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一会儿,呼啦啦进来一群锦缎珠光的女眷,当头一个中年美妇正和平宁郡主亲热的说话,后头跟了一个前呼后拥的少女,明兰知道,这便是六王妃母女了。
六王妃生的白净富态,一身大红金团压花妆花褙子,瞧着蛮和气的,她身边聚拢了许多女客问安,明兰再去看嘉成县主,只见她身姿曼妙,气度华贵,一张妩媚俏丽的瓜子脸脂粉薄施,明兰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道: “县主和郡主倒有几分相似。”
连姐儿拍着明兰的肩膀,轻呼知己:“你说的太好了,我也这么觉着,只老也说不出来!”
嘉成县主约莫十五六岁,正是含苞欲放的迤逦年华,被七八个贵女围着说话,便如众星拱月一般,一忽儿娇笑一忽儿戏谑,长袖善舞的模样,竟与平宁郡主有六七分相似。
再看平宁郡主,她如今把一腔热情都用在六王妃身上,热络的几乎跟亲姐妹一般,其余人便不怎么搭理了,如兰阴沉的瞪着,忽低低道: “马屁精!”
明兰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四周,好在人声嘈杂,也没人听见;明兰连忙把如兰再拉开人群中心一些,到墙角找了个杌子坐,连姐儿也跟着过去。
明兰挑了话头,扯着如兰一道说泉州时的南方风光,连姐儿还没离开过京城,十分好奇,明兰那会儿病得一脑门子浆糊,自也不知道,两个女孩连连追问之下,如兰终也起了兴致,端着架子细细说起来,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哈,倒也投缘。
堪堪讲到泉州著名小吃,萝卜丝菜包子,如兰讲的津津有味,几乎把连姐儿的口水都引出来,这时忽听平宁郡主高声道: “……戏台子的点景都搭好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郡主首先挽着六王妃的胳膊,带头出去了,后头一干太太小姐们都说着笑的鱼贯跟出去,留下丫鬟婆子慢慢收拾桌椅茶碟。
连姐儿轻快的跳起来,一手去拉一个兰,笑道: “走,咱们看戏去,这回姑姑请的是最红的双喜班,他们的《玄女拜寿》和《醉打金枝》两出戏在京城可唱火了!”
明兰听着也颇感兴趣,刚要从杌子上起来,一只手放下茶碗的时候,忽然旁边一个正收拾的小丫头手一歪,将一盅没剩多少的蜜枣泥倒在了明兰手背上。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连姐儿忍不住骂道: “笨丫头!你怎么弄的?!”
那小丫头才十一二岁,见闯了祸,立刻赔礼下跪,连声道不是,明兰无奈道: “算了,还好只是手上,若是衣服上就麻烦了。”说着甩甩手,只觉得手指缝黏糊糊的,有些温热。
那小丫头十分乖觉,连忙道: “请姑娘去后头净下手吧,洗了手便好了。”
如兰皱眉道: “那戏怎么办?晚了可要开锣了。”连姐儿是戏迷,也是心急难耐,她仰慕双喜班已久,明兰见她们的模样,便笑道: “你们先去,我净过手再来寻你们。”
连姐儿大喜,又叮嘱了那丫头几句,然后拉着如兰先走了。
明兰一边暗叫倒霉,一边跟着那小丫头从后头出去,到一间里屋坐下,那小丫头很快捧出一盆温水,帮明兰卷起袖子,卸下指环手镯,细细洗净了,然后用干净布帕给明兰抹干手,再帮明兰戴好首饰;一忽儿功夫便全好了。
明兰但看她如此动作利落,有些意外,一边给自己捋平袖子,一边打趣道: “瞧你手脚利落的,倒似常给人洗手,莫非你常把枣泥倒人手上?”
那小丫头十分伶俐,甜笑道: “瞧姑娘说的,奴婢哪有那个胆子。”说着,她还不住的偷眼打量明兰,还赞了一句:“姑娘真好看,人也和气,跟个仙女似的。”
明兰暗叹:到底是侯府,瞧着丫头的素质,手上嘴上都来的!
