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便看见余老夫人微弱喘着气躺在软踏上,嫣然虚弱坐在榻边,面色惨白神色恍惚,一看见明兰,便上来紧紧握住她手,颤着唇瓣喃喃道:“叫妹妹笑话了……”随即又强打精神,朝那女子大声道:“你还不快起来,我不会受你的茶!你快走!”
那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她容貌娟秀,形容可怜,头上斑斑血迹,想是磕头磕出来,两眼泛红着泪水:“以后姑娘便是我主母,若姑娘不肯容我,天大地大我们母子如何容身,今日姑娘若不应了我,我们母子三人不如死在这里罢!难倒姑娘忍心看着我们死么?!”
嫣然素来面薄心软,被她这么一说,更是说不出话来,在明兰目光下愈加无地自容,虚弱喊了一句:“你先起来吧,我,我不会让你死……”
明兰听直翻白眼,余阁老严于律己,一辈子没有纳妾,余老夫人顺顺当当活到现在,儿媳又不敢忤逆自己,嫣然在祖父母呵护下长大,祖孙俩估计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抗打击性自然弱了些,这要是换了王氏或如兰墨兰在这里,呵呵……明兰忽然十分怀念那三个女人旺盛的战斗力。看着余老夫人进气少出气多样子,明兰咬了咬牙,便凑到老夫人耳边道:“老夫人见谅,明兰要逾越了。”
余老夫人睁开一线眼睛,见是明兰,心里明白,却提不起力气,只艰难喘着气道:“你便如我自己孙女一般,去……去给我那没本事丫头撑个腰!”
明兰站到门口,看着台阶下那女子,清脆声音响起:“下跪何人?要我姐姐喝你的茶,总得报个名字吧!”
那女子轻轻抬起头来,见周围仆妇对明兰甚是恭敬,便以为这是余家二房小姐,收住哭声道:“我,我叫曼娘,这是我一双苦命孩子!”
明兰表情温和,笑道:“纳妾不是主母喝杯茶的事,所谓家宅不宁祸起萧墙,便是寻常人家讨个妾室也要问清来历,何况宁远侯是名门望族帝都贵胄,若是我姐姐连你来历过往都不清楚,便随随便便喝了你这杯茶,岂不叫人笑话余家没体统?!”
语音清楚,条理明白,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曼娘神色一怔,有些意外看着明兰,这时丫鬟为明兰端来一个软墩子,明兰温文尔雅坐下,微笑着问:“现在我替祖母和姐姐问你一二,问清楚了姐姐才好喝你的茶呀!不知你是想跪着回话,还是站着回话呢?”
见明兰这般派头,四周仆妇已经渐渐止住议论声,看着这母子三人笑话般,曼娘咬了咬牙,便站了起来,低声道:“但凭姑娘问话。”
一个丫鬟为明兰端来一个托盘,明兰好整以暇端起茶碗喝了口,和气问:“不知你是否顾府中人?”曼娘低着头,闷闷道:“…不是。”
明兰心里暗笑,又问:“哦,那便是外头人家了,不知你家父母兄弟如何?做何营生?”
曼娘苍白脸陡然间发青了一般,抖着嘴唇,断断续续道:“……我,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兄长,他自己做些小生意……”
“什么生意?”明兰紧紧追问,四周仆妇睁大了眼睛等着。
“在…漕运码头。”曼娘声音几乎轻听不见了。
明兰正要说,码头搬运工倒也是个正当职业,忽然老夫人身边一个嬷嬷俯身过来说了一句,明兰皱眉道:“那你与六喜班有什么干系?”
曼娘声如蚊啼:“我哥哥原先在那里打过杂。”
明兰恍然大悟,她就知道,顾二那种纨绔子弟能认识外头女子不是青楼便是戏楼,便为难道:“这可难办了!这我姐姐恐怕做不了主了,你不如自去求顾家?”
曼娘砰一声又跪下了,泪水滚滚而下,连连磕头:“那顾家嫌弃我出身低,不肯接纳,我没有法子……只有求姑娘可怜可怜了,眼看着我这一双孩子大了,总得给他们入籍呀!”
