手臂。
薛沐风提剑腾身,银色剑光一晃,巨蛇仓皇避开,身体一松,程有趁机逃脱。薛沐风足尖轻点,与巨蛇战在一处。
程有游回江边,却未上岸,又从岸边石缝中抽出一把钢叉,游于蛇尾旁伺机而动。两人一头一尾,相互照应。薛沐风主攻,程有专挑漏洞。
巨蛇流血多时不能久战,薛沐风剑尖挑落间已有胜算。看准时机,二人同时出手。薛沐风一剑刺穿巨蛇咽喉,程有又在蛇尾一叉,大股大股的腥血上下齐流。
薛沐风吸了口气,收剑,落地,衣衫整洁。
蛇身三晃两晃,重重砸在水面上,水花四起。
程有也如释重负地以手臂一抹额头的汗,扭脸一看,面前居然站着景澜。这才发现,将巨蛇击毙的剑客正是上次送饭菜到自己家的那位。
寒冬里,程有一身粗布单衣,浑身湿透,胸襟大开。口中哈着白气,面色通红。不经意间流露的男子气概,让景澜心中有些异样。
因此便不由地看得久了,程有莫名地不自在,脸色更红。
“相爷有礼,您……”
景澜回神微笑,从怀中掏出手巾递上,“伤势如何?等下随我回府,让大夫诊治。”
程有没多想,接过手巾抹了抹头脸,憨笑道:“一口血而已,不碍事。多谢相爷关心。”
薛沐风上前道:“主人,此处江水已被污染。”
景澜点头,“我已命太医院配好解□□,着京兆府于正午前来治水。”
男儿皆尚武,程有不禁对薛沐风生出钦佩之情,由衷赞道:“这位大人好身手!”
薛沐风面无表情,“在下并非朝廷命官。”
程有一愣,薛沐风又道:“你之勇气,令人叹服。”
薛沐风心高气傲,很少夸奖别人,他这么说,景澜很是受用。
程有嘿然一笑,“其实,我是来寻仇的。这家伙差点害死我娘……那日河边有许多人,巨蛇出现,大伙儿四散奔逃,其中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吓呆了,我娘为救那妇人,来不及逃走,被蛇信所伤。还好天降贵人,我娘死里逃生。可只要这巨蛇在一日,就会有更多人受伤,脑袋一热,我便来了。晴溪河等不到它,我就一直寻到此处,见水波与别处不同,等了一阵,它果然现身。”
景澜听罢,郑重道:“程老夫人与程老板皆可当‘英雄’二字。”
程有不好意思地挠头,“多亏相爷与这位……兄弟,否则我凶多吉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相爷,这几日我母亲中毒,因此没能……您……”
“无妨。”景澜那令人心旷神怡的笑容再次漾开,“你为地方除一大害,朝廷必有嘉奖。”
太医院与京兆府办事十分得力,不时便有差役簇拥京兆府尹前来。京兆府尹下轿向景澜行礼,其余差役跪了一片。
程有有些傻眼。
从前与景澜相交,总是闲暇时,他穿着便服,“右丞相”这三个字的光辉便弱了。而今他虽仍着便服,可这阵势……程有都不知该站在哪儿。
“张大人请起。”景澜搀起能做他爹的京兆府尹,“毒蛇已毙,水中有无其他祸害还需详查,现下解水毒要紧。”
“相爷放心。”张府尹朝景澜一拱手,回身招呼差役干活。
景澜与张府尹吩咐了几句,又在江边监督了一时,便带着薛沐风与程有离开。与景澜同行,程有觉得自己腰板直了不少,容光也更焕发了。
程有跟着景澜回府,大夫看伤时,景澜寸步不离,更不厌其烦地询问有无大碍,用药几何,注意禁忌等。相府吴大夫并在场下人都十分意外。
不久后,小道消息从服侍景澜地活泼小侍口中传开:相爷太爱茶叶蛋了,生怕这位卖茶叶蛋的店家有个好歹,以后就都吃不上了。哎,若真有一日人家搬家,或不卖茶叶蛋了怎生好?吃茶叶蛋难道也跟喝酒一样,会上瘾?那茶叶蛋究竟有多好吃?改明也去买个尝尝?
聊到兴头,发现薛沐风站在角落一脸冰霜,下人们背后一凉,立即逃窜。
回到家,程有兴致勃勃地将他斩杀巨蛇的英雄事讲给母亲,却领了狠狠的一顿批评。
程老夫人尚未痊愈,没劲儿打他,便三令五申叫他以后再不许做这样的事。更一再强调,眼前最重要的,是娶房媳妇,延续香火。
程有跪着听训,颇伤感。
娶妻娶妻,哎。不像景右相年轻华美有权有势,不像薛兄弟玉树临风武功高强,他有什么资格娶得贤妻?景右相遥不可及,但……如有一日能学个一招半式,哪怕只有薛兄弟功力之十一,他便心满意足。
第二日,官府的表彰与谢仪送至程家。
一块铁券,正面刻“临危恃勇”,背面刻“见义勇为”。来人特意强调,铁券上的字乃按照景澜亲笔烧制而成,景澜号称“铁画银钩”,其字堪比书圣王羲之云云。
程有欣喜地掂着来回看,他不懂书法,但也知道这必定是极好的。
如若斩蛇的人不是他,怕也得不了景澜亲笔。
这念头一晃而过。
再看送来的银两、米面与熟肉,原本担心这几日为给母亲疗毒,家中积蓄几乎花光,无法过年,这下可是峰回路转,因祸得福。
邻居也纷纷来贺喜,程有有些恍惚,似乎从小到大,日子从未如此喜庆过。
他依旧每日给景澜送茶叶蛋与家常小食。
但他不再立于门外,而是几乎次次入得内院,与景澜坐在亭中,或回廊下、花草旁、碧湖畔,一起吃一吃聊一聊。
“程老板年近而立,尚未娶妻么?”
年后新春,相府“听香”小园,大片浅黄的迎春开得正盛,幽幽香气中,景澜抿口茶,不动声色,明知故问。程有对着那比早春阳光还暖人的面庞,有些失了心神。
“嗯,尚未……家母已请人说媒,二月里就能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