然后这小丫头便自告奋勇给明兰带路,“ 姑娘走好,扶您罢,这路上滑,从这儿走去戏台子更近。”
明兰是路痴,只有老实跟着的份儿,穿出了垂花门,只见丫鬟婆子穿梭来往,明兰忽心头一跳,觉得有些不对,今日出来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外罩着统一的青蓝色束腰比甲,怎么这个小丫头没穿?不过人家府里的事儿,她不好多问。
小丫头扶着明兰迅速的走着,东一拐西一绕,越走越偏僻,明兰心里开始打鼓了,连连质问,每回那小丫头都说:快到了。
明兰越看这小丫头越像人贩子,奈何自己不识路,只好再忍一忍;直把两整段的抄手游廊都走完了,还要往前走,来到一处冷僻的花厅园子后,明兰终于忍不住一把甩开
小丫头,瞪眼道: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小丫头往前方一处指去,轻声道: “姑娘您瞧,咱们到了。”明兰微怒,厉声道: “到什么到?你家戏台子搭在半个人都没有的地方?”
忽听一声轻笑,有人道: “难道我不是人吗?”明兰吓了一大跳,赶紧抬头去瞧,只见一个锦衣金冠的翩翩美少年,扶廊而笑,不是齐衡又是谁?
小丫头见任务完成,冲齐衡福了福,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明兰都来不及叫住,不由得气急:你丫的练过神行百步呀。
齐衡嘴角含笑,走到明兰身边,装模作样的拱手道: “六妹妹,许久不见了。”
明兰心里生气,又怕被人瞧见,不去理他,转头就要走,齐衡急了,连忙拦在明兰身前,道: “这儿僻静的很,不会有人来的,且春儿是我的丫头,妹妹大可放心。”
明兰一听,怎么觉得这话这么暧昧,于是冷着脸道: “齐公子自重。”
齐衡立刻乐了,伸手便要去拍明兰的头: “小丫头又和我掉书袋,前几日我去你家,大家都在,偏你不出来,怎么回事?”
明兰急急的甩开脑袋,尽力严肃道: “旅途劳顿,偶感不适,卧床歇息。”
齐衡板着脸骂道: “你个小骗子,从小就爱骗我。我早问过你三哥了,他说你好的很,我来前两时辰还活泛着呢。”说着要去揪明兰的耳朵。
一天之内被那两兄妹各出卖了一次,明兰也火了,用力推开齐衡的胳膊,叫道: “你是天王老子不成,你一来,我们全家都得出来接驾!少我一个,你就不痛快了?”
明兰用了些力气,急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瓷白的肌肤嫩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了,齐衡顿时心中一荡,一把拉住明兰的胳膊,凑过去低声道: “我只想见你,你知道的。”
语气温柔,心意缠绵。
明兰几乎吐血,从小到大,她明明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好话都没说过几句,可他偏偏就爱来闹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自己补出这么一段来,眼看着齐衡抓着自己的胳膊,越靠越近几乎可闻的男子气息,明兰急了,心一横,低头看准,抬脚用足力气,就是一下。
齐衡疼的连连后退,蹲下去摸自己的脚,明兰这才松了口气,正色道: “你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齐衡瞧着明兰孩子气的跺着脚,她撅起来的小嘴精致嫣红,齐衡不免有些痴迷,理直气壮道: “若你肯与我好好说话,我何必出此下策。”
明兰冷笑道: “齐公子果然长进了,若是将这份心思用到读书上,没准能捞个状元榜眼的。”
齐衡脸色刷的变了,慢慢站起来,向明兰走近几步,又站住,低声道: “你不必如此刺我,我知道你生气了;大半年未见你,我不过想瞧瞧你如何了。”
明兰听出他话中的委屈之意,心里软了下,知道不可意气用事,就算要和他保持距离,也不能得罪人,便缓和了声音,道: “我就在这里,你瞧吧。”
齐衡细细上下看了看明兰,不过几个月没见,明兰浑似变了一圈,面如水映韶光,目如月皎清辉,齐衡微微有些失神,笑道: “你长高了,也……好看了。”
明兰想了想,走到齐衡跟前,认真道:“元若哥哥,你见过嘉成郡主吗?”