明兰看着那两个孩子才三两岁,懵懂无知,心中微微怜悯,便试探道:“顾家纵算不认你,可这孩子还是会要吧!只是怕得委屈你了。”
曼娘大是惊慌,叫道:“难道要拆散我们母子?瞧姑娘玉人一般品貌,真是好狠心肠!若离了我孩儿,我,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重重把头磕在地上,旁边仆妇急忙去拉着。
明兰心里开始冷笑了,口气渐渐转硬:“姑娘真是好算计,知道顾家人不容你,便要我姐姐来做个不孝儿媳妇,这还没进门呢,便要先忤逆长辈了!”
曼娘目光闪烁,转而低头凄切道:“姑娘行行好,就可怜可怜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母子三人性命就握在姑娘手中呀!将来我与姑娘姐姐共侍一夫,定会恭敬顺从,唯令姐之命是从,我这双孩儿就是令姐孩儿……”
她话还没说完,里屋传来嫣然隐隐哭声,余老夫人竭力喘着:“赶出去,赶出去!退亲!退亲!……”声音很低,外头听不见,只站在门口明兰知觉了,便一下站起来,大声喝道:“住嘴!”
女孩子声音尖细,音量很高,蓦然让庭中众人呆了一呆,明兰一下站起来,走到台阶口,居高临下看着曼娘,冷声道:“什么共侍一夫?无媒无聘,我姐姐和顾家有什么相干,你再嘴里不干净,当心我掌你嘴!”
曼娘呆住了,她想不到这个花朵般漂亮小女孩暴怒起来这般骇人,前一刻还和气温文,后一刻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心里有些怯了,随即看着周围这许多人,又鼓起勇气,高声道:“姑娘不叫我活,我们便都不活了!”
说着便抱起儿女往墙边冲去要碰头,立刻被周围仆妇拦着,然后她嚎啕大哭不止,一双孩儿也被骇住了,连连尖叫啼哭,一时‘娘呀儿呀’叫声一片,混乱不堪。
这时奶母拉着管事妈妈终于到了,看着这般场景,立刻叫人退散,然后指挥两个粗壮婆子把曼娘一左一右架了起来,曼娘惊慌着不敢再哭,明兰轻轻挥手,冷冷看着她们,声音清亮缓慢:“你出身虽低却也并无大过,安安分分嫁个平头百姓也能平淡一生;可你明知自己出身难以被豪门望族接纳,明知顾府不容你,又为何要做人家外室,既做了这外室,便何必来这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难不成当初你是被逼无奈而至如此境地?……哼哼,你叫我姐姐接纳你这不为顾府所容之人,陷我姐姐于不孝;你惊余府上下鸡飞狗跳惹人指点,陷我姐姐于不义;你开口闭口主母妾室,我姐姐清白金玉一般人儿,却无端被你坏了名声!——你与我姐姐非亲非故,你这么没头没脑摸上门来,就让我姐姐不孝不义,还败坏清誉,我今日便是一顿巴掌把你打出去也不为过!”
明兰骂头头是道,便是适才对曼娘心存怜悯仆妇也都面露不屑,曼娘看情势倒转,又要开口争辩,明兰抢先开口:“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条,你自己好好出去,余府家人送你上回京路,一条,你被堵住嘴巴绑住手脚,从后门抬着出去,丢上回京车船!你自己选一样吧!”那管事妈妈甚为机灵,一听这话,立刻叫人去那绳索绑带。
曼娘一张俏生生脸转了好几个颜色,咬着下唇,婉转柔弱,可怜兮兮看着明兰,又待说上两句:“姑娘,我……”
明兰再度打断她,睥睨着她,冷冷道:“你只需说好或不好!妈妈,绳索可备好了?”
