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那群黑衣人的行踪,就被雪花掩盖,再也追查不到了。
事隔几日,大年初四一早,公孙明德才刚下朝,就被延请到刑部。
刑部大厅内,洪捕头眉头深锁,正在绕着圈踱步。一瞧见相爷到了,他立刻拱手。
“怎么了?”公孙明德直接问道。
洪捕头深吸一口气。
“发生抢案了。”
公孙明德点了点头,在桌前坐下。“什么时候的事?”
“从小年夜至今,每日都有,已经连续五起了。”洪捕头恭恭敬敬,送上抢案的记录,表情更为凝重。“虽然这几起抢案,至今无人死亡,但是——”
公孙明德挑眉,等着下文。
洪捕头沉默半晌,才又开口。“相爷,这几桩抢案非比寻常。”
“怎么说?”
“这五桩抢案,被抢的货,不是上等的燕窝、鲍鱼,便是特级的人参、香料,商家们损失惨重,个个欲哭无泪,而且证人们都说了——”他再度深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证人们都说,带头的,是个女抢匪。”
“女的?”公孙明德剑眉一拧,锐利的目光扫来。
“是,她虽然蒙了面,但从身形和声音上,都可以确定是个女的。不但如此,抢匪一行人之中,还有位拿黑色大刀的汉子,始终跟在她身边。”
公孙明德神色木然,沉默不语。
洪捕头一咬牙,继续再道:“相爷,这帮抢匪行抢的皆是上等食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公主她——”
天下之大,但女的抢匪可不多。而专抢上等食材的女抢匪,京城里众人皆知,就只有龙无双一人!
“够了。”公孙明德起身,合上抢案记录。
洪捕头住了嘴,看着脸色铁青的相爷,负手走到窗边,颈背在无声中渗出冷汗。
一室沉寂,静到了极点。
他甚至能听到窗外雪花落地的声音。
好半晌,公孙明德才头也不回的冷声开口。
“我会处理的。”
“谢相爷。”
洪捕头松了口气,弯身一拱手,随即退了出去。
若不是这几桩抢案,闹得太过头,非但抢了货,还伤了人,商旅们叫苦连天。虽然全都怀疑是龙无双所为,却没人胆敢去拿她到案。洪捕头苦思许久,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会硬着头皮,来找公孙明德。
踏出刑部大厅前,洪捕头再度回头,瞧见公孙明德仍站在窗前,笔挺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洪捕头摇了摇头,无声叹了口气。
唉,娶了这么个妻子,真是难为了相爷啊!
大年初四的黄昏,龙无双在铁索的护卫下,从城外赶回来,回到了相爷府。让铁索回去后,她踏着轻快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哼着歌儿,走回精雕细琢的楼房。
只是,才进了房门,她就吃了一惊。
天还没黑呢!没想到,公孙明德却早已回府,正坐在花厅里头等着。
她捧着包袱,一时措手不及,还想快些藏起时,他却开口了,不但开口,那语气还冷得像是冰锥,刺得人心里发寒。
“你去了哪里?”
滴溜溜的眼儿一转。
“我不想说。”
他的口气更冷了。
“你非说不可。”
那冰冷的语气,让她脸上的笑靥逐渐褪去,初见到他提早回府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她生来就吃软不吃硬,见了他这般冷硬的态度,激得她也有些不悦,忍不住仰起下巴,瞟了他一眼,迳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去什么地方,都非要跟你报备不可?”
公孙明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灼亮的眼直视着她,寒声又道:“从你嫁进公孙家的那天开始。”
毫不留情的手劲,把她弄得好疼,痛得她连包袱都拿不住了。眼见包袱落地,她也恼火起来,双眸怒瞪着他。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他却对她的抗议,压根儿听若未闻,铁青的脸庞,逼靠得更近,一字一句的质问:“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如果,他客客气气的问,或许她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回答他。但是,现在他这种活像要吃人的态度,教她也火上心头,忍不住赌气回道。
“我去了哪里,关你什么事?”她倔傲的说。“我就是不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公孙明德的额上,隐隐浮现青筋。
前些日子,她才承诺过,不再去行抢贡品。
她换了个方式,跟皇上讨了个令牌,若是想要贡品,可以名正言顺,直接到当地索取,不用担心食材经过长途跋涉,运到宫里时会没了鲜度。
原本,他以为,她真的改了。
原本,他以为,她真的不同了。
原本,他以为,她真的不会再去行抢了。
谁知道,她竟又故计重施,背着他再度去行抢,而且这回抢的还不是官家,而是一般寻常的商旅。
气愤与失望,同时涌上心头,他握住她的手劲,又重了几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前你行抢贡品,是因为人证被收买,物证也被皇上派人销毁,我无凭无据,才会几次忍让。你真以为我动不了你?”
不懂他为何重提旧事,她忍着疼,拧眉回问。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你不知道这几天城外的抢案。”他咬牙开口。
“抢案?”她呆了一呆。
“以前你行抢贡品,皇上不跟你计较就算了。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连寻常百姓都抢!”