齐衡呆了呆,道:“见过。怎么?”
明兰重重叹了口气,决定索性把话说开了: “元若哥哥是聪明人,难道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儿,你会不知道?郡主的心意,你做儿子的早该领会了。”
齐衡蠕动了下嘴唇,脸色变了几刹,然后神色从慌乱渐渐转成决心,忽抬头道: “可我不愿意,她,她……我不喜欢。”
明兰深深无力,柔声劝道:“喜不喜欢她另说,可你却不该再来寻我了。我知道你从小就与我家兄妹好,可如今我们渐渐大了,你如何能不避忌着些?若有个三言两语,我家姊妹的清誉便全毁了。”
齐衡也不知想通了什么,居然展眉而笑,笑的丽色如花,带了几分天真,温柔道: “我不是那孟浪之人,定不会如此了。我也知道好歹,只是你大哥进了翰林院,我以后怕不好来你家了。”说着放低声音,轻轻道,“只是想见一见你,想的厉害。”
纵使明兰在法庭里已经百炼成钢,这等缠绵悱恻的情话往自己身上招呼,她也忍不住红了红脸,但是铁一样的现实摆在面前,明兰努力硬起心肠: “齐公子,请有分寸些,我人微家薄,当不起你的厚意。”
齐衡神色迷茫,呆呆道: “……我只是喜欢妹妹。”她又古怪,又挑剔,人前乖巧老实,人后懒散小气,待他也不好,还骗他躲他,可他偏偏喜欢她。
明兰心头微微酸苦,强逼着自己去直视他的眼睛,恳切道: “算我求求你,人前人后莫要提起我半句,但有半丝闲话,别说郡主,便是六王爷,我家哪个又惹得起?即便不是嘉成县主,也轮不到我一个小小庶女,齐公子你自小眼见耳闻,难道会不知道?”
齐衡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脸色灰败,神色委顿下来。
明兰狠狠心,再添一把火:“以后不要再来寻我,便是碰上了也不许与我说话,非得说话也请以礼相待!这世上,女儿家活得何等艰难,若有个风言风语,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你可得记住了!”明兰直直的着看齐衡,用目光强烈的恳求着他,齐衡木木的点点头。
明兰无奈的叹了口气,低着头,转身离去,齐衡只呆呆瞧着明兰的背影,渐渐的那长廊尽头处不见了。
第54回
蜿蜿蜒蜒曲径回廊一段接着一段似永远也走完,明兰心里闷得难受,索性跨出回廊沿着零星散雪石子路大步迈开却始终甩不掉心里郁气。
快到中午了,日头渐高。晴雪初好,或近或远种了许多树,花淡如浮烟,香气伴着冰雪缓缓沁入明兰鼻端。明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清香溢满胸腔,觉得心里畅快了些才慢慢放缓脚步。
明兰低着头走路,忽闻一阵脚步然后头顶响起一个极低沉男声:“盛…六小 姐。”
明兰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只见一个粗老花树后转过一个男子,身着暗红色流云蝙蝠暗纹,直褂边角以两指宽暗金色锦绒滚边外头罩着一件酱色缎貂皮袍, 他朝着明兰走前几步,高大颀长身材背光遮出整片巨大阴影,明兰生生被罩在里头。
明兰侧开几步,终于看清他面孔。他约二十来岁,挺直的鼻翼在白皙脸颊遮出一小块暗影,眼睛眯成一线,线条格外秀长却透着几分耐阴戾。
明兰心头一动,她终于想起来了,试探道:“二……表叔?”盛家姊妹方才行礼时是按着平宁郡主那一边来叫的。
那男子点点头,沉声道:“你与余阁老家大小姐相熟?”表情带着几分愤懑 ,目光犹如钉子般,这句话语尾虽扬却是问句。
明兰心脏跳得厉害,强自按捺下心慌,恭敬地福了福道:“余老夫人与我祖母常一同礼佛,余大小姐也常来我家。”她可什么都没说。
男子短促冷笑两声:“余阁老好大架子,既与大理段氏有婚约,在先前何不去信询问?非得等人家找上门来才‘记起’这桩婚事。”语气中充满了压抑难平的愤怒。
明兰低着头飞快思考,她知道与嫣然说亲的是宁远侯二公子顾廷烨。他虽声名狼藉在外,但在求娶嫣然时倒实实在在的规矩了一阵子,还登门诚恳表态过,结果努力了半天还是没能娶成嫡长女,只给了个继室所出次女。