后一句是对着管事妈妈说,那妈妈立刻应声道:“早备好了!只能姑娘发话!”旁边几个粗壮婆子也蓄势待发,只能令下,便要动手。
曼娘眼睁睁看着明兰,明兰毫不惧怕看回去,长年目睹王氏母女与林姨娘母女切磋技艺,同台竞技,今日这点场面还真吓不住她。
两人目光对上良久,曼娘颓然无力,自己拉着两个孩子站起身,让仆妇拉了出去。
第39回
明兰趴在车沿上吐出最后一口黄水,然后翻身倒在软软卧垫上,老太太爱惜抚着她小脸,不过几天功夫,明兰身上万年不消婴儿肥迅速崩溃,对于白胖小孙女会窈窕下来这一点盛老太太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惜她猜到了结局,没有猜到过程。
小明兰晕车天翻地覆,看东西都是重影,对着房妈妈叫祖母,对着驾车老张说崔妈妈你怎么长胡子了,老太太很是心疼,一路上都把明兰搂着让她睡在自己膝上。
那日余府大闹后,明兰一回府就被盛老太太禁了足,外加禁足和罚抄佛经,盛老太太问她知道错了吗?明兰很老实点点头:知道,太过张扬。
这一抄就一直抄到起程,明兰始终没机会再见嫣然一面,余府上下被守密不透风,什么消息都出不来,外头只知道嫣然生了‘重病’,与顾府婚事暂缓。
看祖母脸黑如锅底,明兰一直不敢辩解,直到上了路后看老太太心疼她晕车,态度缓和了许多,才一边吐一边结结巴巴为自己辩护一下:“…祖母您想想,孙女哪有那么二?”
当年她顶头上次法官老太总结多年把人丢进黑窑经验,得出一句很玄妙结论:有些事看着很安全,其实很危险,有些事看着很险,其实很安全。
首先,她做好事不留名。只要余家仆妇不出去嚷嚷,曼娘被骂了半天也不知道骂她人是谁,何况这件事对余府来说并不光彩,他们必然把事情捂严实,别说明兰发挥,就是曼娘表演也不会让下人漏出去;而且盛家立刻要全家搬走,而余阁老家却是要在登州养老,等到了京城或者随盛紘转调外地,那就更加没关系了。
盛老太太神色不变道:“你又何必强出头?说到底,那也是余家自己事!”
这句话正中靶心,明兰消瘦稚嫩面庞忽然沉默起来,半响,小大人般幽幽叹了口气:“生为女儿身,这一辈子都得谨言慎行,不可落一点口角与人,可是……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趣儿呢?走一步路是规矩,说一句话也是规矩,从睁开眼睛到躺下睡觉,时时刻刻都要思量着厉害关系;孙女真不喜欢这样过,不过是木头人一般熬日子罢了,孙女想偶尔……偶尔那么一次,也能做自己想做,说自己想说……祖母,明兰知错了。”
明兰伏在祖母怀里,心情十分低落,与其说她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不如说是物伤其类,同病相怜。像嫣然这样祖父尚健在,老爹就会为了荣华富贵置女儿幸福于不顾,那自己呢。如果有朝一日自家老爹需要牺牲女儿婚事来换取利益,那盛老太太是否能为自己做主呢?在这世上,女孩家命运真如浮萍一般,可是,为了衣食无忧尊荣生活,是否非得牺牲一切性格和原则而去忍让奉承乃至虚伪狠毒呢?
盛老太太也默然了,抚着明兰细柔如鸦羽松散鬟髻。其实余老夫人后来曾亲过府道谢,直夸明兰急人所急,乃性情中人,颇有侠义之风,还说嫣然这辈子有这么个姐妹也算有福;她也知道此事并无大碍,只是想磨一磨明兰性子,免得将来太锐利了容易自伤。
既然明兰已经认罪受罚,且改造态度良好,盛老太太便解除了消息封锁政策:
嫣然婚事千回百转。余阁老素有痰症,那日大闹后吐出一口夹杂浓痰淤血,倒因祸得福舒开了经络,康复后余阁老迅速投入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嫣然订了一门新亲事,是他旧年故交之家,婚事说好不好(和华兰比),说坏不坏(和嫁给顾二比)。
亲家远在云南大理,当地名门段氏不知第几个嫡孙,比嫣然大了许多岁,据说人品很好,至今未能说上合心意亲事是因为有腿疾(小时候摔断过腿),因此不能入仕。
这次余阁老是铁了心了,下手狠准快,直接叫儿子送银子过来置办嫁妆,再有啰嗦半句他就开宗祠把儿子逐出家门,明兰起程出发那一天,余家刚刚和段家过了定礼。
“…也好。”明兰努力往好处想,“就算不能出仕,也能行医经商置产,许多事能做呢!对嫣然姐姐好才是最要紧。”想着嫣然总算逃离陷阱,明兰又高兴起来,拍着手道:“这下子宁远侯又得四处寻亲家了,京城媒婆生意不错呀!”