她这才听出端倪,眼儿瞪大的望着他,难以置信的问。
“你以为,那是我抢的?”
“带头的蒙面抢匪是个女的,还有个大汉手拿黑色大刀跟在身旁,所抢的都是上等食材。”
“所以,你现在是认定了那是我做的?”
“不是吗?”他铁青着脸。
龙无双瞪着他,气得有些晕眩。
两人成亲至今,也有三个多月了。
就算婚前,两人恶斗得多厉害;就算婚后,他再忙碌、再没有闲暇与她相处,但她始终以为,这个男人该多少懂得她一些,知道她再怎么态意妄为,也绝对不会去做出扰民的事。
他们是夫妻。结发已有三个月的夫妻。
就算是寻常人犯了案,也得先审才定罪。
但是,公孙明德对她,却是未审就已先定罪。
亏她还以为,这种日子真能持续下去;亏她还以为,两人真的可以作夫妻;亏她还为了他,特地去——
落在地上的包袱,看在她的眼里,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
他不信任她!
这个男人,根本完完全全没信任过她!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在雪地里吻她的唇?为什么要在上朝前,趁着她在梦寐之际,吻她的额。让她以为,他真的有一点在乎她?
王八蛋!王八蛋——
委屈与酸楚瞬间上涌,化为热烫的泪水,几欲夺眶。
龙无双气愤的咬牙,忍住眼里的泪,愤愤不平的瞪着他,口不择言的嚷着:“好,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好了!就算是我做的,你能拿我怎样?你要关我吗?好啊,那就关啊!”
她的挑衅,将他的怒火,挑燃到最顶点。
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全因为这个小女人,悉数消失不见。他沉着脸,用力一握,将她压在腿上,举起宽厚的大手,然后——
啪!
龙无双尖叫出声。
“啊——”她又惊又怒,不敢相信,他竟敢如此对待她。“你打我?!你打我?!连我娘都没有打过我,你竟敢打我?!”
“就是没人敢教训你,你才会无法无天。所有人将你宠上了天,才会让你骄纵得不知人间疾苦!”
啪!
又是一掌。
“放开我,你这王八蛋!”疼痛、屈辱、愤怒充塞心胸,她羞愤不已地在他腿上挣扎着。
“我从你三岁起,就想做这件事!”
啪!
清脆的声音,再度回荡在房内。
年幼时,他曾经瞧见,先皇如何哄着她吃饭,又瞧见她任性的扭开小脸,嚷着说不好吃、不好吃,还把米饭全打翻在地上。那时,他就觉得,她的骄纵无可救药,根本是欠缺教训!
重重的掌,打在她的粉臀上,像是火烧般的疼。她又痛又难过,气得哭了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她哭嚷着,瞪着他脚上的鞋,眼泪一滴滴的掉。湿润了黑布的鞋面。“公孙明德,我恨你!”
听见她的哭声,高举的大手再也打不下去。但他心中怒气未消,将泪汪汪的她拉起身,抓着她的双臂,怒声训道。
“你身为皇家庶女,生来不用劳苦。但是,不是人人都像你,可以不必忙碌操劳,平民百姓们赚的是血汗钱,要养家活口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她气愤的握紧粉拳,槌打着他的胸膛,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的往下掉。她哭着喊道:“我只知道我恨你,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
“全天下恨我的人多得是,不差你一个。”他冷声说道,摇晃着她的双臂,执意问出答案。“你把那些货藏在哪?龙门客栈,还是别的地方?快交出来还给人家!”
货?什么货?!
她该死的哪里会知道,那些货在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信任她。他认定了,那些东西就是她抢的,就算她否认,他也不会相信!
他不信任她——
一阵痛,揪住了她的心口。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他大手的箝制,扬手朝他脸上挥去。
啪!
他的脸上,瞬间浮现五指红印。
“你这王八蛋!”她用手抹去泪,想忍着不哭,但是泪水却如何也止不住。“我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嫁给你!”
红色的夕阳,映照在公孙明德阴沉的脸上。
他冷漠的起身,看着她,缓缓回道:“彼此彼此。”语毕,他再也不愿意久留,把哭泣的她,独留在房内,迳自就转身离去。
第十六章
天色末亮,在书楼里坐下一夜的公孙明德,回到两人居住的院落,预备取回朝服。
院落里漆黑一片,烛火末亮,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公孙明德脸色一沉。
毫无疑问的,龙无双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面无表情,推开房门,点上烛火。
灯火明亮,照映着华丽的花厅、卧房,也照映着红纱飘荡的绣榻。绣榻上空无一人,锦被摺得整整齐齐,未曾被动过。
烛火的光亮,也照映着一地破碎的衣料。大量的衣料,有的灰、有的黑,全被剪得粉碎,散落了一地,旁边还扔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公孙明德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被剪碎的,全是他的衣服。
气愤的龙无双,在离去之前,竟把他的衣服剪了!