他本不是个好性子,一口气活活憋到现在,估计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有些松了一口气了,一觉睡醒人家就变卦了,还以迅雷之势嫁去了云南。
“看来余阁老果然是个重信之人!只是为何不早些说明?要知道顾某人也是非她可!”顾廷烨语带讽刺,一拳捶在花树上,粗壮的老枝干纷摇下一地花瓣。
明兰后退几步,感受到他强自隐忍却将将勃发的怒气,心惊胆战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很无厘头的忽然想起中学课本里面《鲁提辖拳打郑关西》里情景。 小心肝儿颤了颤,心里盘算了下,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用糊弄连姐儿那些话是过不了关。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简短道:“今年九月初一,有一女子名为曼娘的携一双稚龄儿女去过余家,余阁老吐血病倒,随后传出来与大理段氏婚约。”
其实没那么严重,余阁老吐出淤血后更活泛了。余家把这件事捂十分严实,但后来余大人执意要结这门亲事,才把次女许过去。先前余阁老是去过信,但余大人置之不理,显然也没有抖出去平白丢人现眼。
顾廷烨面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阶:“当真?!”
明兰点点头,又忍不住退了几步。这哥们儿气势委实有些吓人,想着他肯定会回去问。要是曼娘嘴皮子功夫了得,没准也能挽回,便又添两句:“听说那位段家公子似有腿疾,若是……余阁老也不会如此。”阿米豆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希望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曼娘面前发威过一把。 那顾廷烨低着头,脸色阴郁,似是陷入沉思。明兰一看他如此,赶紧福了福身,恭敬道:“二表叔,我这就过去了。您……慢慢赏花罢。”
说完,不待那人开口,明兰拔腿就走。又不敢跑步,只能轻提着裙子尽量高频率地迈动自己的小短腿。刚才连姐儿怎么说来着,戏台子搭在侯府西边。明兰看了看日头,虽然她是路痴,但是方向不痴,赶紧往西边过去了。
大约惊险下人类的潜力就出来了。明兰一路上居然没被弯弯绕绕的林木回廊给迷惑,只一路往西,然后看见人群渐多。她抓着一个丫鬟问了路,便被安安全全带去了戏台。
只听胡琴嗯呀,旦角儿婉转吟唱,显然戏已开场了,明兰立刻往戏棚子里走去。
说是戏棚子,其实便如一个大开着门窗的大堂。里头人头攒动,珠光宝气盈满一室。女客们已入座,正中自然是平宁郡主、六王妃,然后两边开去一排排往下,摆放着许多长凳高椅,十几张海棠雕漆如意方桌。在其中有七八个着青蓝色锦纹褙子的丫鬟,穿插着给女客们续茶或添瓜果点心。
明兰目光往人群中一转,只见王氏坐在右边第四桌,和一个着粉紫色妆花宽袖褙子的妇人挨着说话。墨兰与一群女孩子坐在一块儿;往回看,看见连姐儿和如兰坐在左边第一排的角落,那里最靠近戏台,却最远离正座中心。两个女孩一个捧着茶碗,一个捏着一把瓜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一边看一边还说几句。
明兰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坐到她们俩旁边,故作无恙道:“哎呀……还是来迟了。这都开锣好一会儿了罢?”
连姐儿正看得入神,头也不回道:“无妨无妨。才刚刚唱了个头,正角儿还没出来呢。”
如兰回头皱眉道:“洗个手怎么这般久?你洗到哪里去了。”
明兰勉强笑道:“若我自己洗洗就好了。侯府规矩大,小丫头端水,拿香胰子,找干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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