“不用寻了。”盛老太太沉沉道,“余大人将嫣然妹子许过去了,等及了笄便过门。”
明兰呆住了,直觉万分愤慨,恨不能握着拳头到外头去跑两圈,或狠狠咒两句老天,过了半响,她一阵眩晕恶心,遂转过头,抱过一个空盂盆子继续呕吐。
一路往南,车辘滚滚,八月末北方空气温爽,蓝天高阔,明兰晕车十分顽固,始终相伴相随,为了给明兰解闷,又或许是出了门后大家都心情放松了,房妈妈开始给明兰讲古:“姑娘呀,你也别怪老太太罚你,她是为了你好,女人这一辈子要活好,门道可大了。”
趁老太太在另一辆马车歇息,房妈妈坐在车里照看明兰,一边给明兰捋平毯子,拍软枕垫,一边絮絮叨叨。
房妈妈理论能力欠佳,但胜在几十年来耳闻目睹实例案件充沛,按她经验,女人这一辈子好坏,不过是一命二运三本事,三者只要占其二,便可一生顺遂。
拿余老夫人来说,她早年出生于山东大儒之家,父母温厚,家规严谨,这命是很好;后来许夫婿余阁老是父亲得意门生,余阁老于贫寒之时受恩师赏识且嫁女给他,便十分感激,与余老夫人一生恩爱,便是后来仕途顺遂青云直上之后,也不改夫妻情义,与妻子一心一意同至白头,余老夫人这运也是极好。
如此,余老夫人便是搏斗能力为零也无所谓了;可以说,余老夫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需要耍心机使手腕,温室花朵般幸运儿。呃,也就是因为这样,她压不住嫣然她后妈,有时候还需要余阁老亲自出马教训儿媳。
“哎……没本事又如何?架不住人家生好嫁更好呀!”房妈妈十分嗟叹。
明兰听入神了,这比说书还好听。
“看来投胎很要紧呀!若是爹妈好,便事成了一大半了!”明兰由衷感慨,余老夫人爹妈挑女婿本事着实不错。谁知房妈妈不甚赞同:“那也不见得,嫣然姑娘生下没多久就没了娘,爹又是个狠心,可她有余阁老和老夫人护着,但凡自己有些本事,将来也能立起家业来,就怕……她随了余老夫人呀!”
“是吗?”明兰拒绝苍白无力理论,要求事实说明。
房妈妈很爽快把自己捧出来说,说起来还不无得意。
她生在一个贫苦潦倒农户,父亲重病缠身,七岁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母亲无奈之下把她卖给了人伢子,后卖进勇毅侯府,她命实在不怎么样。
但是她进侯府之后,勤快老实,很快被选到侯府小姐身边做丫鬟,然后凭着自己好学不倦,写字算账绣花理家等本事一一精通,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绝无二心,最后荣升为徐大小姐身边一等大丫鬟。后来跟着陪嫁入盛府后,被老太太做主嫁给了一个管事,夫妻双双脱籍自去谋生,后来儿孙满堂,家业殷实,一个儿子考了秀才开了个私塾,一个儿子开了好几家店铺,还有一个置办田产当起了小地主。
“妈妈运气不错呀!果然是好人有好报。”明兰越听越精神。
房妈妈微笑着摆摆手:“光是好人可不顶用。当初我知道自己必是要被卖时,便日夜做活攒下几个大钱给了那人伢子,苦苦哀求他把我卖进个好人家,也是运气好,遇上个厚道人伢子,这才有机缘遇上老太太;是我在侯府里肯吃亏肯多干活,才入了老侯爷夫人眼;末了,也是我促着我男人出门闯荡,才有儿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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