衣料虽然被剪碎,但是还能隐约看得出,灰袍的袖,以及黑色的衽边,瞧那被剪碎的分量,“受害”的衣服,肯定不只一件。
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他尚未平息的怒火,再度涌上心头,这回来势更凶猛,宽厚的大掌紧握成拳,紧到连骨节都嘎嘎作响。
一声鸡鸣,透过窗棂,传进屋内。
时间不早了,他要是再不出门,今日早朝就要迟了。
公孙明德眯起双眼,一步步走向衣橱,用最缓慢的动作,打开衣橱的门,心里怒火仍旺。
那个疯女人,要是连他的朝服也剪了,他就只能穿着身上这件衣服,去赶赴早朝了——
朝服完好无缺。
他瞬间有些错愕。
不仅朝服安然无恙,就连其他的衣服,也都还在衣橱内,一件都没少。灰袍黑衽,一件又一件,全搁在原处,不但没少了袖子,也没少了衣摆。事实上,衣橱里的衣裳,全都没被动过,更没遭到剪刀的肆虐。
公孙明德瞪着那些衣裳,半晌之后才回过头来,看着满地的破碎衣料,以及那把剪刀。
他蹲下来,拾起几块衣料。
灰色的衣料质地光滑,触感柔且暖,是男装所用的上好料子;至于黑色的衣料,则有着极细的绣纹,绣纹用了黑线,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看得出是刻意低调,又保留了一丝华贵。
这些衣料全是簇新的,不论是用料或是做工,都是上好的。不难想见,这些衣裳的原貌,该是十分出色的。
窗外,再度传来鸡鸣。
而公孙明德却只是瞪着手中的衣料,一动也不动,久久没有起身。
午间。
大雪纷飞,路上行人纷纷走避。
一匹骏马却朝着龙门客栈而来,直到门前才停下。骏马之上,正是刚离开皇宫,就疾驰而来的公孙明德。
他翻身下马,才走到客栈门前,还没踏进去,一个黑衣大汉就身影一晃,高大的身躯挡住门口,微微摇了摇头。
公孙明德早已预料到,龙无双不肯见他。他神色平静,在门前停步,并不试图闯入。
“我没有要进去。”他对铁索说道,声音低沉,眸中的光芒锐利如剑。“我来,只是要问你话。”虽说,铁索也是嫌犯,但他总敬重这男人还是条汉子,不愿意派人拘提,反倒亲自前来。
他看着铁索,一字一句的问:“那几桩抢案,是不是你们做的?”
向来惜言如金的铁索,难得的开了口,直视着公孙明德的眼,只说了两个字。
“不是。”
公孙明德的脸色,稍稍一变。
根据多年来的经验,他深深明白,纵使龙无双的话未必可信,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一诺千金,说出口的话,绝不可能有假。
但是,这几桩抢案,不但有了人证,描述全都符合龙无双与铁索。且每次案发时间,两人都恰巧不见踪影,这一连串的巧合,全都指向一个事实。
而铁索却说,抢案并非他们所为。
公孙明德眯眼又问:“这几日午后,你们去了哪里?”
这回,铁索只是摇头,并未答话。
“不能说?”他问。
铁索点头。
两个男人站在门前,僵持不下,一会儿之后,公孙明德明白,再不能从铁索口中问出什么线索,才点头告辞。
“打扰了。”
翻身上马后,他抬起头来,视线望向客栈二楼。二楼的特等席,牡丹雕花窗紧闭着,窗内空无一人,不见那窈窕的倩影。
他收回视线,一扯缰绳,胯下骏马在雪中,撒蹄飞驰。
四周的景物,迅速往后退去,白雪纷飞,让四周的一切,看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策马疾驰,心中却思潮起伏,满脑子都是与抢案相关的线索。
纵然铁索否认犯案,纵然铁索一诺千金、纵然铁索没有说谎。但是,这一切还是未能证明,抢案与龙无双无关。
他需要证据,需要确确实实的证据,而不能听信铁索的一面之词,或是信了她昨天夜里,气极的时候,从眼里滴下的泪——
如果,她真的与抢案无关,那么,那几天里,她究竟去了哪里?
雪愈下愈大,公孙明德回到相爷府,在府前翻身下马。门前的仆人,立刻走上前去,预备替他牵住马儿。
只是,地上积雪,比平日难走。才刚走下阶梯,那仆人就猛地一滑,砰的一声,重重的跌在雪地上,摔了个屁股开花。
另一个仆人,连忙跑过来,牵过马的缰绳,不敢让主子久等。他连连鞠躬,赔着不是。
“对不起,相爷,这小子的鞋旧了,在雪地里站都站不稳。”他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同伴,好气又好笑的直摇头。“唉啊,不是早就叫你换鞋了吗?”
公孙明德走上阶梯,进了大门,预备回房换下朝服。他走过长廊,踏进积满雪的小径,一步步的踏过积雪。
蓦地,他陡然停下脚步。
相爷,这小子的鞋旧了,在雪地里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